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体格比不上这些少壮,奔波流离这么久,全仗着从前身子保养得当才没再半路上猝然离世。
满桌的人都眼巴巴瞧着老太太捏起筷子,夹起满满的晶亮蘑菇和笋片。
眼看着都要进碗了,老太太手腕半路一转,将那一筷子的菜都放到了季菡的碗里。
季菡有些错愕:“老太太,您这是……”
老太太眼里是掩不住的慈爱,都要溺出水来,嘴上调笑道:“你这丫头还真当我是那死乞白赖的老泼皮啦?”
季菡摸不着头脑,裴淮却是轻轻一笑:“吃吧,祖母这是心疼你。”
季菡这才捧起碗,握起筷子吃下第一口。
“好,好姑娘。”,老太太笑得眼睛眯成缝,须臾后,这笑略有些苦涩。
“你说你也是的,待在京城,或许还有活命的法子呢?偏要跟着我们来这穷乡僻壤的地,平白蒙受了你这许多恩惠。我这心里……实在是……”
说话间,老太太眼睛又红了,望向季菡的目光里有愧疚,又有难过。
这倒让季菡有些心虚了。
她本就借着是相府亲眷的由头,才逃过了去那腌臜地,一路上也只是尽自己所能帮着而已,而且……这日后自己要做买卖搬出去的打算,也没与老太太说过。
老太太回想起季菡一路那利索,对自己照顾细致入微的那模样,只觉得过去是自己被猪油糊了心,还妄想让她给孙儿挑着做妾室,依她看,季菡今后定要许配给顶好的人家,才算是全了自己的心愿。
“菡儿,你听我的,若是今后有好人家,便要上些心了。如今我们裴家沦落至此……怕是再无翻身之日了。”
闻言,裴家上下皆是目光一黯。
他们也问询过裴淮,问他到底有没有做过圣旨上那些恶事,裴淮只摇头,便不肯再多说。
想来从今以后,珠环卸下,布衣加身,只能做起面朝乡野的农户了。
季菡没想到老太太是个如此拎得清的。
若说过往,她对裴家人的好是出于同情心,那如今有了老太太这一番话,季菡心中却是慢慢热了起来。
老太太不把自己对他们的好当成是理所当然,甚至劝诫自己早日离开裴家,找个好人家嫁了,虽说嫁人这事并不是季菡心中所想,可她知道老太太这是为了她好。
季菡吸了吸鼻子,望向大家:“吃吧,都多吃些。”
*
王土村田埂间,正远远走来一女一男,来往村民见着都热络的打着招呼。
“钱妈妈!这是又去收租去了?”
“还是钱妈妈这日子过得得意,日日在家中收钱就是了,谁看了不羡慕啊!”
“就是,也不知道哪家姑娘这么有福,要是嫁给了二虎,那不是直接享清福吗!”
在一声声夸耀中,钱妈妈扬了扬肥厚的嘴唇,敦实的后臀扭得更起劲了些。
“瞧见没?儿啊,人姑娘都想破了脑袋想进咱们家呢,娘得替你好好看着,定要给你挑最俊、最好生养的!”
二虎嘿嘿一笑,咽了咽口水:“娘,一个不够,我要两个!”
钱妈妈噗嗤一笑,挤得眼睛都看不见:“好好好,娘给你娶两个,娶两个!”
二虎又咽了咽口水,贼兮兮道:“娘,待会去签租契的那户人家可有好看的姑娘?”
钱妈妈笑容一僵,瞪了他一眼。
“蠢货!那是配得上你的吗?那一家子可都是流放过来的,保不准以前做过什么杀人放火的恶事,我可警告你啊,待会把你那心思收紧了!”
二虎讪讪一笑,撇了撇嘴。
“到了,是这吧。”
母子俩瞪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处漏风破洞的烂瓦房。
钱妈妈眼底的嫌弃之意丝毫不加掩饰,伸手在鼻子前挥了挥:“怎的还有好大一股尿骚味呢。”
二虎眼睛咕溜一瞧,指了指墙角边的草垛。
“娘,是那,还有好多狗屎呢!”
虽说庄稼人对这些畜生之物最为熟悉,可钱氏有田产,吃得饱穿得暖,凡事又都有儿媳妇动手,日子长了便见不得这些脏污的。
“诶哟哟哟,真晦气!”
钱妈妈赶忙离那墙角远远的,带着儿子就往那院里去了。
“有人吗!有没有人啊!来人啊!”
她身型敦厚,嗓门也扯得一手响亮,这微微一出声,便震得屋子里吃饭的都浑身一颤。
“谁啊,谁在外头说话啊?”
“快瞧瞧去!”
