孟橙心中有很多很多的疑虑,可是内心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对她做着冒险的邀约。有个声音在说:来吧,来吧。
那么,来。
面前那堵淡蓝色的墙渐渐变得深色,像一片深邃而浩瀚的夜空,上面出现简单的两个字:你好。
“你好,”孟橙有点拘谨,问道:“你是?”
“你可以叫我Dr.Ai。”
“艾博士吗?”
“嗯。”
前方的墙有影像浮现,慢慢清晰起来,是一个蹲地哭泣的女孩。
“她是谁?”屏幕出现一行字。
“是我,”孟橙简短回答。
“她在哭。”
不说话,仿佛在逃避话题。
“遇到了什么事吗?”墙面有话语引导着。
“没什么,就是觉得不开心,哭哭就过去了。”心思似乎不在这房间里,只给了一句敷衍的回应。
“集中精神,去感受呼吸,感受那些眼泪,和身上的苦楚。”文字继续提示,“你当时的感觉是?”
她轻轻闭眼,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眼。
“觉得身体很痛,心脏像被挖走了一大块,四肢也很痛,像是被撞得浑身淤青。”
“还有呢?”
“好像有什么在我的胃部翻腾,我反酸想吐,却吐不出来,”她的语调有些急促,却轻抚腹部努力使自己平静。
“这样的情况,是不是已经有些日子了?”
“呵,”仿佛怕被看穿,她耸了耸肩,以一个宣判者的姿态对着前方哭泣的女孩苦笑,“一个一无所有的失败者,哪里还会计较时日。”
那些故作轻松的表情,仿佛已花光她全身的力气,连强笑的嘴角都在不自觉地微微抽搐。
“把你的意念拉回来,不要走远,不要下定论,”墙面上的字像是有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跟随,“调整你的呼吸,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孟橙凝神,跟着指示缓缓地调整呼吸。
“你做得很好,专注在那一刻的感受就好,”墙的那一头仿佛是一位年长的智者,对着孟橙循循引导,“现在开始回想,你为什么会哭。”
她垂下眉去,长发披在肩头,毫无生气。停顿了好一会,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是一个很长很长,却很俗套的故事。
男孩是她的初恋,当初大学里追她的人那么多,最终选了这一位。他为人敦厚老实,在学校里日日为她打水占座,生病了会送药,不开心了会哄,看上去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
男孩家境不太好,毕业后的工作也一直不太稳定。他选择留在她所在的城市,身后又没有大树好遮荫,路自然是走得艰难些。两人磕磕绊绊一路走来,期间也差点走不下去,只因日子真是过得有点苦。她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可是日子越过越似清汤寡水,仿佛每一天醒来,便能望见自己老去的模样。一路支撑着自己的,是他不断说的那一句:你等我有一天飞黄腾达,我要娶你。
嗯,等有一天。
从租着城中村的小房子,到他事业终有起色,再到两人的积蓄能付清房子首期,也足足等了八年的时间。她已经三十岁了,她差点以为自己等不到了。
拿证的那天下着小雨,明明是灰蒙蒙的上空,可她觉得全世界都是亮的。
所谓守得云开,就是这种感觉吧。
接下来的三个月都在准备婚礼,他工作很忙,常常无法归家,基本上只有她一个人在筹划。想想在一起也十年了,这样的“小事”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可是有时却有点恍惚,如果只有一个人在意这场仪式,这样的“仪式感”还有什么意义?
结果,离她成为新娘子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出轨了,居然是跟一个网聊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人。
他苦苦哀求,嘴上重复来重复去都是那几句话:男人压力太大、玩玩而已、原谅我。
她用十年青春等来这样一场背叛,你叫她如何甘心,又怎么去原谅。身边好友多是劝和不劝离,她们说:你都领证了,忍忍吧;男人嘛,十个有九个都这样,他肯回头,忍忍吧;你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好不容易熬到他事业走上正轨,拱手让人岂不是很亏,忍忍吧……
忍,忍,忍。
而在她的陈述中,“是不是”是最常提及的一个词。
……
是不是我不够好,他才会厌烦了我。
是不是大家都在嘲笑我。
是不是我真的很糟糕,我如何向爸妈交待呢。
是不是只有我被遗弃,这次也该换我放弃别人了吧。
……
在整个过程里,她面前的墙就像是个安静的倾听者,偶尔有冷静的文字浮现,提醒她纯粹专注于阐述事实本身,而不是做出好或者是坏的评价。
“好了,选择你喜欢的姿势,闭上眼睛,把意念放在腹部,感受呼吸。”屏幕上出现一行字,然后消失,头顶暖黄的灯一点一点地变暗,直至只有豆丁大的昏暗微光。
孟橙抱腿坐在那一方毯子上,俯首深埋于大腿,想要专注于自己的一呼一吸。可是她的注意力有点难集中,头脑里满是各种思绪,挥之不去。
良久,有人拍拍她的肩:“好了”。
Vol 2桔梗花
一二三
回头
你再不回头
我就再数一遍
一二三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桔梗花,花语“无望的爱”
“所以你们让我来是说出我的故事?你们是一个什么组织,禅修?教会?不会是网上盛传的那个教人自杀的蓝鲸组织吧?”走出房间,接过米迭递过来的花茶,孟橙有点疲惫,语气不太好,“不得不承认你们的方法挺奏效的,可是很抱歉,我还是没有找到我要的答案。”
“寻找答案之旅就像在沙漠中寻找绿洲,首先你得承认自己在沙漠,其次,你得相信有绿洲。”米迭挽了挽栗色的大波浪卷发,随手摘了一朵粉色小花别在孟橙的衬衣口袋里,又从身后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这是Dr.Ai给你的。”
打开,里面的雪白的纸片上,只印着三行字。
“鸟儿害怕孤单地飞行
天空那么大
仿佛连最后一片云都离弃了它”
对方沉默了,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对峙着。
“所以,你们到底是谁?”
