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找到了玉玺又如何?”杨问立刻反问道,“有没有玉玺,我们不都应该请皇后出来稳定局面吗?”
另一官员弱弱道:“后宫不能干政……”
话还没说完,杨问怒叱:“都什么时候了还讲后宫不能干政这种蠢话?不让皇后主事,难道让你主事?!”
韩广见这群文官聒噪个没完没了,十分不耐,虎驱一挺,冷语相讽道:“祭酒大人说得对,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争论那些有的没的。依韩某意思,不如分几路好了,要找皇后的找皇后,要找皇子的找皇子,要找玉玺的找玉玺,谁也碍不着谁!”
说罢也不看杨问瞬间变难看的脸色,直接请臣寻示下。臣寻坚持要先去钟粹宫一趟,韩广没有异议,其余人也无异议。
现场基本都是南苑党人,杨问见无人随他去坤宁宫,老脸紫胀,再不吱声。
韩广便叫了个小旗领六人负责看守皇帝尸身,然后臣寻打头,韩广跟随,蒋文昭几个紧随其后,才出了殿门,有人转出来拦道:“房大人,不要去钟粹宫了。小皇子是个活人,比玉玺好找,肯定已落到王党手里了。无论有无传位玉玺,只要有了皇位继承人,一切都好办。所以,你们应该先赶去太和殿,先王振一步向群臣、向天下宣告皇帝已被王振谋害的事实。”
听声音,是之前说闻到了长春宫内有血腥味儿的那人。
但是廊下宫灯微晃的光影里,臣寻惊鸿一瞥。
只见那人半圆的乌纱帽下,是一张跟夏漪涟神似的侧脸。
是夏小红。
他带着自己的亲信乔装改扮隐匿行迹,一直远远地跟在这群大臣的后面。等到西华门宫门被叫开,他们一行人便立刻上前来混入了群官之中入了宫。
嘴快的蒋文昭奇道:“为什么是太和殿?要去,不也应该是去乾清宫吗?”
有人提示他道:“乾清宫是朝议的地方,但凡国有大事则在太和殿决议。”
夏小红赞许地点点头,“天要亮了,必须得让宫中乱起来,乱中才好行事。如果能趁乱找机会除掉王振最好,王党群龙无首,必定自乱阵脚,宫中局势那就尽在我等手里了。”
王鳌既然还在找玉玺,那么王振必定先会将皇帝已死的事实隐瞒数日,之后再以因病暴毙的理由宣告天下。此时群臣突然齐聚太和殿,肯定能杀王振一个措手不及。
“主意很不错,可是如何召集群臣入宫并前去太和殿啊?”
“景阳钟响!”
此一句叫众人如梦方醒,欢呼雀跃,“对对,景阳钟!景阳钟!”
连续两任皇帝都怠于国事,新君朝议也都已取消一年多了,一时之间众人倒忘了还有敲钟召集群臣这个方式。
“房大人,敲钟之事就交给我吧。”末了,他微微上前半步,说了句叫臣寻宽心的话:“我会顺道去钟粹宫看看,您放心,若遇到凤贵妃娘娘,我一定保证他的安全!”夏小红跃下台阶,拉过一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枣红马翻身而上,转眼已踏尘远去。
景阳钟悬在宫墙东北角的角楼上,此去那里,必经钟粹宫。如果夏漪涟运气好没撞上逆党,有夏小红在,那他就安全了。
拥在身遭的人都听见了夏小红那番话,几个年轻官员好事,暗中挤眉弄眼,悄传八卦。
他人的小动作被韩广瞥到——他同臣寻从前从未说过话,也是那次有求于她才走了王顺太监的路子头回跟她打了交道,其实心里很忐忑,因为平时注意到这位大官面色清冷,独来独往,似乎不好相与的样子,没想到自己那件事情她办得妥妥帖帖,事后也未来携恩图报,路上遇到了还当是陌生人,全家人都十分满意。今晚又看这么多人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追随这位年轻臣子,他遇事沉着不慌张,比国子监祭酒杨问强多了,韩广头一回对一个文官颇有好感。