不多时,钱妈妈便见着一窝蜂的人从那狭小破烂的房间里挤了出来。
这一看不要紧,母子俩的眼睛都瞪直了。
钱妈妈胸口一顿。
好家伙!这还真不愧是京城里来的,穿个臃肿破布棉袄都能给穿出气势来!那站立的身派,都像是画像上似的。
二虎则直勾勾的望着后头,露了半张脸的季菡。
脸蛋白嫩嫩,粉乎乎的,唇肉也水润得紧……
村里头哪看见过如此水灵的丫头啊……若是能吸上一口……
一道锋利的目光刹然射了过来,年轻男人将那妙人牢牢的挡了个遍,急的二虎抓耳挠腮。
老太太率先上前发问:“不知您二位是……”
钱妈妈这才回过神来,看了看边上已经傻掉的儿子,赶忙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笔墨纸呢?还不拿出来!”
二虎这才清醒,擦了擦嘴边的口水,从怀里掏出一张空白的租契和笔墨。
“我听里正之令,说你们一家要租我的地?”
原是田主来了。
这下大家的态度便不得不热情了些。
“既然如此,便是该商议着租契的事了,抓紧着些,我锅上还炖着鸡呢。”
这要商讨的,无非是租多少亩地,如何分成,以及如遇荒年急需借债,这利息又该如何算。
裴淮深谙民生,思索片刻,便与家人共同细细讨论起来。
裴家过去是贵胄,除裴淮一人做官时曾经深入乡野,实地学过种地的技巧,其余人都是不大通晓的。
季菡也是农民家出生的小孩,田里的事情她虽都知道,可裴淮却并没有让她帮忙的打算。
几番思量后,最终定下了租赁六亩良田,仅管个温饱,收成则是四六分,如遇荒年,若需借债,则是三倍利息。
最后一条,虽有些被压榨得严重,可裴淮心中知道,这就是大乾多半佃农的处境,非他一人之力能为之改变。
按了字据,他们便算是成了真正的农民。
临走前,二虎凑着脑袋,往自己娘耳朵边上吹风:“娘,那、那丫头好看,您看给儿子做小妾怎么样?”
钱妈妈一听,便知道自己这儿子又起色胆了。
虽气不打一处,可儿子确实到了讨婚的年纪,他们家有钱,就算是多娶上一个,也养活的起。
钱妈妈上上下下溜了眼那丫头。
杏眼桃腮的,看样子还未嫁人,还是个姑娘模样,长得倒是不错,给儿子启人事也算过得去。
“娘,求您了,我保准以后好好读书,不给您惹麻烦。”
二虎扯着钱妈妈的袖口又是好一顿软磨硬泡,闹得她狠狠瞪一眼沉不住气的毛头小子。
钱妈妈顿了顿,换上一副明显别有用心的笑脸,望向后头的季菡。
“这位姑娘……不知是否有了婚约啊?”
所有人的目光乍然落在季菡身上。
季菡有些懵,还未反应过来,就险些被对面那青年赤果下流的眼神给吓得呆住。
那样的眼神,别说季菡了,裴家人瞧了也个个心知肚明。
一下子,老太太脸色就不好了。
裴淮隐有愠色,挡在了季菡身前。
季菡咬着唇,大脑急速运转起来。
虽很想破口大骂,可她知道不能轻易得罪这一家人去,不然就是给裴家人乃至是自己招来祸事了。
若是自己直接说没有婚约,日后那青年要是来纠缠自己,非但不能直言拒绝,还容易被记恨上。
【谁来救救我……我可不想被这种人搭上……】
【要不还是像以前那样,说我是裴淮的人?可若是我直接说出口,会不会他觉得我是为了避祸头,污了他今后正经娶妻的路子?】
【救命救命……神仙真人救救我吧!】
正当她急得差点连自己不能生养,身患重病,不日将死的话都说出来时,耳边突然听见了意料之外的声响。
“她有。”
清冽的嗓音在前方倏然响起,话语虽短,却不容置疑。
裴淮转过身,定定看向她。
“她是我的妻子。”
裴淮伸出手,触碰到她的小拇指尾,转过身来正对着钱妈妈,在旁人眼中就像是二人的手紧紧相握。
不知为何,季菡突然觉着,小拇指冰凉的触感,怎得渐渐生起了火。
她抿了抿嘴。
“夫君。”
第10章
院中人人反应各不相同。
霖哥儿捂着耳朵,满面通红。
裴语嫣别过脑袋,气得把裙裳攥出道道褶纹。
老太太则面不红心不跳,只是脸上的笑难免遮不住。
二虎则如被雷击,满脸都是遗憾。
钱妈妈愣了愣,转而爽快笑了两声:“好好好,真是一对良人,一对良人啊。”
背地里狠狠刺了一眼那没出息的儿子,瞧着他垂头丧耳的模样,钱妈妈又有些于心不忍。
最边上的姑娘倒引起了她的注意。
虽长相远远不及刚刚那个,可身量高挑,底盘丰腴,想来是个生养的好手。
钱妈妈眨了眨眼,又堆上笑,指了指边上那姑娘。
“不知……这位呢?瞧着年纪也小,应当还没有指婚吧?”
