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瑾舒在他对侧的空座落座,接过白棋。
清涵郡主坐到一旁,侧头对叶瑾舒道:“这是翰林院修撰刘喻刘公子。他的祖父是我朝太傅,刘崇刘老大人。”
刘太傅乃国之圣手,他的名号叶瑾舒在北梁都有听闻。
“这位是叶家三公子。”
二人见过礼,既是坐庄打擂,规矩自然是不同的。
刘喻面容沉静,有条不紊地开始摆上棋局。
“请。”
叶瑾舒便从解局开始。对手布的这手棋局颇有意思,白棋破局游刃有余。
白子一枚枚落下,刘喻的神情变得认真。
清涵郡主不精于棋道,但却一直安安静静坐着观棋,并不出声打扰。
感受到她时不时望来的目光,叶瑾舒也不知道她是看棋还是在看自己。
要不是秋日里衣衫穿得厚,她还真怕让这个小姑娘盯出端倪来。
棋局解开,刘喻道:“叶公子,不妨对弈一局,如何?”
棋呆子主动相邀,清涵郡主惊讶地眨了眨眼。
“却之不恭。”
刘喻让了黑子,棋逢对手,叶瑾舒眸中神采奕奕。
开始二人落子都迅速,渐渐放缓了节奏。
观棋之人来来去去,叶瑾舒看着仍陪在一旁的郡主,本想开口让她去做些旁的事,免得在此处耽误辰光。话未出口又觉不妥,像是她刻意赶了人似的。
刘喻的棋路,隐隐让叶瑾舒觉得与萧询有两分相似。只不过刘喻棋风温和许多,不似萧询那般杀伐果决,毫不给人留退路。
二人落子愈来愈慢,一子错,满盘皆输。连观棋的清涵郡主瞧着都紧张起来。
棋局蓦地中断,赵府的管事来禀,宫中赐的寿礼即将至府中,阖府都要出去相迎。
接过寿礼谢恩,马上便要开宴。
“改日再下罢。”叶瑾舒先收了黑棋。
刘喻手中摩挲着白子,仍盯着棋局,口中应道:“好。”
去宴厅的路上,清涵郡主道:“他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棋痴。若是不与公子分出胜负,怕不会罢休的。叶公子可得做好准备。”
“哦?”
清涵郡主俨然将叶瑾舒当作了自己人:“他么,跟赵世子一样,自幼是堂兄的伴读。虽说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实在是老成,人也无趣,开口就像是长辈说教似的,叫人敬谢不敏。”
她口中的堂兄便是萧询,叶瑾舒明了,对清涵郡主道了声谢。
趁着人多,她借势与清涵郡主分别。
正欲去前厅寻二哥,叶瑾舒却被熟悉面孔拦住去路。
“叶公子安。”
朝宸宫的总管高进,此番是他奉帝命来宁国公府赐寿礼,彰显陛下对国公府的看重。
“陛下召您即刻入宫一趟,车驾已经备好。”高进说话客客气气,“请。”
寿宴上人多眼杂,北齐皇都权贵相聚,不现身也好。
叶瑾舒交代平淮照实带话给兄长,自己则随高进入宫。
她处事利落,并不拖泥带水。
高进在前为人引路,叶家这位姑娘聪慧,识时务,从不让他们难办。
入宫换了衣裙,朝宸宫书房内萧询正在阅户部的奏案。
高进领了人候在书房外,殿中只余叶瑾舒一人侍奉笔墨。
这样的事她从前在代郡中也做过,多是在萧询闲来读兵书时。彼时的她还会从只言片语中探听些军中的消息,现下只觉无趣。
困在北齐皇都之中,只需安分守己即可。
御案上堆叠的奏疏与税收相干,单调且枯燥。
叶瑾舒侍立在旁,殿中寂静,显得辰光过得愈发慢。
无聊得紧了,叶瑾舒偶尔也看看翻开的奏案内容。翻来覆去提到的田制与租庸调,她不擅此道。北齐大概是想革新税制,不过事关民生,非一朝一夕之功。
待到茶水凉了,叶瑾舒重新去沏茶,趁势去殿外走动走动。
高进却早就命人备好,等在了外间。
新沏的茶水冒着热气,是江北新来的贡茶。
叶瑾舒接过盛着茶盏的描金托盘,无可奈何转身回殿中。
穿着衣裙,脚下要格外留神。
除了斟茶递水,润笔磨墨,叶瑾舒在此也无事可做。
萧询对自己诸多试探,将她放在此处,亦是笃定她不会生事。
她百无聊赖陪着,眼见着日头渐盛。如若不是萧询横插一脚,或许自己已经赴完宴回府。
茶水沏了两回,等到正午已过三刻,高进方求见道:“陛下,午膳已备好,您看――”
萧询目光仍在奏疏上,欲挥退人时,瞥见了身旁的叶瑾舒。
顿了顿,他道:“传膳罢。”
高进松口气,忙退下吩咐人安排。
午膳就摆在书房旁边的明和阁中。
站了一个多时辰,叶瑾舒的确是饿了,以至于和萧询同桌用膳都能保有些胃口。
帝王膳食自是讲究,只不过饶是色香再如何俱全,都比不过口味寡淡。
“寿宴如何?”
