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登科——小圆镜【完结+番外】
时间:2024-06-01 14:36:08

  江蓠好奇地问:“楚青崖他生母,是什么样的人?”
  “清商么……”燕拂羽陷入回忆,“来白云居的时候已经十七岁了,只给最尊贵的客人跳舞。她跳的时候穿得很少,脚踝拴两只金铃铛,叮叮当当响,活泼得像只黄莺儿,那样的舞,我从来没见过。她不跳舞的时候就很沉默,不会曲意逢迎,所以有一次被客人推在湖里,差点淹死了。我把她救上来,她很感激我,但也没跟我说她本名叫什么,家里犯了什么罪,才流落到教坊司。我离开京城两年,就听说她去世了,真是命苦啊。”
  “楚青崖生得和她像吗?”
  “足有七分像呢,尤其是鼻子和嘴,简直一模一样。”燕拂羽感叹。
  “那他亲爹呢?”
  “我只见过两次,三十出头的样子,生得很俊,楚大人的眉眼是随了他的。他那手笔和举止,不是一般的贵胄,虽自称是薛家的旁支子弟,但我总觉得……”燕拂羽摇摇头,没往下说了。
  二十年后的京城,薛家也还是第一等高门,子孙众多,最出息的一支就是靖武侯薛祈,娶了安阳大长公主,算算年纪,和楚少棠是一辈的。
  江蓠刚八卦起来,车外一阵议论就打断了她的遐想。
  她和阿芷趴在窗口望去,不远处一行车马从山门迤逦而出,浩浩荡荡地走上官道,足有百来号人。顶前方六个衣锦佩刀的侍卫手举清道旗,后面跟着四个花容月貌的妙龄侍女,分别执销金红伞、青扇、拂子、金水盆,再往后瞧,十几个黄衣小童引着一驾金顶朱壁的凤舆,由六匹金辔头的白额马拉着。一队黑压压身穿甲胄的士兵紧随其后,看起来是永州卫所的士兵,临时奉谕行护卫之责。
  大燕只此一人有这等出行仪仗。
  已有路人和辕座上的瑞香聊了起来:“是安阳大长公主,陛下唯一的姑姑,一直深居简出。她年初去汤沐邑养病,这会儿要回京了,定是因为有天竺高僧来宝相寺讲一个月的经,才拐个弯过来听。”
  这不是巧了!
  想曹操曹操到。
  公主凤驾缓缓地在大道上走远了,让道的车辆开始前行。
  “咱们运气好,亏她走了,不然寺都进不去。”江蓠道。
  进了山门,才知运气不是那么好。大长公主一走,早晨没能进寺的香客一股脑涌进来,摩肩接踵拥挤至极,两个侍卫用辇抬着燕拂羽走到寺门口,还是排了半天队。
  江蓠不信佛,但病急乱投医,她在佛前跪下,正要许愿,肩头搭上一只瘦弱冰凉的手。
  “阿蓠,求你自己的。”燕拂羽的语气稍带严厉。
  江蓠想了想,自己其实没有什么愿可许,若是来这里的信众都许了愿,佛祖一一答应,那他也太忙了。
  “小女江氏,永州人士,从小替人考试,赚得钱财为母治病,供养全家,凡十一年整,今后再不做此营生。佛法慈悲,伏望恕我大罪,让我在世间得一立锥之地,容清白之身,若罪孽难消,愿……”
  江蓠斟酌须臾,双手合十诚心道:“愿叫我和楚青崖膝下无所出,断子绝孙,以偿业果。”
  反正她不想生孩子,生成她娘那样病重,有什么好?