“iME是一个女性心理研究的组织,我们提供专业的心理咨询服务,帮助女性能重塑自我的认知与信心,这是iME的宗旨。”
“那到底是什么?妇联?”
米迭双手抱臂,扶了扶额:“我们不是NGO,下次过来可要付费了。”
那样子,分明是送客。
孟橙挽起手袋转身,走了两步又扭头回来:“墙壁后面的那位艾博士,是个男的吗?”
米迭手撑下巴,食指在颊边轻点:“你觉得呢?”
“下次要是来……”顿了一下,她又扭过头去,“不过,我想我不会再来了。”
说罢直直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二楼,另一个房间,硕大的书桌上一排三个屏幕立着,一个短发利落的女子专注地盯着前方,荧蓝色的光照得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熠熠有神。
“Dr.Ai真是越来越有诗意了,”米迭推门,端着一杯西洋参茶递过去:“樊星,怎么样?”
“质的飞跃。”
“不枉你把自己锁在家不眠不休了一周,”米迭探过头去,凝神看了看屏幕,“说来听听。”
樊星拨了拨头发,眼中闪过一丝兴奋,她脸色因熬夜而显得苍白,整个人却像在发光,“修复了逻辑bug,优化了语义分析,微表情识别也更精细了。”
“看来这个5.0版本整体都升级了。”
“不,”她握了握拳,身体竟不由自主地有些微颤,“是重生。”
“好极,”米迭一撩长发,简单束了个髻,耳边微卷的发丝带着午后阳光的气息。她伸手滑动鼠标,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今天可以好好给Arthur教授写份报告了。”
“嗯,第128位,”樊星活动着酸痛的肩膊,揉揉太阳穴:“这个孟橙……还会再来吗?”
“做我们这一行,总会窥探到很多人的隐私,”见她仿佛还在回想刚才,米迭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触屏幕,调出历史档案记录,“我们有时像是故事收纳袋,有时像是垃圾回收站,得自我调节情绪才行。”
从第一位到第一百二十八位,电子文档随着手指拨动而更换画面,一页页,一行行,仿佛连标点符号都烙上了倾诉者的情绪。
而樊星只轻轻摇头,不为所动:“我不关心故事,我感兴趣的,只有数据。”手指点导航栏,两边的屏幕出现方才的录影,前后左右来自四个方向的镜头,把孟橙的神情、细微的动作都一一收录。中间的屏幕则是所有的对话,每一句后面都带有不同颜色的标注。
……
我的付出总是没有回报,总是这样,一直是这样——红外热成像显示咽喉部位温度上升了0.2,情绪厌恶,抚摸腹部*1。
除了道歉,他什么都不做,又留下我独自面对所有的嘲讽,又是这样——脚底脉搏跳动加快到110/分钟,血压飙升到160/95mmHg,抚摸腹部*2。
爸妈那边,会失望吧,嗯,会对我很失望,他们从来对我都是失望的——口腔在憋气,企图抑制自己的愤怒。
我刚刚才开始有了新的希望,以为人生从此会不一样了,噢不,这是我幸福的终结——自相矛盾,情绪纠结,抚摸腹部*3。
……
“背后洞察:讨厌自己一个人,但却总是一个人,讨厌孤单,但却总是孤单,猜测有少年/童年阴影,对新生命的质疑与纠结,”停止滑动鼠标,米迭微微直起身子,“我的感觉没错,下场凄惨的爱情只是表征。”
“看吧,数据远胜于故事本身。”
“习得性无助。”
“说人话……”
“心理学里有一个著名的实验,狗通过训练是可以躲开实验者的电击,但如果它之前曾多次受到不可预测无法控制的电击,即便后来有机会有能力逃离,它也变得无力逃脱。”
“那和被木桩拴住的小象是一个道理。你的意思是,即使孟橙预见到爱情背叛的下场,她也不愿意正视,或者主动终结这段关系?”樊星皱了皱眉,显然无法理解,“恋爱中的女人,真蠢。”
“嗯,人如果产生了习得性无助,就会有一种莫名绝望的宿命感,”米迭暼了一眼有点出神的樊星,伸手揉乱她的短发,“怎么,你要和我这个LMU毕业的心理学博士探讨学术吗?”
