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名位,终身都要锁在这座皇城之中。
萧询居高临下,目光中带有怜悯:“怎么,瑜安已沦落到要等人厌弃?”
……
月挂中天,归云院内,第三次来的叶琦铭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忧心不已。
自从宫中出来,瑜安便将自己锁在了卧房中,晚膳半点未动。
平淮虽随她入宫,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叶琦铭询问无果,长叹了口气,还是留下一句话:“有何消息,立刻来告诉我。”
他了解妹妹的脾性,瑜安此刻想要静一静,那便是谁也不想见。
他停了许久,正欲离开,身后的房门忽地打开。
迎着月光,女子一身樱粉色的裙裾,恍若仙子。
初次见到妹妹这般打扮,叶琦铭愣在了原地。
月色溶溶,院中一时寂静无声。
“二哥,好看么?”
许久,叶琦铭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自然好看。”
他的妹妹,是徐州城中最美的姑娘。
“进来坐罢。”
叶瑾舒转身回房,乌发挽成了女子发髻,斜斜簪着一枚粉玉钗。
她只会梳最简单的发式,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庞,无需过多雕饰。
“瑜安……”叶琦铭满心的担忧,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叶瑾舒自顾自道:“二哥不是想知道,那一年代郡之中,我是如何脱身的么?”她笑了笑,“我就是这样一身装扮,在萧询身边。”
无需更多的解释,她同萧询始于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
代郡新败,萧询以布防图诱她入城。自她进入代郡的那一刻,情势远比她预想得更加糟糕。
城中天罗地网,暗桩叛变。层层围捕之下,她无处容身,走投无路被逼隐入了邀月楼之中。
身后的追兵很快将这座青楼团团围困。
因她过去的救命之恩,邀月楼中的元娘甘冒极大的风险将她藏在了房中。
原先的乔装自然是不能再用,元娘取来衣裳为她改妆,先扮作青楼中人。
而后,元娘烧去了她来时的衣物,趁势在青楼后院放起一把火。
原本想她借乱局脱身,可萧询派来的三百暗卫及时赶到,令这座青楼的人插翅难逃。
步步危局,险象环生。叶琦铭听得心惊,偏偏叶瑾舒诉说着这段往事时,仿佛是局外人一般。
邀月楼本是官员私产,背后撑腰的正是朝廷选派来的那位梁大人。
代郡沦陷后,邀月楼明面上的主人早已逃离,只留下一个空壳。
这样的风月场所,本就有不少来历不明之人。更何况代郡因战事一片混乱,邀月楼中更涌入不少逃难的百姓。
叶瑾舒混在其中,借女子身份遮掩,混过了两轮搜查。
烧毁衣物的残片不多时被搜出,更加坐实了她在此处的证据。
她躲在二楼一角,看着亲自坐镇的北齐太子萧询,从对方眸中看到了势在必得。
元娘已帮她良多,她不愿再拖累她。
邀月楼中留着的一位管事很快被抓出,交出了现存的名录。所有留在邀月楼中的人一一对上,剩下如她这般没有身份籍贯的人,被集中圈在了大堂中。
暗卫的搜查盘问一次严苛过一次,排掉年岁完全不符之人,剩下的不过十二人。
萧询的目光环顾过众人,最终落在她身上。元娘为她寻来的这套衣裙轻薄,她掌心发凉。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
像是害怕似的,她回避了他的目光:“瑜安。”
听到此处,叶琦铭终是忍不住:“你怎么也不换个新名字?若是萧询知道叶家三公子的名字,该如何是好?”
叶瑾舒笑了笑:“他问得太突然,来不及想个新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里,萧询派人接管了邀月楼,时常往来此地。
她知道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邀月楼,不敢贸然离开。
萧询依旧怀疑她,好在有女子身份的遮掩,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同萧询渐渐相熟后,她给自己编了段凄凉往事,求萧询为她赎身。
萧询望她许久,最后点头。
离开邀月楼前,元娘只来得及告诉她一句:“就扮作个笨蛋美人罢,最不易被看穿。”
这就是她和萧询的初遇。
故事很长,剩下的无需再说。
她已决意入宫,并无第二条路可选。
叶琦铭恨自己无能为力,这一日他想尽了所有法子,还是一筹莫展。
“二哥,我惹出来的祸事,断不能牵连到你们。”
叶琦铭缓缓摇头,瑜安做的决定无人能改。可他身为兄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妹妹一步步陷入危地,却束手无策。
北齐皇宫是何等地方,齐帝萧询绝非良配。
“我不会陷在宫中一辈子的。”叶瑾舒笑了,眼中有了昔日在边关时的自信神采,“兄长信我么?”