  她插上香,五体投地拜了三拜,站起来等母亲和妹妹拜完,一回身,正好对上大雄宝殿外一张很久不见的脸。
  那男人看到她,先是一愣,像是没料到她会来这种地方,随即露出窘迫之色,急匆匆揽着妻小往人群里一挤,老鼠似的没了踪影。
  “那是大哥吗?”阿芷跑过来。
  江蓠抿了抿嘴,搀着燕拂羽,“娘,我刚才看到江荫了,他带着老婆儿子来上香。走,我们先回家。”
  原路下了山,日头过午,火辣辣地照着旷野。马渴人焦,车轮疾速碾过青石板,激起阵阵黄尘,城门口的守备兵见是楚家的车,自动放了行。
  进了城后,江蓠命马夫换条路:“从甜水巷的翰林府过,然后再回家。”
  直觉告诉她有坏事发生,一边同母亲说着闲话,一边飞快地转脑子,到底是何事让江家三房的嫡长子这么心虚?看到她就跟躲债主似的,其中必定有鬼。
  果不其然,车进了甜水巷,就看见四个小厮抬着东西进侧门,前脚迈进门槛,后脚还在阶上,肩头露了半只盖金花布的大红箱子出来。
  “这帮畜生!”
  江蓠顿时怒从心起,放下车帘,随手拿了柄玉如意跳下车,吩咐阿芷:“照顾好娘,我定叫他们还回来。”
  然后便让马夫把车上两人送回小院。
  她带着瑞香大步走到门口,大吼:“你们再搬试试!这是我的东西,谁准你们去我家偷了?”
  “这是我们家老爷给少夫人的聘礼,你们这些狗腿子,好不要脸!”瑞香也气红了脸。
  几个小厮看见她俩,慌忙关上门,说时迟那时快,玉如意“铛”地敲在一人手指上,小厮发出一声痛叫,捂着手退开。
  江蓠气势汹汹地跨进院门,树下拴的狗汪汪叫起来,一枚石子倏地击中狗肚子,那狗顷刻没声了。
  两名缁衣卫从墙头跳了下来,紧跟在她身后。
  院中摆着十二个红箱子,正是楚少棠和柳夫人在儿子婚前抬到江家别院的,里面装着金银珠宝、绸缎绫罗,此时有一个箱子被打开了,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验货。
  “你看什么看!”江蓠将那箱子砰地盖上,“谁让你们搬的?叫他出来,今日江家要是出不来一个人与我解释清楚,明日咱们就公堂见!”
  “解释清楚?”
  一声冷笑从游廊上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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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狗:我怎么觉得有人在咒我,赶紧让夫人替我拜一拜消灾
第16章 千金笑
  “夫人午安。”
  管家向搬箱子的家丁们打个手势,几十人都齐刷刷跑到大娘子身后。
  江蓠倚着箱子,抱臂看那穿金戴银的女人走过来,后头还跟着两个唯唯诺诺的姨娘。
  “七娘,你如今做了一品大官的夫人,可真神气呀!这亲事你知会我们了吗?一没上报你祖父,二没叫你伯伯备嫁妆,三没让你大哥大嫂送亲,你们母女俩偷偷摸摸就把事给办了,成何体统?不知道的还以为和你娘当年一样,生米煮成了熟饭!”
  大娘子翘着翡翠护甲,痛心疾首地指着她:“你祖父最重清名,听说这事,气得当场发了胸痹症,在床上用药吊着命,这几日全家上下没睡过一个好觉。你爹生前是个孝子,生了你这个不孝女,他管不得,我就替他管,这几箱劳什子,是给你祖父换药钱,消他老人家火气的!”
  江蓠让侍卫退后,嘲讽道:“我道今早大哥见了我,怎么像耗子见了猫似的,原来是家里的钱都叫他赌光了,要拿我的钱来帮他填窟窿!江府何时落魄成这样了,祖父要吃药,拿不出银子来,贪上了孙女的聘礼?大娘,你做他儿媳妇的,别光骂我不孝顺,你手上这护甲也值十两,扔在箱子里一起抬到主屋给祖父看看,还有屋里那堆古董字画,一齐打包卖了,便是金元宝也换得一箱来,老爷子看到真金白银,指不定从床上蹦起来给你磕头,谢你救他的命!”
  大娘子捏着手绢儿,胳膊直抖,环顾左右跺脚道:“你们瞧瞧,你们瞧瞧!她连老爷子都一块儿骂上了,岂有此理!老爷子又不是我气瘫的,偏要我替她担这个罪名!”
