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下,夏漪涟只好松开了他。
阿璩扑进亲生母亲怀里。
小孩子被夏漪涟打小就教育要尊老爱幼,要有孝心,养得十分善良、纯真。见李娥哭了,阿璩就伸手为她拭泪。这温情的动作,对惊吓过度的李娥,无意是雪中送炭一般感动非凡,头一回觉得自己这儿子是个宝贝疙瘩,泪水就如洪水打开了泄洪闸,怎么止也止不住。
不少人见这一幕,跟着落泪。
便有不甘不服的老臣子犹豫地出声道:“皇后辅政才是正道……”
蒋文昭当即冷语相讥:“昨晚我等可是亲耳听见皇后娘娘为王振说好话来着,说不定宫变之事,娘娘参与其中,或者说就是她指使王振干的!”
“胡说八道!”杨问站起身来,高声呵斥他,“当时我也在场,你休得胡说八道。当时那情况,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后是被胁迫的!”
“胁迫的?哎呀,原来杨祭酒你也在啊,快快给我们说说昨晚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啊!”
几个老臣围拢过去,七嘴八舌相询。
眼看事情要被打岔开,骆芳董用李思淼几个主力争相为蒋文昭帮腔。
“真是胁迫么?我们可没看出来皇后娘娘有被吓到的样子,倒是巾帼不让须眉的镇定十足呢,比我们几个大男人还从容。面对几百人在眼前厮杀,血肉横飞,她面不改色,想来她当时肯定是以为胜券在握吧?”
“哼,皇后乃一国之母,遇事岂会如个无知村妇般被吓到魂不附体、抖若筛糠?”
“可是皇后向来不得先帝恩宠,夫妻两个关系冷淡,还时不时地闹一场,百官可是都听说了。”
“帝后也是寻常夫妻。夫妻之间嘛,哪有不吵架不拌嘴的?但是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你们污蔑皇后参与宫变谋害亲夫,简直诛心,该当诛九族!”
……
杨问每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地怼回去。
夏漪涟剑眉紧蹙。
如果再你来我往吵下去,恐夜长梦多。
他想要达到的目的其实已经完成了九成九,最后那零点一,完全可以以后再图谋圆满,会容易很多。
遂向臣寻暗递一个眼色。
臣寻立刻出列,控背躬身,一锤定音道:“那么就请两位太后一并坐朝听政好了。”
李娥从坤宁宫搬去了延福宫居住——她回宫后知道坤宁宫里的人都被王振杀了,哪里还敢在这里住下去?
夏漪涟仍旧住在钟粹宫。
因为慈宁宫住着太皇太后,这是他亲外祖母,自然不可能叫老太太搬到更加偏院的宫室去住。
李娥同他,这便正好一个在后宫之东,一个住在后宫之西,时人称他们二人分别是西太后和东太后,两宫太后一起垂帘听政。
国中每有大事要做决定,往往都是西太后李娥抢着拿主意。她想揽权的意思十分明显,也很急切。
偶尔她会听从杨问的建议,问一问李凤的意思。
底下人都明白,李娥问李凤的意思,是看在房季白的面子上。若非房季白带人闯宫,两个女人都没有今日。
东太后李凤却很谦卑,并未仗着身后有房季白撑腰恃宠而骄,每每都回李娥一句:“但凭姐姐做主就是了,我对朝政不感兴趣。”
回得多了,西太后就真以为李凤真对朝政没意思,心想自己抓着他天大的把柄,估计就是想占一个太后的位置好安安稳稳过完一生,就逐渐放开了,朝堂上她一言九鼎,霎时意气风发。
一时,虽东西太后同时垂帘听政,但相处和谐,而国泰、民安。
小皇帝即位大典过后,朝廷就开始了对王党的清洗,王振和五军都督这两家自是被诛九族,韩广几乎一步登天,升任了五军都督,统领五军营,成为皇帝亲军。朝廷官员也进行了大换牌,王党被清洗后,出了很多空缺,空缺自然要人来填补。这件事情李娥当然交给杨问来主导。杨问有自知之明,明白南苑党势大,是另一个王党,所以他暂时没敢做得太过,给蒋文昭李思淼几个都升了官,其余的位置,则能插、尽插自己信任的人。
阿璩登基当晚,夏漪涟胁迫臣寻留宿钟粹宫。
事后,他抱着人长声喟叹:“我终于得到你了。”
此时的臣寻已经年届二十八岁,二十八的女人,还能有什么想头?唯只想着同夏漪涟能多待一时便一时。
失去童真那一刻,夏漪涟可能不知道,臣寻只觉得身心都得到了解脱,救赎。
她还时时为他着想,“先生到处安插他的人,以后朝廷大半都听李娥的,你不怕她再欺负你?”