膳桌上的沉闷被打破,叶瑾舒道:“宁国公府晚辈一片孝心,令人称颂。”
她的回答简短,避重就轻挑不出错处。
“可遇见了什么人?”
“赵世子待客周到,带着引见了些人。”叶瑾舒记人极快,报了三两个名字。
有问有答,不会多说一句。
萧询面上看不出是何情绪,淡淡道:“你同清涵相识?”
皇室这一代没有公主,宗室中以清涵郡主为贵。
叶瑾舒撇开自己的干系:“郡主相邀投壶,推拒不妥。”
她怕萧询给叶家安上一顶结交权贵、心怀不轨的帽子,补了一句道:“哄小姑娘高兴罢了。”
她应对得宜,萧询的问话出乎意料:“你多大了?”
沉默一瞬,叶瑾舒道:“过了年就满十九。”
上位者一声轻笑,连侍奉在旁的高进都忍不住带了笑意。
真论起来,郡主殿下可比瑜安姑娘还年长三月。
差不多的年岁,心性反而大不相同。
用过午膳,叶瑾舒思忖着脱身之法。
眼下的局面不能维持太久。若是长此以往,二哥那边必定是瞒不住的。
可若是告知二哥,他也帮不上自己什么,徒添他的烦恼罢了。
萧询心思难测,不知道这一场逢场作戏,他到底还有多久的兴致。
叶瑾舒未多弯弯绕绕:“陛下可还有吩咐?”
她没有掩饰想要离去之意,萧询把玩着手中茶盏:“京中宴饮,少出席为宜。”
“是。”
不消萧询提,叶瑾舒自知要避开。
“退下罢。”
叶瑾舒施礼告退,她回到偏殿更衣,踏出朝宸宫时心情并不轻松。
攻守之间,今日是躲过了,下一回又该如何。
回到魏宁侯府,兄长尚未归来。
“告诉二公子,就说我先行午憩。”
叶瑾舒交代了侍女,自里间锁上了房门。
眼下的局面,于她而言实在太过被动,毫无还手之力。
目之所及,从前读过的卷帙兵书整整齐齐藏于书架上。可眼下这里不是战场,没有可以运用自如的计策。
得想办法破局才是。
叶瑾舒在书案后坐下,话虽容易,奈何自身与父兄受制于人,无论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战场再如何凶险,总有解局之道。
可眼下的形势,除去等萧询厌倦,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一场上位者的游戏,开始与终止,全凭萧询心意。
但她偏偏猜不透半点萧询的心思。
他究竟想要如何。
第11章 转机
秋高气爽的时节,正是诗会游宴的好时机。
登过宁国公府的门后,北齐不少世家府邸设宴邀约宾客时,皆会给魏宁侯府递上一份请帖。
叶琦铭收了忠平伯府家送来的帖子,好奇道:“宁国公府的面子这么大?”
“有齐帝的授意吧。”叶瑾舒头也不抬,“叶家作例,往后其他武将归顺北齐就没了后顾之忧。”
功夫是做给世人看的。
既然相请,叶家初来乍到不好推拒。
“二哥,我就不去了。”
在宁国公府赴宴是赵凌的情面。她毕竟身份尴尬,多一个人知道样貌反而多一分危险。
叶琦铭点头:“好,有我呢。”
叶瑾舒寻的借口也简单,称病,水土不服即可。
她在府好生“休养”了几日,清涵郡主还私下命人送了些滋补药物来。
这位郡主的一番好意,让叶瑾舒哭笑不得。
近几日萧询许是忙于公务,无暇理会于她。整顿一国税收,可不是件小事。
叶瑾舒松口气,二哥宴饮赴得多了,也能听到些外间消息。譬如康王爷有意给清涵郡主议亲,世家中有适龄子弟者皆在表现。
康王府是正经皇族,当今陛下也要尊称康王一句皇叔。若是娶了康王膝下唯一的郡主,对自身仕途,对家族大有裨益。
难怪那日在宁国公府,不少世家公子对她抱有敌意。
“还有啊,”叶琦铭接着往下说,自觉无关紧要,“我听人议论起,昨日早朝时礼部奏请让齐帝纳妃,齐帝答允了。”
“当真?”
