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实在难两全,忠在孝前,无论何人,定是先忠于君国,无国何以为家。”崔夷玉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可闻。
殿内安静得只听得到皇帝沉稳的呼吸声。
“皇后素来好强,你为人子不能与她争,若为君却不可万事纵容。”
“朕知晓你有情有义,也不贪恋荣华富贵,你虽年少,可你终究是一国太子。”皇帝抬了抬眼皮,状似感慨,“你与崔氏女有多年情谊,朕也不忍拆散,便同意你纳崔氏女为妾。”
崔夷玉尚未懂得如何去做一名太子,但暗卫的敏锐让他察觉到了皇帝言下之意,太子的情义必须是有明确指向的。
皇帝与外戚,江山与女人。
太子必须分清孰轻孰重。
皇帝很巧妙地避开了他救太子妃一事,却又偏偏提起了太子和崔氏女的情义,无疑表现了他心中明显的偏向。
“表亲情谊,何足挂齿。”崔夷玉按捺下脊背的颤栗,状似平淡地说,好似在说起一个并不重要之人,“崔氏女自小便柔弱体虚,也不堪大用。”
哪怕是情不得已之时,有些话说出来,也意味着纯粹的背叛。
后半句纯属编纂,可不管事实如何,只要皇帝想要,哪怕再虚假也要变成现实。
皇帝将崔氏女放在太子后院,也不过是要安崔家的心,以免朝局跌宕。
崔夷玉第一次摒弃了如何去完美地伪装周玠,而是用他与周玠同样所学之识来思考问题。
过往的无数知识刺激着他的神思,让他拼凑出哪怕暂时还不够完美,却依然正确的答案。
他如满腹知识的初次实践者,生涩却依然从容。
这是上位者俯视棋子所想。
江山乃棋盘,皇帝即为执棋者。
皇帝哼笑一声,如在聊家常:“你外祖父今下年岁已高,只怕比朕还着急子嗣一事。”
崔大将军着急的只会是太子与崔辛夷的孩子。
“父皇说笑了。”崔夷玉闭了闭眼,再抬起眸,从皇帝含笑的眼中窥见了寒凉之意,“儿臣与太子妃都重病未愈,子嗣一事急不得。”
“外祖父戎马一生,如今年事已高,也到了解甲归田的时候。”崔夷玉状似平静地说,“倒是现下倭患严峻,不若遣崔氏儿郎随军同去,以平海难。”
这天下,终究还是姓周的。
“这倒无不可。”皇帝眯起眼颔首,又转而提起,“太子妃母家一事你可知?”
崔夷玉一顿,大脑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林家?林家除了林琟音怀孕一事,还发生了什么?这是在问他对林家的态度吗?还是对太子妃的?
崔夷玉斟酌再三:“林氏嫡女居心叵测,承蒙亲族包庇多次谋害太子妃,儿臣现与太子妃有患难之情,太子妃又早与林家有龃龉,想必不会误入歧途。”
多次谋害?
皇帝一怔,本不过顺势问一句,却没想到还牵连出了个他不知道的前尘。
也罢,不重要,当初选中林元瑾,一是因为她性情乖顺听话,二也是林家人丁稀少,心思也简单,好摆布。
皇帝:“那孩子呢?”
“错误当被纠正,以免留下祸患。”崔夷玉斩钉截铁地说。
这倒与昨日他想得一样。
皇帝心中原本因皇后擅作主张的凉意散了些。
“太子妃一心系你也是好事。”皇帝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相比起刚开口时的来势汹汹,平和了许多,威严却分毫未减,“你坠崖几日,朝中人心惶惶,来往不断。”
说着,皇帝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册子,漫不经心地掷在了案前。
崔夷玉瞳孔一颤,目光缓缓看了过去。
他为暗卫,自然知晓这种册子里记录都是些什么,而如今皇帝的一瞥便能决定人一生的命运。
问题在于他,或者是说太子应不应该看。
皇帝的试炼只在短短言语,却比崔夷玉曾经在暗邸中经历的磨骨切肤之痛还要艰难百倍。
他并非饱受谆谆不倦教诲的权贵子弟,他的一切受教皆为模仿另一个人存在,哪怕学识相同,思维也天差地别。
暗卫不需要思考,他哪怕为替身也并没有受过这等的训练。
此时皇帝抛出的一个个问题,宛若将崔夷玉从被长久禁锢的囚笼之中扯出,强硬地要他脱胎换骨成另一般模样。
帝王眼中想要的太子的模样。
“‘良禽择木而栖’,是为朝中常态。”崔夷玉伸出手,拿起那本册子,皎白的手指压在封皮上却没有打开,掀起衣袍双膝跪地,额心触地,“孤身坠崖实属自大轻狂之举,前不顾父皇忧心,后不顾朝臣惊惶……儿臣已知罪。”
这一回,皇帝没有再拦他。