夏漪涟捏着她的鼻尖揪了揪,笑:“你可真笨。我们手里有兵,怕他?大不了我再发动一次宫变,看下次杨问有没有你勇敢,带着一群文人来闯宫救驾。”
臣寻听罢,醍醐灌顶。
难怪他力主要升韩广做五军营都督!
五军营包围着宫城,禁内的侍卫又交给了左进统辖,宫内宫外其实都掌控在夏漪涟手里。
阿璩做了皇帝,李娥没有提出异议,臣寻就继续做小皇帝的老师,每日出入后宫教授新帝学业,同夏漪涟见面已十分容易。
或许,李娥也想要如此结局,好让那二人沉迷情情爱爱,不要去插手她那边揽权。
皇宫内院成了夏漪涟辽王府后花园一般的所在后,心血来潮,随时叫红线去招臣寻来寝宫私会。
臣寻烦恼于他的频繁,想了个辙,干脆主动向东西太后请安,先去李娥那里,然后转去夏漪涟宫中,免得老是他招她,惹得宫人私底下说三道四。此举,深得夏漪涟欢心,借称颂帝师勤勉教学为由,赏赐了臣寻不少国库里的好东西。
忽有一日,红线气鼓鼓地跑进来。
夏漪涟问她怎么了,脸都气歪了。
红线回道,说听见李娥同宫人在御花园里闲话,她在宫人面前嘲笑房大人和郡主了,“她说得真难听,我都不好意思复述给您听,省得脏了您耳朵。郡主,您说她一个熟读诗书的女人,嘴巴怎么能那么恶毒呢??”
夏漪涟听罢,脸色阴沉了半日。
隔天召见原大太监王顺。
宫变之后,王顺的大太监一职丢了,被西太后李娥打发去了直殿监,专门负责打扫延福宫。
王顺很会顺杆子往上爬,一见夏漪涟的面,立刻五体投地地哭得快断气,“太后哇,老奴还以为您已经忘了杂家了呢。”千恩万谢,感激涕零夏漪涟还记得他。
宫变发生之前,王顺就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危险气息。那天晚上,他偷偷潜进钟粹宫将阿璩提前掳走了,藏进内务府。他想学房季白,预备用阿璩去给王振送上一份大礼。但是王振的计划出了纰漏,后来又被就地正法。王振见王党大势已去,又赶紧背着阿璩现身,想偷偷又送回钟粹宫去,不巧就撞上了躲在慈宁宫保平安、也才跑出来查看情况的夏漪涟——这便是夏漪涟会带着阿璩出现在太和殿上的原因。
“呵呵,怎么忘得了你呢?”
