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瑾舒没有否认:“想在两日内赶着多看几处田地罢了。二哥,那我去歇会儿。”
“好,用晚膳时我再让人叫你。”
……
合上房门,叶瑾舒只留了檀佳侍奉。
归云院中的仆从这段时日也摸清了主子的脾性,皆安分守己做事。
檀佳已将带回的衣裙与饰物收整好:“主子,这些应当如何处置?”
“与上次的收在一处,莫让人知晓。”
典当一事,试探一次便够。
果然不错,即便是在魏宁侯府外,萧询还是派人监视于她。
既已有了肯定的答案,无需再生事端。
叶瑾舒只觉可笑,父兄皆在徐州城中,萧询还怕她逃了不成。
才坐下没多久,院外的仆从传话道:“三公子,宫中传了诏书来,请您出去接旨。”
来宣旨的是吏部的官员,朝廷给兄长和她赐下了官职。
不出意料都是些闲职,官阶体面,俸禄优渥,多是留给世家子弟的美差。
旨意着意点明下月月初上任,算算仍有十余日的闲暇。
接了圣旨送走宣诏官,叶琦铭原本担心之事再度被提起。
“你若真是赴任,届时身份为人所察觉,岂不是要有一个欺君之罪?”
“兄长觉得该如何?”
叶琦铭拿不定主意,难不成要妹妹主动承认实为女扮男装,主动请辞?
欺君之罪叶瑾舒暂不担心,萧询早已看穿。依他的气度,不像是会秋后算账。
叶瑾舒担心的反而是自己的官职:“兄长的是武职,我却要去工部做文官,兄长不觉得蹊跷?”
“或许是想将我们二人各自分开吧,有所防备。”叶琦铭心心念念的还是妹妹的身份,“赴任还早,你再想想。”
翌日礼部送了官服来,虽说他们都无意为新朝效力,但明面上的应卯功夫还是要做足,不能让人抓到错处。
……
御书房外,赵凌奉旨入见。
高进先提醒他道:“赵将军,叶大人还在里头。”
叶大人?
见赵凌面露疑惑神色,高进低声道:“叶家三公子,叶瑾舒。”
赵凌不免意外,未预料到叶瑾舒会在。
他进了御书房:“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平身。”萧询赐了座,一时没有多分神。
赵凌谢了恩,在侍从搬来的椅上落座,才发现陛下在与叶家公子下棋。
叶瑾舒今日换了北齐官服。浅绯色的官服式样赵凌是见惯了的,只是叶瑾舒身上仍能忍不住让人多看几眼。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好笑,目光转向棋局。对弈的二人神色平静,棋盘上黑白二子却是胶着。
赵凌观完全局,其实在他看来棋局已近尾声。陛下所执黑子气势如虹,步步紧逼,白子且守且退,依旧顽抗。
趁着斟茶的工夫,高进悄声道:“已经下了两个时辰了。”
以致误了陛下召见赵世子的时辰。
赵凌所禀并非十万火急之事,自然不在意多等几刻。
原本以为棋局很快会结束。不想白子几度绝处逢生,黑子压制。直至最后一刻,叶瑾舒方掷子。
虽未翻盘,可残局部分赵凌看得叹为观止,可想而知先前棋局之激烈。
“臣告退。”叶瑾舒起身,不再耽误萧询与赵凌议事。
“去吧。”
赵凌与叶瑾舒略见过礼,高进送了叶瑾舒离开。
宫人上前收拾棋局,不知是不是赵凌的错觉,他总觉得陛下与叶公子间有些熟稔。
……
侍女毕恭毕敬引叶瑾舒去偏殿更衣。
今夜萧询依旧要召幸,叶瑾舒宽了官服,隔着屏风从侍女手中接过衣裙。水蓝色绣芙蓉的对襟上衣,配了深一色的下裙。
叶瑾舒散了发髻,换了里衣,随手将外裙放置一旁。算算日子,离上次入宫才过去两日:“你们陛下后宫中,就没有别的妃嫔?”
被她留下服侍的是上次那个多嘴的脸圆小宫女,唤做圆桃。
圆桃摇摇头,老老实实道:“回姑娘,并没有。”
她也是三月前月才被调到此处当差。虽在朝宸宫中,但服侍的主子并非陛下。高总管只交代过一句,要她们好生侍奉贵人。
三月前,正是叶家接受招降之时。
有其他侍女在旁,叶瑾舒不便再多套话。
宫里冷冷清清,怪不得萧询屡屡召她入宫。
今夜是肯定睡不好的,叶瑾舒下棋费了些精神,干脆去榻上补眠。
侍女在殿中点上安神香,其余人等退下,轮到圆桃和另一名宫女值守。
殿中寂静,叶瑾舒却辗转反侧。兄长是知道她入宫之事,若今日不归,只怕难以交待。
另一头,赵凌禀完要务,出宫回府时天色尚早。今日遇见叶瑾舒,正好提醒他一事。他告知了双亲,便亲自去魏宁侯府送请帖。
“这月二十五,我家祖母七十大寿,特来请叶兄和令弟过府赴宴。”
赵凌诚心诚意递了帖子,虽说叶家作为降臣,魏宁侯府在京中身份多少尴尬,但为着叶琦铭对赵凌的救命之恩,宁国公夫妇也是真心相邀。
况且宁国公赵成在外领兵多年,素来敬仰北梁叶平钧将军之名。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身处前线,最是明白叶平钧归降大齐的缘由。
一代名将遇上猜忌、薄情的君主,是最大的不幸。
叶琦铭接了请帖,赵家为天子近臣,既能对叶府示好,想必亦有皇帝的授意。放眼京中,宁国公府风头正盛,多少人想要亲近巴结而不得。
赵凌主动相邀,也是存了助他们在京中站稳脚跟的好意。
叶琦铭爽快答应,届时一定前来为老夫人贺寿。
喝了一盏茶,赵凌不见叶瑾舒出来待客,不由奇道:“三公子不在府上吗?”
