韫棠接了旨意,如此甚好,省得她再另行告假。
她不准备回府,怕父亲对她有所提点教导。
……
在外行走不便穿官服,好在韫棠于宫中也备了几身家常衣衫。
打开衣橱,韫棠挑出了件烟紫色的对襟齐腰襦裙。这件衣裙的刺绣格外精致,尤其是袖摆处,用深一色的丝线与银线绣上芙蓉花,与衿带遥相呼应。
因韫棠不喜烟紫一色,这身衣裙做成后从未穿过,只搁在衣橱中。
采桃替她整理裙摆:“小姐穿这个颜色也好看。”
烟紫一色,衬得韫棠肤若凝脂,又多了些疏离的仙气。
韫棠依旧梳云髻,采梨从妆匣中挑出一支紫玉步摇。珍珠垂饰落于韫棠耳畔,带着温润的光泽。
略略上了妆,韫棠道:“走吧。”
天香居生意依旧红火,未到午时已坐了不少人。掌柜给韫棠问了安,见她今日只带了侍女前来。
采桃道:“掌柜的,我家小姐要二楼的雅间。”
“是是是。”掌柜心中过了个弯儿,面上有些为难,“小姐从前常坐的雅间已经让人定下了,给小姐换一间相邻的如何?”
“无妨,清静些即可。”
“清静,自然清静。”
伙计引了韫棠上二楼,沏过一壶上好的茶水。
“小姐的客人还未到,晚些再叫你。”
“是,姑娘有吩咐随时传唤。”
门合上,采梨和采桃侍立在韫棠身后。
她们知道小姐今日的谈话非同寻常,心底也替小姐为难。
到了既定时分,宁逸尘如约到了天香居雅间中,韫棠已在此等候。
此处雅间窗外正对天香居后院,望出去能见一汪碧绿小湖。
伙计取了食单来,韫棠道:“世子想吃些什么?”
“你对此处熟悉,你做主即可。”宁逸尘笑着答。
韫棠问过他之意,先要了几道天香居的招牌菜。再按着宁逸尘在宫中的饮食偏好,选了些约莫合他心意的菜色。
伙计推荐道:“本店有新酿的桂花酒,醇香沁人,二位客官可要尝尝?”
又是丹桂飘香时节,韫棠过去品过此酒。她对伙计颔首,依言要了两壶桂花酒。
伙计去膳房传菜,陆陆续续端上菜式。
光明虾炙,乳酿鱼,这些皆是天香居的拿手好菜。
以鲜对虾为主料,佐以鸡蛋皮和香菇,经烧纸和拼摆而成。因此菜装盘形似灯笼状,寓意光明,故而得名。虾肉鲜嫩,色泽红亮,甜酸适口。
乳酿鱼则是用整条鱼先油煎至半熟,再掺入奶汤同炖,成菜汤白似乳,又有鱼的鲜美。
他们二人用饭,另加了一道荷叶里脊与葱醋鸡,再有烩时蔬一盏以及一品御黄王母饭。
菜式鲜香扑鼻,不失京城中第一酒楼的名声。
桂花酒甜醉,二人用饭时,都默契地没有提起此行正事。
宁逸尘会说些西南当地的趣事轶闻,韫棠侧耳听着,偶尔接几句京城见闻。
西南的民风民俗,于她而言都很新鲜。
宁逸尘说得绘声绘色,韫棠不知不觉眸中染上笑意。
平心而论,与宁逸尘相处时,让她觉得舒心自在。
他很会不动声色地照顾人。
韫棠端起酒杯。从前的裴晗也是如此。
她抿了一口桂花酒,自诩酒量不差,更何况桂花酒并不烈。
用饭毕,用茶水漱过口。店中伙计撤下了桌上碗盏,改上了几盘茶点。
桂花糕,水晶龙凤糕,玉露团,还有最富盛名的芙蓉糕。
“孤听人说起这芙蓉糕由来,原是一位厨子为了心爱之人所创的,渐渐在食客中流传开来。”
“这倒是稀奇。”韫棠并不知晓其中还有这样一件趣事。
厨子的名字虽未留下,但芙蓉糕却带着这桩故事传至今。
宁逸尘讲述完,半是玩笑道:“你可也有心悦之人?”
韫棠已到成婚之期,在姜府时姜尚书提起过,韫棠尚未许下人家。
这样一个标致美人,却迟迟未有婚约,还是有些反常。
不过韫棠在宫中为官,这两年又逢国丧,倒还在情理之中。
稳妥起见,宁逸尘自己亦着意命人打探过。许是下属不便大张旗鼓,竟没有得只字片语。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要带入今日正题。
熟料韫棠竟认真地点了点头,坦然道:“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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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心上人
“有啊。”
清悦的声音入耳,宁逸尘怔在原地。
雅间中是他和韫棠二人,眼前女子容颜明媚倾城,神情全然不似作伪。
好半晌,宁逸尘才寻回自己的声音:“你,他……你与他是何时相识的?”