……
几乎是一夜之间,陛下纳妃的消息传遍了整座皇都。
所有世家大族都未能预料到,陛下选入后宫的第一位女子,竟出自北梁叶家。
而且,是陛下此番择中的唯一一人。
陛下登基至今后宫仍虚悬,叶氏女入宫,引得人纷纷好奇。
一众世家多方探查之下,叶家这位姑娘的身份很快在京中传开。
魏宁侯叶平钧膝下只三子一女,长女早便出嫁。如今的这位叶家姑娘,本是叶家旁支的女儿,叶将军认其为义女,养在府中。
听闻这位叶姑娘容貌生得极美,叶家一直悉心教养,视如己出。
自陛下继位以来,多少人盯着后宫的位置,想要送女入宫,荫蔽家族。本以为陛下允准纳妃是件喜事,尽让叶家捷足先登,占了所有的好处。
一时间,有关叶家的传言甚嚣尘上。
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中,叶家自诩忠良,却在府中养了位容貌姣美的义女,其目的能为何?
怕不是意在要嫁入北梁皇族。
流言愈演愈烈,即使魏宁侯府闭门谢客,还是能听到不少风声。
叶瑾舒听着檀佳的转述,不过一月罢了,萧询为她捏造出的身份滴水不漏,足够瞒过多方耳目。
无人在意的地方,叶家三公子“叶瑾舒”已调任出京。
区区一个六品官罢了,引不起任何波澜,甚至不足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归云院中,叶瑾舒将旧日的衣物尽数封存。从前离不开的束胸,一并搁入了箱中最底层。
萧询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忙于安排一应事宜。
“你不带檀佳入宫?”
“是。”
叶瑾舒不带任何人随身,见檀佳请了兄长来劝,摇头道:“不了,平白被我拖累。”
“主子……”
檀佳的心意她明白,早就是跟定了她。
“你留在府中,替我操持好归云院所有事务。交给其他人我皆不放心,等我回来便是。”
她话说得轻松,可所有人都知晓,一旦入宫,不知能否再相见。
平淮同样被她留下,叶瑾舒只准备孤身入宫。
在意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好,等到收拾入宫的行囊时,不过小小一个包袱。
兄长为她采买的那几匹锦缎,她吩咐人赶在几日内做成了衣裳。
除此之外,只有兄长硬塞给她的八千两银票。
“宫中不知是何情形,你总要带些银子在身边。”
这八千两银是府上的小半数积蓄,府中一应用度开销也不小。
兄长的心意,叶瑾舒终是没有回绝。
“还有爹娘那边,不要告诉他们。”她笑了笑,“二哥,替我圆个谎。”
真到了入宫前的最后一夜,叶瑾舒反而轻松,一夜好眠。
……
翌日晨起,她换上宫中送来的衣裙,凭着记忆给自己挽了云髻。
“如何?”她看向铜镜后的檀佳。
檀佳红了眼眶,主子原先从不晓这些发式,现下却一一学起。
宫中的轩车已等在了魏宁侯府外,由禁军护卫。
天子纳妃,魏宁侯府的街上聚了不少来瞧热闹的百姓。
叶瑾舒与兄长告别,未多留恋,在宫中侍女的伴随下登上了马车。
望着从容不迫的妹妹,叶琦铭鼻尖发酸。
若是妹妹出嫁,他必定是要给她好生置办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门,日后为她撑腰。
哪会想今日这般,什么都仓促,受齐帝折辱。
他袖下的手发白,目送马车平稳驶离,消失在街角。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散去,只记得叶家二小姐入马车时的惊鸿一瞥。
倾城美人,当如是。
……
朝宸宫偏殿内,温嬷嬷领着服侍的十余名侍女正式向叶瑾舒行礼。
“陛下吩咐,姑娘这些时日暂居此地。等到册封之后,再行分派宫室。”
萧询仍在御书房理政,叶瑾舒环顾这间熟悉的卧房,淡淡应下。
“午后会有女官大人来教导姑娘礼仪,还请姑娘准备着。”
“好。”
第14章 转变
“姑娘先用些点心。”
温嬷嬷吩咐侍女捧上了两盏糕点,已经到了午膳时分,御书房那处尚未有消息,是以不能传膳。
“可否遣人去问询一二?”