  一群人嗡嗡附和起来,两个姨娘一个给她端茶,一个给她打扇,宽慰道:“您别气坏了身子,七娘如今飞上高枝出息了,不是我们这等人说得的,就是当着老爷子面,她也不怯啊!”
  大娘子声嘶力竭地叫道:“还有没有规矩了?你爹让你在家塾里读书识字,读出个六亲不认、不孝不敬的白眼狼!你爹走了八年,你给他烧过一次纸吗?你亲爷爷重病在床,你不仅不认错,还说浑话污他清誉,你……你,就是楚阁老在此,我今日也要当着他的面,把你这些年的行径一一说出来,看看到底是你身份贵重,还是孝义两个字贵重!”
  江蓠太阳穴直跳,耳朵里好似灌了泔水,脏得厉害,憋了一肚子叫骂正要开口,院门“呯”地一响,门闩当空飞出几尺,两把乌金刀鞘撞破木门,引着一人大步流星走入院中,只听怒沉沉的一声:
  “便是本官在此,也要倒打一耙?”
  江蓠突然被打断了发挥,火气真是止都止不住,上前两步越过这个凭空多出来的家伙,胳膊被一把拽住,额头撞上他胸膛,一件银披风“哗”地裹在身后,只露了个半个脑袋出来。
  楚青崖一手压住她,低语:“你跟这种人来什么劲?”
  她酝酿好的锦绣文章都散了!
  江蓠气急,抬脚在他靴子上踩下去,“谁要你——”
  嘴被官服上的补子堵住。
  楚青崖命身后跟着的十几个侍卫:“箱子就在这清点,如有少的,按入室行窃私藏赃物论处。”
  大娘子硬撑着:“哪里是——”
  “庶民见官不跪,不必拉去县衙了,一人笞十。偷窃者并主谋笞四十,笞完游街一日,拖一贼去门外审,录口供。”
  “是!”
  一个侍卫从人群里抓了个小厮,当即拖去了门外。
  满院人有没反应过来的,此时扑通扑通地跪下,和下饺子一般。大娘子被两个妾室拉着,也仓皇失措地跪了,用袖子擦了两把脸,哀哀道:“大人呐——”
  “先打这个。”楚青崖下令。
  两个县衙的差役拖了大娘子到院中,妇人杀猪似的叫道:“阁老明鉴,妾身妇道人家没见识,初见您吓得两腿打颤跪不得,刚刚已跪了,如何要打妾身?”
  见他冷冷地站着,似是不屑开口的模样,又叫道:“妾身愿交赎罪银!三十杖下都能抵,这是官府定的!”
  楚青崖抬手准了,侍卫放开大娘子,站到一旁听候。
  大娘子以为他好说话,继续辩白:“阁老,妾身方才情急,口不择言,牵连您老人家,该打,该打!”
  江蓠一听“老人家”三个字,抬头瞄了眼。
  ……果然,他脸色更阴沉了。
  “阁老有所不知,您夫人是先夫外宅所出,幼时在府中住过一段时日,府上管她吃穿,可她父亲没了后,她不但不悼念,还忤逆长辈。虽同住一城,她逢年过节不来探望,更不遵礼数,私自成婚,直到她嫁到您府上那天,我们家竟没有一人知道,这像话吗!她祖父气得半死,要她来回话,我心知她不可能来,便让家丁抬了箱子回府,告慰公公病体。这聘礼本就是给我们江家的,我是她大娘,怎么动不得?”
  楚青崖见怀里的人不乱动了,稍稍放松手臂,俯视着地上的妇人,“于理,外宅所出不入族谱,本官的聘礼是给外宅的,不是给翰林府。于情,父恶母妒,家风顽戾,不应愚孝,若是罪犯之子讲孝道将他藏匿,本官还判不判包庇之罪?”
