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刻钟后,他们被带着去了一处庭院。
六月的苏州,天气晴的正好,不冷亦不热。
余窈正专心致志地坐在院中的石桌前面,摆弄一堆香料,只见她一会儿拿起豆蔻嗅嗅一会儿又观察起了那一小块沉香,模样认真的不得了。
只因用完了早膳后,未婚夫突然问起了她身上用的什么香。
少女羞答答地解下了身上的香囊递给了男人,告诉他只是寻常的百花香,里面放了些许的沉香。
可是未婚夫在细细嗅过了香囊的气味后,俊美的面容蓦然变得冷沉,阴着脸就将那香囊给扔了。
“不是这种气味,才对你好点你就学会骗人了?”
未婚夫生起气来,周围的人都大气不敢喘,余窈深深吸一口气才没让自己往后退,而是柔声细语地为自己解释。
“可能是香囊沾染了别的气息,郎君想要什么气味我给郎君配好不好?”她悄悄地靠近弯下腰,将被丢的香囊捡起来,承诺为未婚夫配出他想要的香气。
未婚夫冷哼一声,看着她端来了一大堆的香料,神色慢慢地转阴为晴。
“不要偷懒,否则,我就让武卫军将你也给抓去审一审。”男人懒散地躺在廊下的一方长塌上,以手支颐悠哉悠哉地看她忙活。
“知道了,知道了,郎君放心吧。”余窈清楚未婚夫这是又恐吓自己了,也不紧张,耐心地处理起香料来。
她身上的香囊就是她自己配的,按照之前的步骤再配一个就是了。
反正她觉得气味都是一样的,也许郎君是嫌弃她身上的那个香囊旧了呢。
她自顾自地忙活,柔白的细指在石桌上灵活地摆弄,压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大伯父和堂兄走了进来。
余窈的大伯父却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的侄女,再看让他心生畏惧的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正看着侄女,他心一定,步履也从容了许多。
“窈娘这是在做什么?贤侄好雅趣。”余老爷面带慈祥的笑,先和余窈问了一句话,之后又转向萧焱。
余窈手一顿站起身,安静地向大伯父和堂兄行了一礼,整个人身上的气息都似乎收敛了起来。
她唇角含着的淡淡笑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垂下颈子一副乖巧听话逆来顺受的模样。
在大伯父家里寄居的三年时间,她早就学会了如何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不被人注意就不会被人欺负。
余窈大伯父哪里会注意到这种轻微的变化,他只觉得侄女还是那么的懂事,满意地笑笑。
倒是余窈的堂兄敏锐地察觉到一分不对劲,轻轻皱了下眉,世子看到这一幕若是误会他们怠慢了堂妹怎么办?
在家里看惯了女子这般低眉顺眼,他不觉得如何,反而偶尔还会因为幼妹蓉娘的骄纵而出言呵斥,可当剥离出了余家那个环境,他站在日后将成为镇国公世子夫人的堂妹面前,浑身不自在。
“五妹妹这是在辨认香料吧?是父亲和为兄打扰了你。”他语气温和地向余窈致歉,还装模作样地作揖赔罪。
刹那间,余窈的脸色就变了,心里滋味古怪,大堂兄往日基本眼中都没她这个人,如今竟然会因为这一件小事会向她赔罪了?
是…因为未婚夫吗?
她默默地往未婚夫那里看了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瞳映出未婚夫脸上的漫不经心,余窈收回了视线。
“兄长客气了,不碍事。”她慢吞吞地开口,软绵的语气听起来就没有脾气。
似乎人尽可欺。
萧焱周身的气势一变,面无表情地从长榻上起了身,他一步一步地走到余家父子的面前,然后侧身问常平,“他们是谁?谁让他们进来的?”
一听这话,余昌孝父子浑身僵住。
世子竟然还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回禀主子,这是余娘子的伯父和堂兄,说是想要求见您一面。”常平恭声回答,语调平缓。
“哦?原来是伯父……和堂兄。”他咬重了字眼,似笑非笑地俯视这对父子,冷幽的目光看的他们后背发寒。
“世子……”余窈的大伯父有些着急,他不知道自己在何处惹到了人。
萧焱朝着他摇头,神色很是无辜,“错了,错了,您是长辈,本世子该朝着您行礼问安。”
“还有,堂兄也说何打扰,是我没有看到堂兄前来,主动迎候。”
他有意无意地弄出了一副和少女一般无二的做派,脸上带着笑,可眼底全是冷漠凉薄。
余家父子愣了一下,慌忙地跪到了地上。
他们哪里还不知,世子是故意的,一时骇然。
第10章
“余窈,今,年十六,苏州余承安与林氏之女,三年前丧父丧母,以奉一半家财寄居其伯父府上。”
“林氏父太医林致运,颇善医术,回京省亲时路遇镇国公夫人突发疾病,救其一命,为此镇国公夫人许诺娶林氏独女为媳,定下婚约。”
“然,至余承安与林氏双双而亡一直三年的时间,上个月镇国公府第一次派人传了书信到苏州。”
………
萧焱回想着昨日常平禀报给他的话,再看惶恐跪倒在他面前的一对父子,轻轻叹了口气。
可不就是人尽可欺的小可怜吗?丧父丧母,孤身一人,寄人篱下,看人脸色,就连家财都保不住,怪不得看到他就跟发现了救星一般,真可怜!