季菡瞪大了眼。
那钱妈妈居然转头就盯上了裴语嫣!这做派还能再不要脸些吗?
裴淮脸色更不好看,再看这对母子俩,早没有了刚才的客气。
刚要下逐客令,便见自己那妹妹猛地冲到了钱妈妈身前,来不及阻挡,裴淮心中已然知道自己这脾气火爆的妹妹会做出什么事来。
裴语嫣虽流落成了庶民,可过往嚣张跋扈的气焰可是十几年养出来的,哪能是一夕就能改的。
双手叉腰,直接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冒犯祖坟的话。
“你个削了头没眼没鼻的老毒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就你那磕碜儿子,大饼上洒了几颗芝麻凑出来的恶心嘴脸,居然还妄想让我进你们家!我呸!”
“我告诉你!老娘就算没指婚,就算老死!去当尼姑!也别想让你儿子沾我一根头发,我嫌恶心!”
季菡惊呆了。
从前她只以为这位养尊处优的二姑娘,性子实在是难以相处,可今日听她这么痛快的骂上一番,只觉得她从未如此可爱过。
她抬头看向裴淮,仍然还在震惊之中:“你妹妹……一向这么勇猛吗?”
裴淮忍下嘴边的笑,点点头:“她自幼被我纵容长大,想什么便说什么。”
钱妈妈和二虎显然是没料到裴语嫣的性子如此刚烈,吓得两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钱妈妈不敢置信的瞪大着眼睛,嘴皮子都在颤抖,指着裴语嫣:“你……你……”
裴语嫣更凑近了几步。
“我怎么了!”
那般模样,简直像是从深山出林的老虎。
二虎吓得屁滚尿流,只觉得被骂得羞躁,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赶紧扯着钱妈妈的手往门外冲。
“你个天杀的小贱人!我、我一定会让你们好看的——”
钱妈妈这句话是发自真心触了怒,都有些气得发抖了,若不是二虎强拉着,她还真要与裴语嫣来撕扯上一个回合。
现下,整个院里恢复了安静。
虽然知道这回算是得罪了钱妈妈,可大家的笑还是藏不住。
老太太佯装板着脸,瞪着裴语嫣。
“这下好了吧,人家都放狠话了。”
裴语嫣也这才回了神,后知后觉的摸索出几分危险来。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两只手无措的使劲搓来搓去。
半晌,霖哥儿才跑到裴语嫣面前,拉住二姐姐的手。
“二姐姐好生威猛,今日之景,让霖儿想起往日二姐姐在金玉堂里大杀四方,舌战群儒,硬是将那几位阁老的千金怼得说不出一句话!”
裴语嫣愣了愣,也不由想到了昔日,她与几位阁老的女儿共同看中了一根簪子,明明是自己先拿到,却被抢先付了钱,她憋不住这个气,便将几人从头到尾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事至今还被贵胄们津津乐道。
可她从小没了爹娘,那些小姐们都私下嘲笑自己没人管教,是个粗鄙的。有大哥哥和祖母撑腰,她宁愿落得一个人人畏惧的名声,也不想听那些讥讽的话。
瞧着裴语嫣脸上终于又浮了笑意,大家都松了口气。
季菡带着淡淡的笑,望向裴语嫣在霖哥儿面前得意的模样,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
热闹,有人味。
裴淮不动声色的敛眉一垂,看向二人仍旧紧紧相扣的小拇指。
他有些不自然的别过脸去,干咳了一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季菡这才恍如惊醒,意识到两个人就这么一直贴着手也毫无察觉,不禁有些尴尬。
【……该说点什么缓解这个尴尬的气氛呢……】
【难道说,哥哥你的手真暖,能不能再让我贴贴?呕,这么说会被裴淮一巴掌打飞吧,他那么正经的人……】
裴淮呼吸有些杂乱。
这人心中整日想的都是些什么!
真是……不顾礼义廉耻。
*
奔波千里,入夜后,哪怕身下草席垫得生痒,季菡也是一沾到枕头便合了眼。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快晌午。
待一家子都起来,所有人都神清气爽,哪怕现在日子过得凄凉,可能这样自由睡上一觉,也属于奢侈了。
“今日天气不错,得早些去镇上采买东西。”
裴淮掏出昨日大家集资的银两,装进一个用麻布随手做的荷包里,想了想,便将这荷包递向季菡。
“还要劳烦季菡姑娘走一趟了,若是要采买的东西太多,带上霖哥儿,让他同你一起。”
闻言,霖哥儿立马高兴的跳了两跳,这幅乐坏了的模样与身边的二姐姐形成鲜明对比。
裴语嫣死死咬着牙,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哥哥居然不让自己去,反而让霖哥儿去,怎么说自己的力气也是要比一个七岁小娃大些的。
裴淮瞧妹妹这气恼模样,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