叶琦铭为他添茶:“晨起便被陛下召入宫对弈,尚未归来。”
赵凌奇了:“不瞒叶兄,今日我在御书房中遇见了三公子。”他说起那场棋局,连连感概,“同辈之中,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能与陛下一较棋艺的。”
陛下的棋艺师承太傅刘崇,是老大人最得意的弟子。刘老太傅乃是闻名天下的国手,北梁亦多听闻他的名声。
老太傅曾说,太子殿下是天生的掌权者。
后一句赵凌未向叶琦铭提起,只道:“不过三公子先我一步告退,怎么,他还未回府中?”
叶琦铭心中一紧,面色还如常:“许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吧。”
“也是。”
客客气气送走赵凌,叶琦铭望着外间天色:“什么时辰了?”
“回二公子,刚过未时。”
赵凌的话应该不会有假,瑜安如果不在宫中,又会去何处。
……
殿中脚步声响起,叶瑾舒下意识睁开眼眸。
躺在榻上难以入眠,此刻反而觉得愈发疲累。
熟悉的气息,来人是萧询。
他闲闲坐于榻边,叶瑾舒随之坐起身。
她的长发散着,仿佛刚从睡梦中醒来,没有平日里那般生人勿近的气息。
萧询挑了叶瑾舒一缕发丝把玩,随口问话:“你对临山怎么看?”
临山是赵凌的字,叶瑾舒安静片刻,给了简短的答案:“是个可结交之人。”
她抬眸看向萧询。她素来自诩识人准,却看不透萧询。
秋日的午后舒爽宁静,萧询的手抚过叶瑾舒莹润的面颊,俯身吻上了她的唇。
第7章 棋局
因叶瑾舒午憩,殿中拉上了帷幔。虽在白日里,殿中亦显得昏暗。
榻上云雨事毕,叶瑾舒身上只披了件白色的里衣,掩不住颈间痕迹。
她稍稍平复气息,面上绯红未褪。
她是主动勾了萧询做此事,略显生涩。
“陛下若无其余吩咐,”她道,“臣告退。”
萧询抬了人的下颌,叶瑾舒却有缘由:“今日陛下明旨召臣入宫,留宿不便。”
“是么?”
萧询态度不明,他的一念之差,于叶瑾舒而言却天差地别。
“还是――”叶瑾舒攥了衣摆,“陛下想再来一次?”
黄昏时分,叶瑾舒沐浴完,换上官服方乘马车出宫。
魏宁侯府内,叶琦铭一直在堂屋等着她。
“二哥。”
“晚膳可用过了?”
“是,在宫里用的。二哥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回房了。”
“瑜安――”叶琦铭叫住她,借着烛火,叶瑾舒察觉他神色不同往日。
屋中没有第三人,叶琦铭望着她的眼眸:“你有事瞒着我?”
“……是。”沉默一会儿,叶瑾舒坦然答。
她回到叶琦铭对侧坐下:“二哥想知道什么呢?”
瑜安如此态度,叶琦铭反倒不知从何问起。
“你……遇到了什么难处?”
“二哥,我尚能应对,你不必忧心。”
“齐帝,为难你了?”
叶瑾舒没有否认:“为人臣子,无可奈何。若是支撑不住,我自会告诉二哥。眼下还无大碍,齐帝只是召我下棋,应对起来费神罢了。”
若是瑜安说齐帝毫不介怀从前之仇,叶琦铭反而不信。
“他……可有识破你的身份?”这是叶琦铭最紧张之处。
“未曾。”叶瑾舒语气镇定,“若是识破了,我早便该下狱,哪儿还有机会坐在此处。二哥,齐帝不会想到,当初一箭射中他的敌将是女子。”
在叶瑾舒面上,叶琦铭看不出任何端倪。
“也是。”瑜安的箭术是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便是他和大哥也自叹弗如,“只是,你为何现在才归?”