见臣寻望着道路尽头默不作声,韩广以为这房大人是羞于自己倾慕凤贵妃娘娘的事情被暴露于人前而不自在,一时没脸面对同僚,就有意为他找台阶下,便重重一声咳嗽,朗声道:“奇怪,哪是哪位大人啊?韩某看着好生脸生。”
此话一出,有人也说不认识刚才那人,互相询问起来。
臣寻一惊回神,忙半真半假淡淡说,那是自己结交的五军营一名武官校尉,为人正直仁义,故此叫来襄助。
众人听说只是个校尉,这在京城真是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况且还是武职,更低文人一等,便都不再多言。
因着五军营都督都已沦为王振的走狗,韩广感慨道:“难得五军营中还有正义之士。”
夏小红去了角楼敲钟,臣寻想起他说过目前的情况,唯有让宫中大乱起来才好浑水摸鱼。
臣寻想着若宫中大乱,王振那边被打乱了阵脚不说,还可将所有逆党引往前庭去,这便为夏小红争取到了时间和机会,便同韩广低声商议了片刻,便就率领众人远远避开乾清宫,绕道寿康宫、过慈宁门,往太和殿去。
众人一边奔跑,一壁此起彼伏地高呼:“首辅王振弑君谋反,人人得而诛之!”
二三十人大喊大叫起来,在这静谧诡谲的夤夜譬如一道惊雷划破夜空,惊醒后宫无数梦中人。
西华门内北面、慈宁宫前面夹着的就是内务府,住着大量内侍,臣寻他们的呼喊率先惊动了这群人。
留宿宫中的太监宫女,只听到说皇帝被杀了这个惊天讯息,吓得互不附体。
后宫里伺候的下人,命如草芥,最怕的是宫变。一旦宫变,最先遭殃的肯定是他们,往往血流成河。于是,各宫各处陆续点起了灯,披衣起床胡乱收拾好细软包袱就涌向四道宫门开始仓皇逃命。
宫中乱起来。
接着是巡逻的侍卫以及前庭后宫各道关卡处的看守,人数不多,两到六人不等,地位也不高,但累积起来也还客观。这些人自也听见了呼喊,一时六神无主,不知该跑还是该去诛杀乱贼。但见领头的是看守西华门的千户韩广,立刻先信了六分。又见他身后跟着是一群文弱的文官,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便以为反贼正在追杀这群文人,再信了三分。九分,足够了,然后就纷纷加入奔跑的人群中一起往前庭跑。
队伍逐渐壮大,很快就有了上百人之多。
此时的王振正深在乾清宫,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他挟持皇后先往钟粹宫去找阿璩,谁知道找遍宫中内外竟然未寻,只得带着皇后先去了乾清宫。
王振的计划是以皇帝在皇后生日这晚陪妃嫔饮酒做乐太过为由暴毙,择明日再对外宣告其不治而亡了,然后以皇后的名义请他出来做小皇帝阿璩的辅政大臣,总揽朝政。
李娥自王振口中得知皇帝已经死了,心中狂喜,知道自己儿子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凭此,她便大着胆子在乾清宫中同王振讨价还价。
李娥提了三点要求——
“哀家虽晋为太后,但暂不移居慈宁宫,哀家仍居中宫,直到我儿大婚有了皇后再另择宫室颐养天年。”
“阿璩必须由哀家亲自抚养和择人教导,首辅大人不可以插手他的生活起居和功课学业问题,也不可以派人监视我们母子。”
“等到我儿十二岁时,还请首辅大人还政于他。”
王振听罢,面上答应得十分爽快,心中却是嗤之以鼻。
等他控制了大齐朝廷,这孤儿寡母,只需饿他们三天,看还端着不端着了!