“何时相识……”韫棠低低重复,比划了一下道,“我认识他时,大概才这般高罢。他长我两岁多,高过了我半个头。”
“那就是青梅竹马了。”宁逸尘在心里道。
话题的中心转向了韫棠。她饮了一口桂花酒,声音追忆:“儿时因外祖母的缘故,我能常常寻他一处玩耍。”
外祖母告诉她,七皇子殿下的母妃早早就去世了。他既乐意见你,你有机会不妨多陪陪他。
“那时父亲不在京中,兄长要读书,母亲又忙于打理家事,我没有什么玩伴。”
“偶尔闯了祸,是他替我兜着。”
“我不喜欢练琴,他会寻出借口带我逃学半日。”
事后他一力承担,没有任何人敢怪罪。
思及往事,韫棠笑了笑:“你不知道,我在琴艺上没有多少天份,不知道母亲为何执著于此。”
父亲调任回京后,安氏带着二弟二妹也一齐进了府中。父亲让妹妹同她一道学琴,共用一位夫子。
那时母亲为她千挑万选的师傅,动用了外祖父的情面方能请来,一应花费都是母亲从自己的嫁妆中补足。
可父亲轻描淡写地开了口,无视其中周折,就这么做了决定,还亲自给二妹挑了一把琴。
父亲得空时会来看她们练琴。
名师出高徒,二妹的琴艺有所长进。父亲抱起二妹连连夸赞,而她就安静坐在一旁。想到只有自己一人在时,从未关怀过只言片语的父亲。
二妹弹的那首曲子其实并不难,她早早就学会了。
那会儿她年幼,父亲离家数载,回来时带了一位温婉美妾,还有她从未谋面的弟妹。
她不理解,为什么家中忽然会出现这么多陌生人,占据了归家的父亲大半辰光。父亲还要她拿出长姐气度,好好带着二妹。
父亲说,二妹初来乍到,对京城有诸多不适应,得她多照顾。
她看着那个怯生生的妹妹,知道不是她的错。
父亲有时归家会带些有趣玩意儿,却习惯性地以为家中只有一个女儿。
他看着她一脸歉疚,手头只有一个万花筒。
安氏立刻接了万花筒送到她手上,二妹也不哭不闹,安静拉着父亲衣摆。
可她并不想要。
她把自己的委屈说与母亲,母亲柔声安慰着她,将她揽在了怀中。
年幼的她能感受到母亲的难过。家中之事,母亲也不让她告诉外祖母。
渐渐地她懂事起来,怕母亲伤心,许多话学会自己藏下,不再让母亲伤神。
但是,对母亲不能说的话,却可以向他倾诉。
他就如兄长一般,对着她永远温和、耐心,包容她所有。
她满心地信任,知道无论出了何事,都有晗哥哥在。
“八岁那年,我母亲过世了。”韫棠语气低落下去,“我在池边哭了一夜,是他一直陪着我,整整一晚。”
丧母之痛,恐怕一辈子都难以释怀。
宁逸尘不能感同身受,伸出手想安慰韫棠,却又自知唐突。
“府中很快有了新的当家夫人。我也搬到了祖母身边。”
韫棠努力换些轻松的话:“后来我想考女官,家中其实没有那么赞同。温书迷茫之时,只有他是最支持我的。”
话里行间,宁逸尘已然清晰那人在韫棠心中的分量。
他忽而明白过来,韫棠的心上人出身大抵不高,甚至可能是姜府中的家仆,所以他们会一齐长大。
不对,既是外祖母的缘故,那应该是章府中人。
未必是家仆,或许是章氏旁支。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姜尚书作为父亲,当然会一力反对这段门不当户不对的姻缘,才会旁敲侧击说与他,韫棠至今尚未婚配。
宁逸尘越想越觉有理,至于韫棠,也是因为如此才迟迟未嫁。
他后知后觉,那自己莫不是成了话本中的典型恶人?
仰仗着出身不俗,想要与心悦之人定下婚约,殊不知给她出了天大的难题。
“你……”他犹豫开口,“认定他了吗?”