半晌,等到崔夷玉心鼓如擂,从尾椎骨到脖颈都通体发麻的时候,前方终于传来皇帝一声沉沉的感慨。
“这大病一场,是让你头脑都清明了。”
“起来吧。”
崔夷玉看到停在眼前的两足,抬起头就看到皇帝朝他伸出的手,搭上之后被一把拉住站了起来。
他心魂未定,却从皇帝的语句中感觉到了他的一言一行比太子周玠要来得更让皇帝满意。
崔夷玉表面不显,心中却涌起惊涛骇浪。
“去吧,太子妃还在等你。”皇帝摆了摆手示意。
崔夷玉恭敬地再行了个礼,脊骨挺拔,典则俊雅,看似沉静,实则失魂落魄地朝殿外走去。
金碧辉映的殿宇下,他分明每一步都走无比平稳,却好似踩在万丈悬崖之边,一不留神便会失足坠落,跌入不测之渊。
明明没有过多久,这段看似无比短暂的会话却如镇石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单薄身躯中的骨骼如在颤栗,又如在激动,逼得他无所适从。
崔夷玉头脑钝钝地发胀,如有种子如汲取到赖以生存的珍贵水源,开始生根发芽,迅速蔓延,控制不住地思索着,皇帝,太子,外戚……
殿里明明寂静无声,他的耳畔却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声音。
“殿下?”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似秋日飘落的花瓣,徐徐飘到了他的眼前。
崔夷玉猛地停下,涣散的眼瞳瞬间聚焦,望向了石阶下抱着手炉的少女。
林元瑾好奇地望着他,扬起了明媚的笑容:“怎么了?”
同样从悬崖下归来,生死以线,险些丧命,她好像也哪里变了,又好像哪里都没变。
崔夷玉定下步伐,只静静地看着林元瑾。
两人对视了半晌,谁也没挪开视线,最终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耳畔的杂音骤然消失,温和的秋风拂过他和林元瑾的耳畔,如同上天的垂怜将他们送到这里,并且指明了他们的前路。
今日的一切象征着什么?又会改变些什么?
一切都不得而知,但眼下都没有关系。
“我们回去吧。”
第49章 杀意
两人辞别皇帝,乘上了回太子府的马车。
分明没过多久,但再一次乘上熟悉的马车,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等回府之后,两人就又要回归正轨了。
可如今确实不同往日,自打坠过一次崖后,历经生死,林元瑾的心态也截然不同。
林元瑾放下捏着车窗的帘,转眸看向正襟危坐在对面的崔夷玉,动了动嘴唇:“有旁人吗?”
崔夷玉摇了摇头。
“方才皇帝与你说了些什么?”林元瑾好奇地问。
崔夷玉从宫中出来的时候,虽然行动不改,神色却仿佛失魂落魄的,好像遭受了巨大的冲击,以至于连言语功能都短暂地失去了。
林元瑾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却也想不出皇帝抛出了怎样的难题。
崔夷玉僵了僵,抬起的眼瞳中透出难言的晦涩。
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若是为难的话不回答也没关系。”林元瑾摇了摇头,体贴地说。
她并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
“不是。”崔夷玉当即否定,他并没有想隐瞒,只是不知如何转述,垂着眼斟酌着开口,“陛下与我说了外戚之患。”
他一说,林元瑾就猜到了皇帝的意思。
但是林元瑾却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只弯着眼眸笑着说:“崔氏势大,太子倚仗于母族,世家大则君权弱,他与你说这些实数平常。”
崔夷玉却一怔,定定地望着林元瑾。
林元瑾注意到他在身上停留的不同寻常的视线,不禁困惑地歪了歪头:“怎么了?”
“不……没什么。”崔夷玉心中混乱,却不知该如何说。
哪怕他理智知晓,会说出这样话的林元瑾也不似林家能教养出来的人,也无法与她感同身受。
她似乎天生缺乏对君主的敬畏之心。
所以林元瑾能说得出让他弑主再取而代之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
他们是不一样的。
林元瑾望着崔夷玉坐在对面,仿佛有负重缠身难以解脱的姿态,不禁想起了在秋狩之前的自己。
她那个时候大抵也是这般情态吧?