  他振了下广袖,“莫要以为本官不知你们是怎么对外宅的,你这妇人满口狡辩,非要本官寻来街坊对质才死心。本官谅你是个丧夫的寡妇,年老的碎嘴,大把年纪还惦记为你那一事无成、坐吃山空的儿子还赌债,早沦为城中笑柄,才不计较你在家中做下的这许多孽。”
  这话句句戳中要害,大娘子被条理清晰地骂了一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管家给她使眼色,她忙识趣地磕头:“阁老说的是,多谢您开恩,多谢……”
  还委委屈屈地抹了抹眼睛。
  江蓠嘴角一撇,楚青崖捏了捏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本官做事一向公私分明,江翰林的家事本官不想沾染,来此只为这十八个箱子。”
  他伸出右手,侍卫将一张画了押的纸递上来:“大人,那贼在外头招了。”
  “念。”
  侍卫便将家丁如何依大娘子的命令撬门进屋、趁主人外出搬箱子的经过高声读了一遍,读完了,身后走出两个丫鬟,正是楚家送到别院照顾燕拂羽的。
  原来半个时辰前,十几个壮汉破门而入,这两个姑娘挺机灵,立刻带着老嬷嬷从后门跑去楚家报信。
  楚青崖瞧了眼侍卫,一支断裂的门闩被扔在地砖上。
  “物证便是院里的箱子,还有这被撬的闩,人证便是三个别院下人和画押的小厮。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娘子还不甘心:“我确实叫人去抬箱子,可这别院是我死去的丈夫买的,是江家让她们住着的!”
  江蓠冷笑:“大娘,你好糊涂,这宅子地契上的名字,自从我爹死后,写的就是我了!你进的是我家,偷的是我的私产,还在这里胡搅蛮缠、黑白颠倒,莫不是真以为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心虚理亏,不敢来见你?”
  大娘子还真是这么以为的。
  哪有十五天就把婚事悄悄办了的!她只当是这丫头和她那个教坊司出身的娘一样,使了阴私手段,拿住了楚阁老名声上的短处,小人得志嫁进了高门。本想用老爷子生病一事敲打敲打,却不料十年过去,这丫头竟如此不好拿捏,上次见时她还在府中的水塘里瑟瑟发抖呢!连带着她这个夫君,也是个不把孝道放在眼里的。
  她暗恨自己轻敌,这下到手的银子都飞了,脸一变,哭哭啼啼地道:“我也是看你祖父病成那样,你却不来看一眼,这全家的事都落到我头上,我能怎么办……”
  一抬头,看见衙役手持刑杖要打,扯着嗓门道:“我交赎罪银!别打!”
  楚青崖道:“既已招了,那便按律办,主谋笞四十,三十以下可抵银,还剩十下,就在这儿打了。口供抄录几份,贴在府中前前后后的大门上,叫街坊都好好看看。”
  衙役把大娘子按在地上绑住,第一杖落下,尖叫惨绝人寰,那衙役摸了摸鼻子,“大人,我没使力。”
  “那便使点力。”
  家丁们也四个一排绑着了,挨个打过去,院中痛叫此起彼伏,喊破云霄。
  楚青崖站着看了会儿,甚是无聊,对大娘子道:“你说江翰林病重,本官还未曾见过夫人的祖父,这便顺道去探望探望。”
  刚迈出一步,身后就响起求饶:“大人!大人去不得!您一去他就吓得更不好了,宁愿再打我十下——哎呦喂!”
  “那便再打十下。”
  楚青崖揽着江蓠转身朝门口走去,待出了江府,将她扶上车,才叹道:“能打一顿解决的事,你非要跟他们吵,吵到最后自己心里堵一天,值是不值?”
  江蓠趴在窗边,鼓着腮帮子呼出口气,头发丝吹得往上飘。她也不跟他说话,就在那里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半边脸被日光晒得红扑扑,像只熟透的桃子。
  楚青崖忍不住捏了一把,“啪”地被打了下手。
  “我赶来替你出气,怎么又恼我?”
  “不是说不能出门吗?”
  楚青崖笑道:“就因为我没陪你去上香?我杀孽太重,佛祖见了我和你一道,你许什么愿都不灵了。”
  江蓠斜睨他一眼,“喔。”
  “你今日许了什么愿?”
  新妇还能许什么愿,江蓠猜他就是想听好话。
  她伸了个懒腰,把头靠在他肩上,仰着脸看他的眼睛,柔声道:“自然是同夫君白头偕老,早诞麟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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