毗邻的雅间内,裴晗面前的佳肴半点未动,已然凉透。
两处雅间原本一墙之隔,昨日连夜拆改过,外人看不出异样。
高全屏息凝神听着,除了心腹之人,无人知晓天香居背后的东家是谁。
正是因为有了天香居还有其他几处暗桩所在,哪怕陛下身处边境,亦能及时探听到京城动向。
以板隔之,辅以画卷装饰,旁边雅间内的谈话句句不落,传至此处。
“是,认定他了。”
声音虽轻,却格外坚定。
裴晗紧握着酒盏的手骤然一松,连高全都跟着舒了口气。
宁逸尘问到了肯定的答案,饮下杯中酒作掩饰。
是什么时候认定他的呢?韫棠想。
是及笈那年,他送她垂珠却月的步摇时;
还是那夜七夕佳节,他赠她兔子灯笼时;
抑或是他告诉自己,考取女官不是为了更好地做睿王妃,而只是为了做姜韫棠时。
宁逸尘给他们二人添满酒。
其实,有姜尚书这份态度在,若是他强行要结成这桩姻缘,未为不可。
太后赐婚的旨意颁下,韫棠顾全大局,必定会嫁与他。
届时回到西南,相隔千里。朝夕相处间,她早晚会忘却心上那人。
宁逸尘脑中转过千百念头,最后只付之一笑。
强人所难,从来都非他所为。
对着少女清亮的眼眸,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许多话都不必再提。
他毫不怀疑,韫棠对他是有些好感的。
只是他也看得清楚,韫棠说起心上人时的神情,是对着他从未有过的柔情。
二人间仅止于此。
宁逸尘举杯,韫棠轻轻与他相碰。
所有要说的话,都在这一杯酒中。
今日之后,二人还能做朋友。
“我们王府中倒也有当值的女官,但远不及宫中伶俐。”
宁逸尘转换了话来说,韫棠自然地跟上。
“景王府内女官,是如何推选的?”
“大多是王妃侧妃的陪嫁心腹,给了女官身份,办起事来更加方便。不过也是因为如此,女官们各自为阵,只效忠于自家主子。职权更不明朗,有时候一件事有三个人来做,有时候一个人也寻不到。”
“我母妃治下时尚可。像祖母掌家时,因为后宅妃妾太多,女官之间明争暗斗更是厉害。要想聚拢她们做事难如登天。就像年年王府办寿宴,都要费好大的心力。光是不配合便罢了,还要使上许多绊子。不似在这宫中,太后娘娘甫一吩咐下去,女官就各司其职,都无需娘娘多费心。”
“宫中女官制度原先也积弊许久。是我外祖母任尚宫时锐意改革了女官笔考,重新划分六局,方有如今成效。”
“那依你说,景王府中女官该从何收整起?我母妃有心此事已久。”
他不免遗憾,若是迎娶韫棠回去,王府说不定会有一番新气象。
宁逸尘一副为母分忧的模样,韫棠想了想道:“这得从源头改罢。”
“源头?”
“女官选拔之时。”韫棠解释道,“世子觉得,在西南封地,同宫中一样以笔考选拔女官,是否可行?”
大靖皇室历来从官家小姐中考选女官。虽则不限地域,凡家中有人为官者皆可报考,但应考的人选多出于京城。毕竟像地方官家的小姐,总不可能千里迢迢来京中应考。
若是改在当地为女官,会可行许多。
“你是说,也从西南官家小姐中来选女官?”
这是件互惠互利的好事,一应内容可照搬京城之中,不过要削减好些,以免逾矩。
从外头选了女官,虽则不能完全避免府内拉帮结派之势,但比之现下以陪嫁侍女为官会好上许多。
韫棠若有所思:“如果将人选再扩充,平民女子也可应考,如何?”
如此,这些姑娘有了新的机会,不必完全指靠父母兄弟过活。
宁逸尘立刻摇头:“只怕难。平民女子中,怕是连识字的都未必有多少,更别提应考。”
大靖从官宦家族中择选女官,一是为了彰显身份,二则也是因为只有官家小姐才会多读书。
“的确如此。”韫棠不过大胆设想,细细推敲下亦知不可行。
桌上糕点未动多少,两壶酒已空。
韫棠吩咐外间的采桃,再去向店家要些酒来。
“是,小姐。”
这一顿午饭吃了一个多时辰,小姐与世子殿下兴致仍是很高。
采梨知道小姐妥善处置了事情,此刻心中正是高兴之时。
左右是休沐无妨,小姐也比她们更有分寸。
宁逸尘身边的竹怀同在外间,没有让两位姑娘家操劳,自行去外间拿酒。
新的两壶酒端上,韫棠和宁逸尘继续说着王府女官之事。
宁逸尘道:“王府中人数远不及宫中,倒不必分设六局,显得冗余。”
韫棠以为然:“譬如尚功局和尚服局可合二为一;尚仪局内,司宾与司赞二司也可合并;至于如尚宫局中司言司、司簿司,皆可大规模裁撤。”
她对尚官六局配置再熟悉不过,对应用于王府如何调整颇有想法。
近几代景王妃都出自京城,深感王府女官疲敝,有心改革者不少。奈何远嫁女子,应对重重阻碍,在王府站稳脚跟已然不易,大多有心无力。
到了宁逸尘母妃手中,两年前侧妃羽翼被削,王府管家大权逐渐在手,方能将此事提上日程。
宁逸尘替母妃请教了诸多女官事宜,韫棠知无不言。
酒一杯杯饮下去,二人谈话的内容也渐渐延展开,天南地北无所不包。
竹怀拿来的不止桂花酒,天香居内的几种名酒都让他要了一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