王顺一喜,心说那天晚上自己灵机一动,说自己给钟粹宫送夜宵,赶巧保护阿璩皇子逃走,实在聪明机智。正要抬头给东太后说几句吉祥话,忽听得夏漪涟话锋一转,“尔竟敢绑架储君,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王顺吓得一颤,狡辩:“太后,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以为哀家不知道么?阿璩就是你掳走的。你早知道王振的计划,掳走阿璩不过是想第一时间向王振邀功请赏。”
一句话道破王顺的秘密,王太监差点吓得溺了。
“太后、太后,老奴当时,当时就鬼迷心窍了,对对,鬼迷心窍!您看,其实,那天晚上那么乱,老奴提前将储君带出钟粹宫,还好好地藏起来,阴差阳错,也算是保护了他呀。”
夏漪涟挥手,“我这里有件差事,你若办妥了,我便放你出宫,保你长命百岁。”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王顺连滚带爬地跑进慈宁宫报告,说自己去延福宫打扫的时候,不知为何,睡在寝殿里的西太后怎么喊也喊不醒她。
彼时夏漪涟正在慈宁宫给外祖母请安,还有几位前前皇帝的太妃也在一块儿喝茶聊天,闻讯,急忙带着一大群宫女太监前去延福宫。
太妃们久居宫中无聊,想要去瞧个“热闹”。
到了寝殿一看,床上狼藉一片,床底下散落着数样情趣用品,屋内更是弥漫着一股可疑的味道。
众女瞧这情形,急忙掩口退了出去。
急招而来的太医们都立在殿外,一脸讳莫如深和难以启齿的纠结模样,只对东太后摇了摇头。
这显然是已经问过诊了,摇头便是没救了的意思。
李娥突然暴毙,还是要稍微查查死因的,虽然死因看起来一目了然。
仵作验尸,回禀东太后和太皇太后,说李娥是死于纵欲过度。
李娥得势后,夏漪涟同臣寻两个又沉迷二人世界,李娥那边行事就愈加张狂。
宫中早有传闻说她派人去民间搜刮俊男,晚上将其打扮成太监暗送进延福宫中供她消遣,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又叫人偷偷将美男子送出宫去,想要神不知鬼不觉。
这是宫廷丑闻,有辱先帝,夏漪涟下令太医院和内监宫女必须全部保密,若是有一点风声传出去,所有人的舌头全割掉!
这道命令如此严苛,这件事情自然成了宫中悬案,对外只说西太后是因病暴毙。
从此后,前庭后宫就只有一个东太后夏漪涟了,他独掌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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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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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漪涟背后有以臣寻为首的年轻派官员和大批南苑党士子撑腰, 几乎没经历过党争,李娥的骤然死亡,杨问建立起的西太后官僚集团只是短暂地存在了不足三月, 便如泥塑沙雕, 一个浪花打来, 便泥沙俱下。
所有的障碍都扫清了,夏漪涟彻底显露多年前他做辽东郡主时张狂的行事做派。
未成年的皇子向来是同母妃住在一起, 夏漪涟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为了让阿璩专注功课, 又要锻炼他的独立性, 故此将钟粹宫旁边的景阳宫改为小皇帝的寝宫, 先将小孩儿支走。同时景阳宫内的一座偏殿改为书房,用作小皇帝上课的学堂。又称阿璩卯时上学,东太后十分体恤帝师房季白寅时就得要摸黑入宫的辛苦, 于是, 又将北五所中的如意馆拨给房大人做直庐。
北五所如意馆隶属内务府, 原是用来收存帝后所用器物的。库房, 条件自然不怎样,但大臣们在宫中值宿睡觉的地方一向都很简陋, 表面上看似东太后对臣寻并无特殊照顾, 可其实呢?
