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诗荧点了点头,问他:“饮食上呢,可有什么禁忌?陛下晕了这一整日定然是饿了,此时该用些什么才好?本宫让人在灶上温着海参粟米粥呢,陛下现在用着可得宜?”
她一下子问了一连串儿,方院史不慌不忙地一一回答:“饮食上,清淡为宜,切忌过于肥腻之物。海参粟米粥陛下如今用着正好,等用完了粥,就可用药了。”
听他这样说,江诗荧转头看向陆昭霖:“阿荧让人将粥呈上来?”
陆昭霖拉着她的手,含笑点了点头。
粥还没到呢,陆昭霖就吩咐姚兴德,让他传太子和前朝重臣进殿。
“等等!”江诗荧叫住了人,看向陆昭霖的眼神里带了两分嗔怪:“方院史才刚说过,要让您好生将养着。您倒好,这么快就把这话当成了耳旁风不成?”
陆昭霖好笑地捏了捏她的手:“朕在早朝上晕倒,前朝这时还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子呢,总该给他们吃一颗定心丸才是。”
见江诗荧软了神色,他又道:“你放心,朕把事情安排好,就开始认真静养,如何?”
江诗荧伸出了右手小指:“说话算话?”
陆昭霖用小指与她相勾:“说话算话!”
不多时,江诗荧亲自伺候着他用完了粥,喝完了药,然后就告了退。
临出殿前,还故意威胁了姚兴德一句:“姚兴德,你替本宫监督着陛下,不许陛下太过操劳,否则,本宫不能把陛下如何,定要让你好看!”
姚兴德“诺”了一声,然后做作地陆昭霖跟前讨饶:“还请陛下看在老奴伺候了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怜惜老奴这一条小命,好生将养着才是。”
陆昭霖被逗得哈哈大笑。
他这一病,就是将近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他果然信守承诺,安心静养。
一应朝政,都由平安这个太子代为主持。只有平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才会烦到他面前。
每到这个时候,江诗荧即使面对着亲儿子,也没给过什么好脸色,一副“你怎么又来叨扰你父皇养病了”的表情。
反倒是陆昭霖,劝她对孩子多些耐心。
“太子才十多岁呢,初次监国,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朕这个做父皇的,总不能当真不管不顾了吧?”
江诗荧装作被他说服,其实在心里冷笑,平安虽是初次监国,但其实对政务并无任何不解之处。
是她,在平安监国之初,就提醒了他:“若遇上什么难题,就去甘泉宫向你父皇求教。”
当时,平安先是怔愣,继而很快反应过来:“母后放心,儿子省得。”
如今看来,这一番叮嘱,到底不是白费功夫。
八月中,陆昭霖病愈。
这一日,早朝过后,他将一众心腹重臣召到甘泉宫前殿。
先是问过了这些时日以来朝中的大小事件,然后,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太子这些时日,表现如何?”
大臣们赞不绝口,一个个都夸太子英明神武,不愧为大晋储君。
陆昭霖听着这话,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了一丝不悦。
他并未深究这不悦,而是深深埋在了心底。
···
次年九月,秋狝。
到达南图围场的第二日,陆昭霖率领众王公大臣及几位皇子驰猎。
当日,江诗荧带着一众女眷们目送了他们疾驰而去,然后随意说了两句话,便命众人散了,各自去松快松快。
至于她自己,难得来一回围场,自然是要回帐内换身骑装,再挑上一匹骏马,也去过一把策马奔腾的瘾。
谁知,她才刚回到帐内,正准备换衣服呢,就听外头乱糟糟的。
“红英,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红英领了命出去,然后面色严峻地回来:“娘娘,是陛下受伤了。”
江诗荧一惊,把手里的东西一扔,道:“走,咱们去御帐!”
等她到了御帐之后,才见原本宽大的御帐里头,此时已经站满了人。
陆昭霖这个做皇帝的受伤了,其余人等谁还顾得上行猎的事儿?自然都守在了御帐里头。
见江诗荧前来,众人纷纷行礼:“臣(儿臣)参见皇后娘娘。”
江诗荧半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们,步履匆忙直奔陆昭霖而去:“陛下如何了?”
陆昭霖见她面色苍白,额上有汗,想来是担心极了。心下一软,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侧:“只是有些拉伤罢了,并无大碍。”
江诗荧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殿内的王公大臣们,叫了起。
然后,她微微侧过头问:“好端端的,您怎么就拉伤了?”