“那么还请皇后在这段日子里,尽力配合老夫才是。”
四道宫门守卫分成了两个阵营。神武门和东华门守卫早就被王党收买,成为其鹰犬走狗。西华门自不必说,午门守卫还坚守立场,都是保皇派人。
午门是皇宫正门,侍卫最多,有约两百人。先前臣寻带着南苑党人去午门叫门,负责驻守午门的千户左近虽然没开门,但是已经警觉,派了几个人悄悄跟着臣寻他们。后来还从西华门又混进了宫。左进得了手下打探得来的消息,当即率人往后宫赶,正好在隆宗门外同韩广接上头。
不巧的是,神武门千户也带着人杀到。
正是神武门大开方便之门,将王振的逆党放进宫中,故此最是警觉。而且神武门外还埋伏了近五百五军营的人,以备不时之需。得知宫变的消息走漏,看守神武门的千户当即点兵点将,带着五军营数百人纵马杀到。
两方人马便在隆宗门外厮杀起来。
隆宗门内守卫的侍卫不知就里,打开宫门一看,西华门千户韩广和午门千户左进都在场,两方一起在攻击神武门千户的人。再见避在一旁的文官们呼天抢地地说皇上被王振谋害了,大惊失色,忙回去通知门内所有侍卫,包括乾清门和景运门。
乾清门内早已经偷偷换成了五军都督的亲卫在把守,就这样,到此时,王振才得知了自己的阴谋败露的事实,但他一开始并未着慌,只叫打开乾清门,由五军都督押着皇后出去喝退闯宫大臣,以扰乱视听。
没曾想,不多会儿,景阳钟响了,他才觉得事情大发了,慌慌张张穿上一身侍卫服饰,然后带着自己的亲卫混在皇后身后,试图从景运门离开,走东华门出宫去。
李娥在五军都督抵在腰间的匕首逼迫下,出乾清门后站在丹陛上声嘶力竭地大声喊了好几嗓子,大意是王振是三朝元老,忠君为国,万不可能弑君谋反,又云皇上醉酒正在坤宁宫中酣睡,叫众人速速退去,否则砍头抄家,流放千里云云。
几方人马已经从隆宗门外杀到了乾清门外的广场上,喊杀声震天,刀光剑影,一分神便是生死瞬间,哪个去听她说话?
何况她突然出现在乾清门外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如果要澄清王振并未谋害皇帝这件天大的事情,自然是皇帝亲自出面才能释疑。
更何况她身后站着的全是披坚执锐的武人,一看就是被威胁了。
王振这厢见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心里越来越慌,便令皇后去叫开景运门。
景运门外,驻守东华门的千户得了王党放的焰火讯息,带着人前来支援,此刻正在外面撞门。
景运门侍卫只有二十人,外面却有五六十人,本来就快抵挡不住来了。得了皇后的命令,干脆借坡下地,将门打开。
见景运门洞开,王振老贼一喜,立刻排众而出,要第一个跑路,不期一支冷箭遥遥射来,力贯胸背!
王振“啊”的一声惨叫,当场倒地身亡。
拥在周围的王党见状,顿时作鸟兽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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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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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时分, 禁苑景阳钟长鸣,一连敲了五十四下。
这是召集臣子上朝的讯号。
午门大开,京中四品以上文武官员急匆匆跑来。
夏漪涟抱着阿璩端坐在御座上, 玉阶下面, 左边站着吏部尚书臣寻为首的文官, 右边却是韩广为首的武将。
面对一班神色各异、一脸茫然的文武官员,夏漪涟将坐在他膝盖上的阿璩抱紧了些, 话讲得慢条斯理,“昨晚内阁首辅王振伙同五军营都督策动宫变, 残害皇上, 意图谋朝篡位, 简直大逆不道。亏得吏部尚书房季白、西华门千户韩广、东华门副千户左进等人拼死救驾,奈何仍就迟了一步,皇上重伤不治……”
金銮殿内顿时一片喧哗, 须臾, 众臣跪伏在地, 口呼先帝, 涕泪横流。
“好在,王振那班逆贼已经伏法, 算是为我们的皇上报了仇。”夏漪涟抬袖擦了下眼角, 语带哽咽。
做作的姿态不要太明显,臣寻唯有将头低得更低了些, 不去看他, 以免破功。
“吾皇走得匆忙, 未能留下只言片语……”
这意味着大行皇帝没有留下遗诏。
臣寻好不容易等来他这句话, 立刻出班道:“阿璩皇子是皇上的唯一子嗣, 自当接任大位。”
此话一出, 韩广蒋文昭等人立即附和。
百官停止嚎啕,仰面相觑。
夏漪涟脸现犹疑:“可阿璩还这么小,将将才满五岁,还是贪玩贪吃贪睡的年纪,怎懂得如何处理国事?”