如意馆对面就是钟粹宫啊,两者仅仅一条夹道之隔。
夏漪涟为阿璩安排了一周五天的课程, 那么臣寻便得在宫中留宿五天, 然后可回家休息两天。这五天夜里, 臣寻其实都被夏漪涟强留在钟粹宫中。
阿璩这孩子, 别看人小, 但是机灵, 早熟。
而且同夏漪涟分开住后,围绕在他身边的内侍有好几十个。毕竟是大齐的金疙瘩嘛,他要没了,大齐肯定要乱了,暂时找不到皇位继承了,上上上任皇帝将皇族血脉断得太过,以至于造成了今日之尴尬局面。那么,问题来了,人多的地方就有江湖,各种怀揣别样心思的,在阿璩耳旁说三道四,臣寻同夏漪涟的情事便就这么传入了小皇帝的耳中。
某日清晨,臣寻偷溜出夏漪涟的寝宫,正好叫小皇帝堵住。
景阳宫和钟粹宫的大门都坐北面南,如意馆在钟粹宫背后,那臣寻若是从如意馆出发的,那么她应该是从钟粹宫同景阳宫之间的夹道的尽头出现,而不是出现在钟粹宫的大门口。
阿璩站在夹道的十字路口,亲眼看见她从钟粹宫大门走出来。
小皇帝背着小手静静地看着她,臣寻硬着头皮上前去请安,小皇帝含笑:“先生起得好早,还有时间去给母后请安。”
臣寻无地自容。
她自然没脸将这件事情告知夏漪涟,只是从此后夏漪涟再要她留宿钟粹宫,臣寻都百般推脱不去,夏漪涟为此很是上火。
这是一件。
另一件。
那天下课后阿璩很是认真地问红线:“红线姑姑,你和富贵叔是不是在做对食?”
红线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强抑愤怒反问他:“是谁给你说的?”
阿璩人小鬼大,已经看出来她在生气,而且是很生气很生气的那种,小孩儿就有些怕了。可是他记得他母后夏漪涟对他说过:“不是好朋友,谁会愿意跟你分享秘密呢?”
他母后还教导过他,说什么都不能出卖朋友。
阿璩单纯地记住了,且单纯地认为服侍他的那些内侍告诉他自己不知道的一些事情,便是拿他当好朋友看待。
所以他紧闭小嘴儿猛摇头,发誓就算是红线姑姑状告到母后那里,他也不得出卖朋友。片刻后又想到这样做不妥当,有些欲盖弥彰之嫌——这个成语是房老师教给他的,于是赶紧又张开嘴,嘚吧嘚吧地说:“没谁给我说,是我自己看出来的,我有火眼金睛!红线姑姑,你快回答,你和富贵叔是不是在做对食嘛?不过对食是什么呀?是夫妻吗?夫妻为什么要叫对食?我看书上只说了鸳鸯、并蒂、比翼鸟、连理枝,可从来没有用对食来指代夫妻的……”
阿璩毕竟人小,还是不够十分机灵,几句话,自己暴露了自己。
红线快要气炸了。
没谁给你说,你还知道“对食”这个词??
没谁对你说,你知道我同富贵关系亲密???
富贵因为挨了下盘那一刀终结了做个正常男人的可能,命虽保住了,可他日渐消沉。
红线一直装聋作哑,也一直在富贵面前强颜欢笑,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但是富贵的变化那么明显,他所遭遇的待遇那么不公那么揪心,她什么都知道。
富贵养好伤后就回了侍卫队里,但是一切都变了。她不止一次听到那些侍卫肆无忌惮地喊富贵喊做夏公公,她恨得要死,甚至做坏人,在夏漪涟面前故意将那些调侃了富贵的侍卫名字爆出来,说那些人调戏自己。可是,惩罚了一个,又会冒出来另一个。即便是富贵升了职,专门负责保护阿璩的安危,不再做大门上侍卫,可也阻止不了人家背地里嘲讽他。
人就是这样,面对千种人,也有千般的笑。
阿璩的话还没说完,红线已经捂着嘴,眼眶通红地跑了出去。
阿璩唤了两声,红线没回应,他又担心又懊悔,小人儿跳下椅子,急急忙忙地找了过去。
钟粹宫中。
夏富贵跪在夏漪涟脚旁,垂着脑袋不言不语,神色落寞而悲戚。
几个月的时间,他形销骨立,精神状态很差,好像总睡不醒的样子。
富贵身体上的伤养好了,却留下了一辈子也治愈不了的精神上的创伤。这道创伤将他整个人击倒,连至死都要守在自己主子身边的誓言也想要食言了。
“走什么走?你能走去哪里?这里就是你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