叶瑾舒厌烦枯等,温嬷嬷道:“回姑娘,这怕是……不大妥当。”
看出温嬷嬷的为难,叶瑾舒不再多言。
她在屋中无事可做,从书架上翻出一幅字帖,干脆练字静心。
白日里无趣,过了晌午的尾巴,高总管的人方有话语传来,陛下半个时辰前已在御书房用膳。
叶瑾舒练字的笔一顿,继续写完了这张字帖。
因陛下未归,原本预备的菜式撤去半数,又重新热过一遍。
宫中的饮食惯例不合叶瑾舒胃口,她就着汤羹,总归用了半碗米饭。
时间赶得紧,午憩才过一刻,宫中派来教习规矩的高尚仪已至。
因叶瑾舒尚无名位,高尚仪又位居五品,故而无需见礼。
她打量过眼前清冷的美人,这般姿貌,无怪乎能得陛下青眼。
原本她担忧叶家这位小姐并非出自世家大族,一朝为妃,要教习的宫中规矩甚是繁琐,平添不少麻烦。
孰料半日教导下来,对面的女子全然配合,一点即透,全无半点骄矜之气,让她甚为意外。
临走之际,高尚仪留下了一卷宫规。
“还请姑娘熟记,下官明日再来。”
叶瑾舒颔首,温嬷嬷亲自送了女官离去。
明宝堂内,小丫鬟圆桃替叶瑾舒揉了揉肩:“姑娘今日累坏了吧。”
那厚厚的书卷,她看着都替姑娘觉得累得慌。
“尚可。”
叶瑾舒选了这个单纯的小丫鬟贴身服侍,明宝堂事宜则由温嬷嬷打点。
几日过去,宫规叶瑾舒学得很快,余下的时间高尚仪也为她说起些宫中事。
萧询生母端敬皇后早逝,宫中没有太后坐镇。只有明帝留下的几位太妃,居于南宫中好生奉养。
明帝嫔妃不多,几位太妃皆出自世家大族。
听闻明帝与端敬皇后伉俪情深,膝下只有萧询一个嫡子。萧询的两个兄弟,安王和裕王皆是安分守己,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
加之萧询继位至今空悬后宫,宫中情形状似一片清明,倒让叶瑾舒松口气。
除了宫规礼仪外,亦有司寝局的女官来教授阴阳调和之术。
起初叶瑾舒颇为排斥,但细想下来,若是不学,榻上受罪的反倒是自己。
翻着这些图册,叶瑾舒自嘲一想,自己竟也不算纸上谈兵。
唯一棘手些的是,厚厚的几卷宫册,数百条宫规需要她熟记。
“宫中规矩皆是为陛下而守,全凭陛下心意。”替叶瑾舒整理书册时,温嬷嬷温言道。
叶瑾舒轻笑,明白其中之意:“您说的是。”
用过晚膳,圆桃来道:“姑娘,东厢房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总管高进午后传了陛下吩咐,萧询今夜要她侍寝。
明宝堂中早早便为此准备。
……
圆月清辉,今日三省议事,萧询回到寝殿时夜色已深。
秋日的夜里已有凉意,榻边的女子披了斗篷,乌发柔顺地垂着。
“陛下万福。”
她一礼,绯红的寝衣压下了眉眼间的清冷,与三年前代郡中的那抹身影渐渐重合。
萧询颔首,女子顺从上前,合着规矩为他更衣。
若有若无的幽香环绕在侧,白日里政事的疲乏散去些许。
“在宫中可还习惯?”
年轻的君主开口,不过学了几日规矩,瑜安倒是乖顺不少。
叶瑾舒未答,却轻踮脚尖,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轻暖的斗篷落于地,一夜春宵。
……
翌日晨起,服过避子汤药,叶瑾舒得了萧询允准,闲暇时分可于后宫中自由行走。
只不过前后皆有数名侍女相随,也不可越过与前朝相隔的明和门。
北齐皇宫承自前朝,在几代君主手中数度扩改。叶瑾舒费了几日,方厘清后宫中所有布局。
萧询的朝宸宫位居中央,与之相去不远,是未来皇后的朝宁宫。
东西为嫔妃宫室,当下仍尽数空置着。南处则为太妃居所,叶瑾舒轻易不曾踏足。
熟悉了整座皇城,叶瑾舒最喜欢的是北处御园中的景心亭。那是后宫中的最高处,可以望过重重宫墙,俯瞰整座皇城。
禁军巡查不断,她知道,萧询对她仍有防备。
她并无出逃的心思;终有一日,她会堂堂正正离开。
“姑娘,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萧询传了话会回宫用膳,叶瑾舒点头,知道温嬷嬷是提醒自己不能在外久留。
她下了景心亭,择了条穿过御园的小径,慢慢回朝宸宫。
小径的岔口是一处八角亭,此刻里头有几位年轻的姑娘谈笑,脂粉香甜的气息随着秋风飘散。
叶瑾舒原本想绕开,孰料亭中坐在中央位置的女子竟主动起身同她打了招呼:“可是叶小姐?”
出于礼数,叶瑾舒停了脚步。
同她说话的女子着水红色对襟襦裙,外罩一件金色的宽袖外袍,玉兰花的刺绣铺满了裙摆。精心挽就的发髻上簪了数支嵌红宝金簪,颈间的红宝璎珞亦是隆重,明艳张扬,却让人不免觉得繁琐。
温嬷嬷在叶瑾舒身后低声道:“姑娘,这是靖平王爷的外甥女,苏小姐。入宫来给几位太妃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