没想到妹妹感兴趣,叶琦铭回忆一番,多说了几句:“齐帝即位至今一直空悬后宫,朝臣几次奏请要陛下选妃,都被压下。”
“许是解决了徐州这个心腹大患,有此兴致了罢。”
“有理有理。说真的,若是这位陛下再拖延下去,都要让人怀疑有何隐疾。”
叶瑾舒饮茶的手一顿,没有多接话。
萧询纳妃,对她而言是一大善事。
她诚心祈愿萧询早日觅得佳人。
……
明日便是赴任的日子,兄妹二人各自分别。
北齐行三省六部之制,中书、门下二省协助帝王决策,尚书省执行。尚书省下辖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工部地位位居最末。叶瑾舒为都水清吏司六品掌簿,有单独的值房。与她同官阶的共有三人,共掌水利修缮,工程费用供销。明目虽如此,但四人之中由谁做事,由谁担虚名一目了然。叶瑾舒同抚远伯府的那位公子一般,日常只需应卯,并无多少要事。
拜见过工部尚书大人,她在工部的日子还算清闲。
兄长则在西山兵营中,十日轮换一次回府。
当了数日差,一向风平浪静。
六部与翰林院同在宫城脚下,闲暇时分,叶瑾舒受刘喻之邀,往翰林院弈棋。
自他们二人在宁国公府寿宴相识后,刘喻一直惦念着那盘未尽的棋局。因叶瑾舒称病,故而未能相邀。
二人对弈互有往来,叶瑾舒胜四负六。
她落下一枚黑子,对侧清俊温润的公子出身清贵文臣世家,同赵凌一样为萧询伴读。只不过赵凌作为新胜的少将军,盖去了他大半风采。
棋品见人品,二人弈棋时从不谈其他,心底渐有惺惺相惜之感。
“承让。”叶瑾舒险胜一招。
二人细细复盘眼前棋局,他们分出自齐梁,彼此切磋能进益不少。
估算着到了时辰,叶瑾舒起身:“我先回工部,告辞。”
刘喻礼貌颔首:“改日再与叶公子切磋。”
叶瑾舒笑着应下,又道:“我有一事想请教刘兄,不知可否?”
“自然。”
散值后归府,用晚膳时叶琦铭道:“你这半月常去翰林院对弈?”
“工部无事,无妨。那位刘修撰刘大人是真心爱棋,也是官场中难得的心思纯正之人。”
叶瑾舒如此说,叶琦铭没什么不放心的。
虽然陷在北齐,但日子还是要好生过下去。
……
“叶大人!”
行走在宫道上,叶瑾舒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身。
女子一身娇俏的红裙,因脚步走得急,鬓边的步摇晃着。
“郡主安好。”叶瑾舒拱手一礼。
能在此遇见叶家三郎,清涵郡主有些惊喜:“我入宫来给姨母请安,可巧碰见叶大人。”
叶瑾舒在工部为官已有半月,清涵郡主转换了称呼。
宫中的淑宁太妃,与康王妃乃是嫡亲的姐妹。昔年姊妹二人一嫁入宫中为妃,一嫁入康王府,传为了一段佳话。
“听闻叶大人近来身子不适,可好些了?”
“有劳郡主挂念,不过是水土不服罢了,并无大碍。”
瞧他气色如常,清涵郡主点点头。
叶瑾舒适时道:“陛下召臣尚有要事,不便多留,先行一步。”
难得遇上,清涵郡主本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只不过皇兄召的人不可耽搁,若是叶家公子能得皇兄器重,也是件好事。
二人在宫道口分别,叶瑾舒去往朝宸宫,清涵郡主则往寿安宫的方向而去。
这一段插曲并未放在叶瑾舒心上,萧询今日要她留宿宫中。
“明日非休沐之期,臣尚需应卯。”
“怎么?”
“是。”
叶瑾舒安静下来,皇帝有兴致,容不得她是否愿意。
月光黯淡,帐中旖旎。
近半月萧询召她并不多,每次……愈发久。
叶瑾舒数着时辰,说是纳妃,也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呜――”
走神引起了帝王的不满,叶瑾舒在榻上已然不同萧询较劲。
数回下来,萧询在此事上略微有点长进,是他将来的后妃有福。
动静久久未歇,不知过了多久,叶瑾舒昏昏沉沉睡去。
怀中人面颊绯红,也只有此刻,叶瑾舒在他面前才会显露出几分本性。
叶家三公子也好,代郡中的瑜安也好,从来都是笼罩一层厚厚的面纱。
他很期待她揭下面纱的真实模样。
……
醒来时日光已大盛,叶瑾舒浑身酸软,知道今日应卯是赶不及了,干脆披衣回到偏殿中接着睡去。
无人搅扰,这一觉直睡到午时。
叶瑾舒服了汤药,又换上昨日入宫的官服。
温嬷嬷服侍她更衣,替她系好官服的盘扣。
四下里无人,温嬷嬷轻声道:“姑娘准备一直这么下去吗?”
叶瑾舒的身份她并不知晓,只是姑娘每每入宫皆着男装,又从不在宫中多停留,想必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姑娘……已是陛下的人,总该讨要个名分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