他不再看那对让他烦躁的父子,转而朝身边的少女投去了怜悯的眼神,修长的手指将她耷拉的下巴抬了起来。
“还记得我方才说了什么吗?”男人的语气极尽温柔,目光也似乎含了水。
余窈感受着未婚夫的长指轻轻在自己的下巴上摩挲,眼睫毛颤了又颤,“郎君……”
她吸了吸鼻子,眼尾有些泛红,她哪里还看不出来未婚夫是故意对待大伯父和堂兄,想要为她出气。
这些年里,只有未婚夫注意到了她的窘迫,余窈感动地稀里哗啦,忍不住就用了娇弱的哭腔唤人。
她心里还想着,未婚夫对她这么好,下一次她再狠狠咬她一口,她也愿意。
突然想到这一茬,余窈呼吸微顿,悄悄地用手拽了拽自己的衣领,企图将那道清晰的齿印挡住一些。
一时又庆幸还好大伯母没有一同过来,否则她一定能看出端倪来。
“撒娇也没用,我说过你不能偷懒,否则就让武卫军把你也抓走!所以现在你在做什么?嗯?”萧焱刻意放低了语调,微哑的嗓音充满了诱惑,然而他话中的意思却全然不是那样。
“继续配你的香囊!”他手上微微用力,压着人往下。
“砰”一下,余窈始料未及地重新坐回了石凳子上………面前还是一堆香料。
未婚夫怎么这样?!用那么大的力气,她的那里都痛了。少女的心里难得生出了几分幽怨,略带沮丧地垮了小脸。
然而,比起还在地上跪着的大伯父和堂兄,她的待遇又好了太多。
余窈大伯父一直拿眼神瞧她,期待着乖巧懂事的亲侄女为自己求情,却不想人坐下后继续用心地处置起那堆香料去了,根本没有别的反应。
无法,他和长子只好还跪着,石板的凉气一阵一阵的传来,那滋味还真不好受。
有人坐着乖乖地配香囊,有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萧焱很满意,又回到了那方长塌上,慵懒地倚着。
“说吧,你们求见本世子为了何事?”他的一双黑眸半睁半合,根本没有落到底下两人的身上。
然而这两人却如闻天籁,以为世子的气已经出过了,原谅了他们对窈娘的轻视,忙不迭地开口,将刘知府的事道出。
“其实余家同刘知府也无甚往来,只是听闻武卫军最喜欢不依不挠,有人知晓了世子您到了苏州城,今早不断到府里拜访,所以,此事我和犬子不得不过来问问世子您的意见。”
余窈大伯父的话说的很有技巧,先撇清余家与刘知府的关系,再言他自己不过是个传话的,替别人问一问萧焱的意见。
余窈一边收拾着香料,一边竖着耳朵偷听,当听到大伯父说许多人都知晓未婚夫人在苏州城时,她抿了一下唇,不大开心。
关未婚夫什么事,为何要来麻烦他?
未婚夫都因为她欠过武卫军一次人情了,她与未婚夫关系匪浅,而其他那些人不过是与大伯父识得,凭什么要未婚夫为他们出头?
若问心无愧自然也不怕武卫军找上门,若做下了坏事,未婚夫帮了他们不就是助纣为孽了吗?
她满心不喜欢,动作也就大了一些。
萧焱瞥了一眼,当即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余家父子被他的笑弄的一头雾水,又听他悠悠道,“我与武卫军是有些交情,不过我为何要浪费时间去帮他们?”
余窈大伯父讪讪一笑,“世子说得对,只是那些人找了过来,我怕扰了世子的清静。”
“你说的很对,那要不然我和武卫军说说把他们都给抓起来,这样不就打扰不到我了吗?”