“你苦恼之事不能与我说吗?”林元瑾体贴地问,声音轻快又明亮,“我同你有患难之交,唯一的愿望也是你能活下去。”
她是不会背叛崔夷玉的。
崔夷玉沉默不语,最后轻轻地道了声:“对不起。”
他伤势未愈,原本合身的衣服穿在此时的他身上竟有些宽敞,精致的眉眼如今显出几分晦暗,隐约泄出几分压抑着的锋利感。
林元瑾反而笑了起来,起身坐到了他的身侧,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脸庞:“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所以也不必和我道歉。”
她能活到今日回太子府,靠的也不是她自己。
能够侥幸双双幸存,刚醒来之时,林元瑾在过度欣喜之下情绪难免失控。
过了几日稍稍平和下来,林元瑾也逐渐想通了很多事。
在明显看出崔夷玉因她病危留遗言之举,潜意识抗拒着拒绝她的时候,她如投机取巧的、冒然的对一个在封建主义环境下,受到权贵管束十余年的人提出弑主之说,确实过于偏激。
她觉得问题很简单,但对于打小受侵害的崔夷玉而言,无异于粉碎他的三观和信仰。
古代讲究忠孝两全,甚至常有为忠不喜弑子的“美谈”流传下去。
就像林元瑾至今无法接受封建君权一样,她也不能逼着一个与她足足有千年之差的古代人来接受她的思想熏陶。
这不现实。
她本就不应该逼迫旁人,更不应该去逼迫在此世上她唯一珍惜的之人。
“没事的,什么都没关系的。”林元瑾扬起明媚的笑容,仿佛再没有什么能压垮她,连眼尾都透着轻松,“如果觉得为难,你就把我之前说的话都忘了吧。”
“只要你能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这就是她唯一的愿望。
其他所有人都无所谓,只要崔夷玉能活着就好。
林元瑾退让了,所以崔夷玉也不必再纠结。
这是回到太子府的马车,等马车停下,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崔夷玉还是暗卫,林元瑾继续做她的太子妃。
本也该如此。
但双方其实心底都知道,无论如何都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车轮轱辘轱辘地转,宛如倒计时,窗外的视野慢慢滑动。
马上就要到了。
崔夷玉望着身侧人乖巧的坐姿,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回府之后我会去见太子。”崔夷玉看着林元瑾,五感杂陈,思考良久,最终也只是生涩地嘱咐了句,“你要小心。”
崔夷玉不觉得太子敢皇帝刚放人回来对太子妃动手,但出乎意料的事太多了,如今也不敢打包票,只能希望林元瑾万事小心。
“你在担心我?”林元瑾一顿,微微倾身,如试探般调侃道,“明明在悬崖下的时候,你不是觉得没有你,我也能好好活下去吗?”
崔夷玉眸光一滞,放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地曲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崔夷玉比他想像中还要信赖林元瑾。
可他依然本能地抗拒回忆悬崖下的事,不是因为他狼狈几乎致死,而是不愿回忆起她生机全无的惨白身影。
若是能有选择,他也不放心林元瑾一个人孑然一身走向未知的前路。
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光洁的手。
虽然还有许多细碎的伤痕,但在这段时日接连不断的药敷之下,已经浅淡了许多。
“那就把之前你借给我的匕首给我吧。”林元瑾笑着说,仿佛只是在安崔夷玉的心,“若遇不测,我就拿来防身。”
崔夷玉没有怀疑,二话不说就从腰间的里侧抽出来,将匕尖对准自己递给了她。
在他的认知里,若遇险境,一把武器无疑比千言万语都要来得有效。
“谢谢。”林元瑾接过匕首,轻轻地说,面上带着纯然而干净的感激笑容,指尖慢慢抚过匕身。
匕首的柄上还残留有崔夷玉身上的温度。
在悬崖下被狼扑倒之时,林元瑾虽然受了很重的伤,但在刀尖划开野狼身体,她蓦然回想起了当初崔夷玉握着她的手教她报仇时的触感。
她也曾亲手杀过她的仇人。
温热的鲜血迸溅而出,皮肉被剖开的触感其实很像。
可林元瑾的心脏仍然在平稳地跳动,手指如考场里写字一样娴熟,当被谋害至直面死亡的次数逐渐增多,被扼住咽喉的痛楚一次高过一次,她也不再如当初那般会僵在当场什么都做不到。
对。
林元瑾不会再不自量力地去逼迫她喜欢的人了。
但她自己却并没有那么重要。
林元瑾敛着眼眸,将匕首放到宽敞的袖口中,用皮革带绑在小臂下,华美的长袖一落,谁也看不出来。
她依然是外人眼中深爱着太子、纯善到毫无威胁的太子妃。
窗外的人群缓缓走过,叫卖声渐渐变远。
街道变得寂静的同时,太子府也慢慢靠近。
终于,马车停了下来。
车帘被缓缓拉起,崔夷玉先一步起身走出,抬手去引车内的林元瑾,看着温煦的阳光倾洒在她的身上,宛如一层朦胧的云纱。
林元瑾搭着他的手臂走出来,目光却没有看着一旁熟悉而威严的大门,反倒看向远处璀璨的日光。
千年之期对人而言无比漫长,但对于太阳而言却无比微不足道。
崔夷玉望着林元瑾,心中的不安却愈发浓烈,好似要激起他反射性的抵抗,快速地问了句:“怎么了?”
他唤回了林元瑾的注意力。
“不,没什么。”林元瑾转过头,随意又无辜地说,轻盈地从马车上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