陆昭霖故意叹了口气,语带笑意:“人老了,伤痛难免就找上来了。这可真是,不服老不行啊。”
话音落下,江诗荧还没说什么呢,御帐之内尽闻谄媚之声。
“陛下年轻着呢。”
“可不,陛下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
“陛下和太子殿下站在一起,看起来可不像父子,分明是兄弟两个。”
陆昭霖嗤笑了一声:“行了,一个个的就知道拍朕的马屁。且都去行猎吧,今儿行猎的前三名,朕统统有赏。猎不到东西的,拍马屁可骗不到朕的赏赐。”
第291章 忌惮
江诗荧到之前,陆昭霖就已经说过一次,让一众臣子不必守在这里,各自去围猎便是。当时,他们为表忠心纷纷拒绝。
如今再听他提起,又听他这话音儿里的意思,似乎是认真的?
再一看与陆昭霖相伴而坐的江诗荧,皆是心中恍然,陛下这儿有皇后娘娘陪着,他们在这儿,自以为是在尽忠,其实就是讨嫌呢。
与其如此,还不如好好儿去行猎,若能技压群雄,也好在陛下面前露个脸。
这样想着,众人纷纷告退出了御帐。
也不知是众人有意讨好,还是平安的骑射当真没有白练,这一日的行猎,竟是被平安拔得头筹。
当晚的篝火晚会上,不少朝臣在陆昭霖面前盛赞平安。
“太子殿下年少英才。”
“果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依臣看,太子殿下很有几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样子。”
···
陆昭霖听着这些溢美之词,面上全是骄傲自得的笑意。
他连道了三声“好”,命姚兴德去取来了一柄宝弓,亲手交到了平安的手上。
“这是朕年少时用过的,如今,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儿用它,莫要辜负了。”
这话,说的似乎是弓,又似乎另有所指。
平安双手接过,恭敬地行了一礼:“儿臣遵命!”
陆昭霖脸上带笑,右手用力地在平安的肩上拍了拍。
篝火映射到他的眸子里,江诗荧敏锐地捕捉到,他的笑意,似乎并未抵达眼底。
夜里。
江诗荧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手臂习惯性地往枕边人的身上搭去,不料却搭了个空。
朦朦胧胧的睡意瞬间消散一空。
江诗荧睫毛轻颤,缓缓睁开眼睛。逐渐适应了帐中的黑暗之后,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她。
她眯了眯眼,认出了陆昭霖的身形。
身侧入手微凉,他只怕,已经起来了不短的时间。
好端端的,他为何不睡?为何坐在那里?
江诗荧心下一沉,下意识地想到了,今晚的篝火晚会上,陆昭霖眸中闪过的暗芒。
平安才十七岁啊,他竟已经对平安生了忌惮之心吗?
这忌惮,是最近才有的,还是更早的时候,在平安初次监国的时候就有了?
便是因着这忌惮,他才一直拖到如今,都不肯松口给平安选太子妃?
江诗荧静静地侧躺在床上,看着陆昭霖的背影,心里想了很多。
她想到洪文朝的光熙太子,幼年立储,广得赞誉,却在二十五岁那年,逼宫谋反,功亏一篑,最终被洪文帝废为庶人,圈禁余生。
她又想起明武朝的庄定太子,元后嫡长子,才刚满月便成了储君,被明武帝亲自教养长大,年少时多有赞誉,及近弱冠,却开始在朝野内外传出太子跋扈僭越的流言,两立两废,最终自尽身亡。
还有成孝朝的宣康太子,好端端的,不知为何,忽然就行了巫蛊厌胜之事,然后被人告发,被废之后,一杯毒酒了断自己。
太多了。
历史上不能顺利继位的太子,多到她快要数不过来。
这些人,无一例外,没有一个好下场。
平安会是那个例外吗?
江诗荧缓缓闭上眼睛。
她不会赌,也不敢赌。
···
两旬后,圣驾启程回宫。
也不知是否是旅途中受了奔波,回宫还不到两日,陆昭霖就病倒了。
他这一病,前朝自然就又被交到了太子的手中。
太子已非第一次监国,朝臣们适应良好。
略有不同的,是陆昭霖额外嘱咐了一句,若有大事要事,太子必要来甘泉宫请他的示下,不可妄自决断。
江诗荧听说了这一句,明面上不见异常,心里却清楚,若不想事态发展到更糟糕的地步,她得早些动手了。
若先动手的是陛下,那他们娘儿俩,只怕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又过了两日,方院史到凤仪宫请平安脉。
江诗荧屏退了众人。
“方院史,我要你说实话,陛下的身子,究竟如何了?”