余家父子被他的话噎住,许久都说不出别的来,他们算是明白了世子不是遵循常理的人。
“知府被抓,如今苏州城缺少府官,世子既是最尊贵的人,若什么都不过问想着也不好。”余昌孝心道他们也不是想让世子帮忙,而是希望借着世子的存在来抬高他们的地位。
只要世子肯说上一句话,就意味着他们以后在那些人的面前有了依仗。
“嗯,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武卫军那么厉害,一整个傅家也不敢与其对上啊。”萧焱煞有其事地点头,而后面上又浮现几分苦恼。
听到陛下说武卫军厉害连镇国公府都要避开锋芒,黎丛眉心一跳。
他就知道陛下不会轻易放过他……昨夜的奔波显然是不够的。果然,下一刻,他的预想成真。
“黎丛!”陛下郑重地喊了他的名字,他认命地站了出来。
“你去见一见那些找上大伯父的人,务必要将他们的需求都弄清楚,一定要让他们每个人都不必因武卫军而害怕。”萧焱意有所指地开口吩咐,笑容中透着一股子恶意。
既然找上来了,那不得仔仔细细地审问一遍。
苏州知府短短一年就犯了数条大错,这些人中有干净清白的吗?他很期待。
“是。”黎丛领命,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他冷眼看着因为陛下的话沾沾自喜的父子两人,暗骂了一声蠢货,苏州官场即将要迎来一场大动荡,引子就是这两人的自作聪明。
他在武卫军多年,经手的官员没有一个人是真的清白。
***
“郎君何必蹚这趟浑水。”
大伯父和堂兄心满意足地走了,余窈的心里却怎么都不得劲儿,小声地嘟囔。
“我做事要你来教吗?”男人突然变了脸,刚才那点子的温柔全都化作了浓浓的不悦。
少女被狠狠凶了一句,忙不迭地闭紧了嘴巴,默不作声地将配置好的香料全部放进一个新的香囊里面。
其实她原本想在香囊的锦面上绣上些云纹或者竹子后,再送给未婚夫。但未婚夫凶她,她表面上什么都不敢做,背地里还是可以耍个小心眼。
“郎君,配好了。”她捧着香囊递到萧焱的面前,时间已经是日上三竿。
“嗯。”男人接过去端详了两眼,觉得还不错后放到鼻下去嗅。
嗅到和少女身上仅有三分相似的气息,他的眼中骤然闪过一抹阴霾,不对,还是不对!
心中的烦躁压制不住地上涌,他死死捏着香囊,齿根发痒。
只要再咬一口,咬出血来,那股让他安心舒适的气味就会更浓郁一些。
余窈没有发现未婚夫的异样,她见未婚夫一直捏着香囊放在鼻下嗅闻还以为他很喜欢这股香味,放松地转过了身。
“郎君,我还有许多物什要收置,你若有事可以唤戴婆婆。”昨夜住的是父母亲院子的厢房,她要用的东西都不齐全。
余窈做好了香囊,瞧着未婚夫的心情也愉悦,就想去忙自己的事。
“收置什么?”萧焱半垂着眉眼,眼中的疯狂被浓密的睫毛挡住,平静地问她。
“……郎君住的院子其实是我的,我要搬一些东西走。”少女红着脸不太好意思,房中在未婚夫看不到的地方,有她的各式首饰还有贴身的小衣、鞋子。
一想到未婚夫睡过的床榻上可能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她浑身都发起烫来,眼睛也不敢往面容华美的男子身上看。
香囊几乎被萧焱抓烂,沉默了许久之后,他嗯了一声。
同时额间青筋暴起。
余窈带着婢女绿枝忙碌了起来,过世的父母疼爱她,她屋中的东西也多的过分,饶是只收拾了一小部分也忙的她满头大汗。
热意之下,她身上的幽幽香气变得浓郁,就连余窈自己都闻到了,不自然地用帕子擦了擦。
虽然闻起来是一股清幽的香气,可母亲生前和她说过,身上的气味叫人嗅到了终究有些难为情。
“郎君,已经收拾好了。”草草地装了一个箱子,余窈像是逃一般地快步走出了有着未婚夫在的院子,不小心连摆放的花盆都拌倒了一只。
没在意,她方才擦拭汗水的帕子也掉了出来。
约莫一刻钟后,一只手悄无声息将帕子捡了起来。
原来是她身上的气味。
男人冷笑一声,略一松手,又任由那方素色的锦帕落在地上,他抬脚踩了过去。
“派人去查林致运,朕要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治好朕的头疾。”他厉声吩咐,眉间带着化不开的戾气。
林致运的亲女儿有让他静心的玉石,林致运的外孙女身上的气息令他身心舒适,结果他自己身为太医却推脱说治不好他的头疾。
欺君之罪,足以诛杀林家九族。
若说之前仅仅是一时兴起,加上对镇国公那个老东西的厌恶让他考虑要带着少女返回京城,那么此时,他知道余窈这个人必须要回京,甚至进宫。
除非有一天,她身上那股让他舒畅的气息找出了答案,他才可以放了她。
***
余窈一回到厢房就紧闭了门窗,她让戴婆婆烧了热水,褪去了衣衫,入水沐浴。
雪白色的肌肤遇热变得嫣红,她的唇,她的眼尾,她的脸颊也染上了颜色。
水波荡漾,乌发之下,颈侧的那只咬痕也更加显眼。
绿枝看到了眼皮便是一跳,低声道傅世子也太让人捉摸不透了,无缘无故地就咬娘子,还咬的这般重,虽然没有流血但又红又肿,可怖地紧。
她的语气含着心疼,余窈用手摸了摸,思及那一瞬的疼痛,心脏跳的厉害。
“郎君虽然有时容易生气,但他做的事都为我好。”她为未婚夫辩解,觉得咬自己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抹些脂膏就消下去了。
绿枝深知娘子的脾气好,摇了摇头拿了消肿的脂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