“没兴趣……Dr.Ai就能告诉我结果,他可是天下无敌的读心者,”樊星没好气地打掉她的手,又喃喃道:“还是孤家寡人的最好。”
“吼?”米迭轻笑,神情慵懒得像一只猫咪,“这样的话被江原听见,你会从此下不了床吧?”
“再胡说……”樊星少有的脸色一红,反击道:“所以楼下那捧粉瞎了的花又是谁送的啊?韩先生?林先生?还是隋先生的‘本周精选’?”
“拒绝回答。”
刚想再调侃几句,突然手机提示铃响,樊星低头看了看,起身,“差点忘了,我要去接初一回家。”
“咳,刚是谁说孤家寡人的最好?”
“不和你说了,”樊星胡乱抓起笔记本塞进硕大的双肩包,一甩胳膊,“我走了啊,Arthur教授的报告就交给你了!”
说罢转身夺门而去,风扬起了她额前的碎发,顶着黑眼圈的脸庞却有着动人的神采。
米迭看着她的背影,有点艳羡。转头,电脑屏幕倒映着自己的轮廓,一个人。
孤家寡人的,哪里好了。
“欸?”于小格在门外疑惑地探头,“樊星姐怎么急匆匆地走了?”
“料想是她家江大公子要回来了吧,她得赶紧把那只叫初一的雪纳瑞从宠物店接回来。”对于这位信奉数据为王的学妹,米迭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同是毕业于德国慕尼黑大学,樊星小她五岁,是连跳两级的天才少女。米迭读博第二年的时候她刚好研一,因一个跨系项目结缘,从此一拍即合,一直到现在。
“我一直挺好奇,樊星姐两人一年到头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她又不结婚,到底这感情是怎么维系的呢?”格格不由得八卦。
“这世上的感情不是都靠一纸婚姻才能维系的,你说对吧?”米迭托着腮,食指轻点脸颊,“再说,樊星得再找一个愿意帮她挡子弹的男人,估计不容易。”
格格若有所思,点点头。
“而江原,要另找一个他愿意为之挡子弹的女人,恐怕也难。”
格格又点点头:“也是,他们应该是最懂彼此的人了。”
这回米迭没有答话,倚在椅子上转了一个圈,双眼微眯,思绪清明,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深邃如夜空的背景下,白色的字母像是有着一股神秘的未知力量。
Dr.Ai。
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可能不是亲人、朋友、枕边人,甚至不是你自己。
也许,这一天即将来临。
亦或是,未来已经到来。
试问又有谁能觉察到,眼前充满诗人情怀的读心者,其实是一个深谙心理学的智能机器人呢?
欢迎你重生,Dr.Ai。
Vol 3向日葵
信徒有信徒的坚持
如同追日的夸父
永远仰望天空
——「隋先生的本周精选」:向日葵,花语“信念与光辉”
接到初一已是下午两点,樊星这才发现自己饥肠辘辘,站都快站不住。匆匆买了个火腿可颂填肚,便启程回家。
期间打开手机App轻点,家中电器便开始运转——扫地、洗衣、除螨……江原不在的这两个月里,她过得颠三倒四的,常常深夜与德国那边的研究人员开会,然后通宵写代码,上传排查报告。尤其这一周冲刺,为了避免有人打扰,连平日上来做饭收拾的张嫂也没让来,家里头乱糟糟的。
樊星头重重,又觉有点耳鸣,忍不住轻拉了一下耳垂,却“咝”地疼得直咧嘴。睡太少连耳廓都长泡,人的身体真是不经熬。初一在的士里不耐烦地打了个滚,被樊星伸手指挠挠,便又嗷呜两声,乖乖躺倒。
到家后张嫂已经换上新的窗帘,家里也基本拾掇干爽。初一闷声爬进自己的小帐篷,屁股对着樊星,以示被遗弃了半个月的不满。樊星本来就懒得理它的小脾气,加之累极,恨不得倒头就睡,索性去洗了个热水澡。
三年前它还是只小奶狗,眼睛都睁不开,被放在一个纸箱子里。江原执意要带回家,起初樊星是不愿的,像她那样图省事的一个人,别说多只狗,家里多只碗都觉得碍眼。
结果第二天,那箱子还在,狗狗又饿又冷,呜呜直哼。
江原说,我常常不在家,让它陪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