方院史以为她这一问,是出于关心担心:“陛下的底子无碍,修养一阵子便能大好了,娘娘无需担心。”
江诗荧轻轻叹了口气。
这可真是,令人不能满意的答案啊。
她垂下眼睑,陷入了沉思。
平安已经当了十一年的太子。
他刚被立为储君那几年,前朝还有过不一样的声音。但是无论人前人后,陆昭霖都做足了只认这一个继承人的样子。
便是后宫里,也是她这个皇后一家独大。
平安又着实争气,无论学问还是处事,都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
渐渐的,前朝也就都认了。
谁能想到,先有了反悔的念头的,竟是陆昭霖自己呢?
身体逐渐衰败的帝王,看着朝气蓬勃又芝兰玉树的太子,那目光,已经不似是在看儿子,竟似是在看仇人一般。
陆昭霖还没失了智,知道遮掩一二,但如何瞒得过江诗荧这个枕边人?
江诗荧再度叹了口气。
好在,这些年里,她口口声声说着“都听您的,阿荧相信陛下”,心里,却从未有过丝毫的松懈。
该做的布局,也是早早就埋下了暗子。
到了如今,阿正已经当上禁军统领,有禁军在,宫内就乱不起来。
西郊大营的裘氏姐弟早已被她收服,有西郊大营在,京城就乱不起来。
万事俱备,是时候,扇起这最重要的东风了。
想到这儿,她抬眸看向方院史,开口要了一副药。
方院史听到她的要求,目瞪口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艰难地寻回自己的声音:“您若是想要——”
他没说中间的话,只说了后半句:“臣直接在那位的药里动手脚便好。”
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觉得江诗荧大逆不道,而是不顾自己的性命,想着替她动手。
江诗荧眸中泛起笑意,轻轻摇了摇头:“不必,你把这药悄悄配好了,递给阿圆便是。”
她心中已有算计,不必搭上方院史一家子的命。
见她坚持,方院史只好点了点头。
方院史才刚走没多久,于成益就一脸严肃地进了殿。
“娘娘,太子殿下在甘泉宫被陛下训斥了?”
“什么?”江诗荧险些摔碎了手中茶盏:“你细细说来,是怎么回事?”
第292章 不行了
于成益将他主动打听来的事,还有御前的小常子偷偷透给他的事说给江诗荧听。
前些日子,并州发生了一起逼良为妾案。犯下这案子的人,是并州大族高氏的一个纨绔子弟。
这案子,也不知怎的被传进了京。
太子知道这事后,觉得是个对并州高氏下手的大好机会。当年抚州石氏倒台,不就是他父皇借着一件小事,对石氏抽丝剥茧,连根拔起吗?
到了一个石氏,对大晋、对百姓、对皇家,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如此这般在陆昭霖的病床前说了。
陆昭霖却并不认同,说既然只是个纨绔子弟犯了错,那便依律惩处他罢了,何至于就要借着这事彻查整个并州高氏?
父子两个争了几回。
末了,陆昭霖召了前朝几个重臣以及靖王进宫,在他们面前,斥责太子不够宽仁体恤,又下令让靖王与太子一同监国。
于成益说完的时候,江诗荧的面儿上已经尽是寒霜。
靖王与太子一同监国倒是没什么。
靖王待平安的心,只怕比陆昭霖还要诚挚上三分。
但是今日太子被斥责的事,可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幸好,幸好她也已经开始着手准备。
当晚,江诗荧带了羹汤去甘泉宫侍疾。
两人闲谈了一会儿,陆昭霖忽然开口问她:“阿荧可知,朕今日斥责了平安?”
江诗荧点了点头。
“阿荧可怪朕?”
江诗荧的表情似乎有些讶然不解:“为何要怪您?孩子犯了错,您这个做父亲的,斥责他几句不是应该的吗?”
说到这儿,她嗔了陆昭霖一眼:“只是您得答应阿荧,骂也骂了罚也罚了,您不准为此气坏了自个儿的身子。”
陆昭霖心下熨帖,朕和平安之间,阿荧还是更在意朕这个夫君的。
想到这儿,他拉住江诗荧的手轻轻拍了拍:“阿荧放心,朕会好生将养自个儿的身子。”
又过了一个多月,陆昭霖的身子逐渐痊愈。
这段时间里,他与平安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父子之间很是相得。
江诗荧却并未因此更改自己的决定。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滋味儿实在是不好受,她也实在是受够了。
这些年里,陆昭霖不曾宠幸过旁人。
痊愈过后,他自然也是来了凤仪宫就寝。
红烛暖帐,鸳鸯成双。
氛围正是旖旎的时候,陆昭霖却忽然发现,他不行了。
江诗荧也发现了这一点,只乖顺地任他抱着,一言不发。
陆昭霖又试了好几次,还是不行。
江诗荧心中冷笑,方院史给的药,她一点儿不剩地加进了陆昭霖今儿用的那盏海鲜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