问及此,叶瑾舒心中先将萧询骂了一回:“齐帝摆了棋局,限我今日内解出。”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毕竟萧询本就是以对弈的由头将她召入宫中。
暂时安抚住叶琦铭,叶瑾舒欲回房歇息。
“瑜安。”再度被叫住,叶瑾舒回身,声音微不可察地紧张起来:“还有何事?”
“你可别跟齐帝争抢好胜。”
“什么?”叶瑾舒放松下来,“二哥何出此言?”
叶琦铭却知道她的性子。瑜安于棋艺一道天分极高,夫子启蒙后,剩下的几乎都是她自己研读棋谱,无师自通。对局之时,从未在谁手上吃过大亏。
今日听了赵凌之语,他可真担心瑜安不服输,与齐帝较劲。
叶瑾舒笑了:“二哥,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便好。”
回到院中,叶瑾舒换过常服,歇息片刻,却翻出了闲置已久的棋谱。
徐州城中,同辈里无人是她对手,令她失了对弈的兴致,至多是与自己下棋。加之战事吃紧,她渐渐荒废了此道。
与萧询弈棋,他棋风凌厉,强势攻伐但后方防守又滴水不漏,寻不到机会。数次交手,她都被他全盘压制,一直处于下风。
总得寻出破解之法。
叶瑾舒脑中复盘着白日里的棋局,唤来檀佳:“去问问,府上可有棋盘。”
“是,主子。”
……
朝宸宫内,萧询翻看着眼线奏报。
叶瑾舒回到府上,吩咐人买回了棋盘。
状似恭顺,实则处处谋算试探。
倒是让他觉得,这场棋局愈来愈有意思。
只不过么,自己对叶瑾舒太宽容了些。
边关偶然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是时候移栽回宫中,好生修剪。
“王叔该回来了罢。”
“是。”高进垂手回禀,“王爷传了消息,月底回京。”
“好。”
风平浪静过了两日,叶琦铭踏入自家妹妹屋中时,瞧人正抱着棋谱琢磨棋局。
他毫无意外之色,叩了叩房门,引起叶瑾舒的注意:“爹娘寄了信来。”
“当真?”
叶琦铭从怀中取出信,与叶瑾舒一道拆开。
信纸一共三份。第一封是大哥的笔迹。
大哥道他们驻守徐州一切顺遂。北齐虽派驻不少官员接掌徐州,但为首的林知州林大人却是个刚正不阿,两袖清风的贤臣。他在徐州三月,治下严明,体察百姓,惩处污吏,积弊多年的官府气象一新。至于军中,仍由父亲总理安置。林大人颇为敬重父亲,道父亲在徐州多年,深谙民风民情。许多大事林知州皆听取父亲之意,并不专断独行。
不似在北梁时,他们那位陛下要么轮番派遣督官掣肘叶家,三不五时敲打试探,要么便是拖延军饷粮草,勒令叶家出战。父亲一面应敌,一面还要应对梁帝猜忌。几位督官盛气凌人,倚仗梁帝宠信,处处对军中事务指手划脚,延误战机。百姓连年遭逢战乱之苦,民生凋敝,他们全不放在眼中。除了叶瑾舒忍无可忍之下射杀的那位梁大人,余者都已伏诛,算是为叶家,为徐州百姓除害。
萧询看重徐州,已下旨减免徐州三年赋税。谁能想到北梁割让徐州,反倒成全了徐州九郡的百姓。
母亲的信中,则是叮咛他们务必保重自身,天冷加衣,爱惜身体。
子女孤身离家千里,为人母者总有操不完的心。
短短几页信纸,如何能到清。
最后读完父亲之信,叶琦铭道:“父亲提及,想让你尽快恢复女儿身。”
信中父亲说得极隐晦,毕竟这封信要到他们手中,不知辗转过多少人。
“我和父亲的意思一样。瑜安,你当真得考虑此事。”
“我知道了。”
父亲的教诲瑜安还是听从的,叶琦铭并不担心。
迟疑一会儿,叶琦铭道:“父亲在信中还问起,我们是否拜见过靖平王。”
此事在她们离家赴北齐时,父亲便再三叮嘱过。
提到靖平王顾昱淮这个名字,兄妹二人俱陷入沉默。
第8章 王叔
夜凉如水,屋中点着几盏灯火。
兄妹二人对坐,虽十余年未谋面,但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
靖平王顾昱淮,原本出自大梁顾氏,同叶家乃世交。顾家代帝镇守青州,威名赫赫,世代效忠大梁。顾叶两家共同宿卫大梁边境,抵御外族来犯,情谊非比寻常。父亲少时,还曾拜顾老将军为师,与顾家子弟出生入死。顾昱淮是顾家幼子,论辈分,他们可以叫顾昱淮一声叔父。
叶琦铭清晰记得,十六年前的冬日格外寒冷。
那时的他不过九岁,大雪连日纷飞,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粮食本就歉收,冬日严寒,百姓生计更加难捱。
好不容易风雪停歇,羯族骑兵侵扰的身影已近在眼前。羯族再度大举南下侵略,他们以游牧为生,大雪封山,于他们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