臣寻稽首道:“贵妃娘娘既有太后赐予的金印,自也应当晋为太后。娘娘以太后的身份在阿璩皇子身旁辅佐他处理国事,再有六部和百官为太后和阿璩皇子分忧,太后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蒋文昭等人也都跪了下去,齐声道:“跪请太后坐朝听政!”
杨问一脸阴沉地杵在原地,不动,也不做声。
跪在地上的老臣子们见状,慢慢起身来,相顾有些无语。
毕竟是历经几朝的老人,行事更稳重,为人也更奸猾些。宫变的事情尚不知道来由去脉,皇后也未出面,当然只会静观其变,并不发表任何态度。
偏这些人都是些官高位尊者,明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可也不会乖乖地给这群年轻臣子挪位,让“贤”。
蒋文昭几个就有些着急。
韩广浓眉一耸,走出来,手抚上刀柄,威胁意味儿十足:“诸位老大人们是不是有异议?何妨直言。”
百官面面相觑,待要呵斥他在金銮殿上带刀行走,大逆不道。殿外突然鱼贯而入两列侍卫,皆是披坚执锐。
众人给吓着了,回头又见夏漪涟抱着阿璩安然端坐龙椅上,心知其实这位凤贵妃娘娘同房季白那班人早就商议好了,不过是在百官面前演一出戏罢了。若是不同意,今日怕是难以活着走出金銮殿。事成定局,无可挽回,只得跪下山呼万岁以及太后吉祥。
此起彼伏的声浪中,殿外传来一道女人失调的的高叫:“等等!”
众人止声回顾。
只见李娥披头散发地闯进来,指着上首人道:“她李凤晋为太后,坐朝听政,那本宫呢?本宫呢?本宫是堂堂的皇后,大齐国的皇后,还是阿璩的亲生母亲,本宫的位置在哪儿?!”
杨问欣喜若狂,几乎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去,然后重重地跪在了李娥身前:“皇后,您可算来了。老臣还以为您也遭了不测呢,幸好老天保佑哇。”
四十好几的大男人,竟然激动得当众呜呜地哭了起来。
也惹得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情绪的李娥,再度悲恨交加的落泪不止。
她昨晚可说是九死一生。
凌晨时分几波人马在乾清门前广场上鏖战,兵荒马乱中,李娥好容易寻了个机会脱离了五军营的掌控,然后到处找地方躲藏。大冷的天儿,她先是跳进广场角落的水缸里躲避,后来实在遭不住了,见地上的死人越来越多,便又爬出来,忍受着恶心与恐惧那些残缺的尸体为伍,躺在地上装死,因此被人踩了无数脚,才致如今这般狼狈而浑身伤痕模样。
李娥哽咽着朝御座上的阿璩伸长手臂,切切唤道:“来,儿子,过来娘亲这里,让娘亲抱抱你。可怜的儿子,娘无能,没有保护好你。”
五岁的阿璩知道自己有两个娘,皇后虽然没有夏漪涟对他好,但是平素也被顾嬷嬷反复教导过要记住这是生他的娘,是他亲生的娘。此时他娘亲唤他,他就挣扎着要跳下夏漪涟的膝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