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大概是谢若玄状态实在不对劲,游望之和凌谦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惊疑之色。
游望之问道:“皇上,可是此人有何不妥之处?”
谢若玄面容半掩在阴影中,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朕要亲自审问谢淮宴。”
话音落下,御书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中。
诏狱。
昏暗的石室里,一根又一根火把照亮此方,还未走到深处,血腥味便扑面而来。脚下的石阶上有暗红色的污渍,整座建筑压抑又窒息。
对于谢若玄的出现,众人惊诧不已,不明白谢若玄为什么来这个地方。
就算要审问靖城王,大可以把靖城王带出去嘛。何必亲自来这个肮脏混乱的地方,也不怕脏了脚。
自从知道谢子羲换人后,众人对谢若玄无比上心,自然也能察觉出谢若玄的不同之处。如果是谢子羲,他就绝对不会亲自来诏狱,因为他嫌弃诏狱脏。可谢若玄不一样,他好似感受不到诏狱的压抑,面不改色地进入审讯室。
审讯室三面都是石墙,其中一面挂满了各种刑具,火盆发出辟里啪啦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味。
靖城王沦为了阶下囚,被吊在木架上,身上华服被剥去,变成了粗布麻衣。他头发散乱,脸上都是血污,若非狱卒指认,恐怕无法相信眼前这个不成人形的人,就是靖城王谢淮宴。
几名小吏搬来干净的桌椅,再铺上狐裘,让谢若玄舒舒服服的。
与对面形成了惨烈对比。
这次审问,当然不止谢若玄一个人,除了游望之凌谦,孟阔以及一些其他官员得知消息,也赶了过来。
他们甚是好奇,谢若玄为什么突然要亲自审问靖城王。
难道两人之间有仇怨?
谢若玄站在靖城王面前,火光照在他脸上,映衬得那双眼睛漆黑,深不见底,恍若地狱幽魂。
“这个人,是你的属下?”
他将画像怼到靖城王面前,声音冷漠无比。
靖城王勉强抬头看,只见画像上赫然是浮艮乘,他咧嘴一笑,不答反问:“皇上认识此人?”
谢若玄一把抓住他的领子,逼问:“你是怎么认识他的?你认识他多久了?”
当年这个老道士害死他母亲,害乔家被抄家灭族,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但他忍不住怀疑,乔家被灭,是否靖城王也参与其中?
汹涌的恨意在心中翻滚,理智分崩离析。
谢若玄下意识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三十多年前,靖城王尚未出生,更别说有能力让乔家覆灭。
可谢若玄却不愿深究这一点。
他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但凡与他母亲被害有牵扯的人,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
靖城王定定地注视着画像上的人,忍不住怀疑谢若玄是不是已经知道他和乔家勾结了。但看谢若玄的样子,他又忍不住怀疑谢若玄只是单纯的恨浮艮乘。
他突然笑了,“皇上,臣年老体衰,已然不记得认不认识此人,何时认识的此人了,若皇上想知道,不妨放了臣,让臣好好想想。”
很显然,他看谢若玄失态,故意用言语刺激谢若玄。
事到如今,靖城王已经知道谢若玄不在意秦嫣然,反而对浮艮乘十分上心了。虽然他自己身陷囹圄,但浮艮乘并未落网,想要得知浮艮乘的消息,就不能直接杀了他。
有了“依仗”,靖城王放松下来,一时的皮肉之苦不算什么,谁能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赢家。
谢若玄闻言,头脑渐渐冷静下来,也笑了。他抓住靖城王的头发,狠狠将人掼到木架上,头部撞击木架,发出沉闷地响声,靖城王痛呼出声。
众人大惊。
谁都没料到谢若玄会突然发难。
这个举动更加说明了,谢若玄与谢子羲大不相同。谢子羲虽然也会打人,但绝不敢对靖城王出手。
而谢若玄却毫无顾忌。
“元封帝在位期间,乔家被抄家灭族,皆因此人蓄意陷害。”谢若玄抓着靖城王的头发,凑到他耳边,阴恻恻地说,“谢淮宴,当年乔家被灭,不会有你一份‘功劳’吧?”
靖城王瞳孔微颤,随即恢复了平静。
众人也一样,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好端端的,谢若玄提当年乔家被灭门一事干什么?难道这个赝品跟乔家有关系?
众人瞬间阴谋论起来。
乔党的人更是冷汗直冒,事关乔家,他们恨不能立即派人通知乔温瑜。
靖城王谋反不是小事,要是把乔家牵扯出来,可就真的功亏一篑了。
现在只有靖城王落马还好,倘若把乔家牵连进内,他们这些人即使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第21章
谢若玄的出身一直是个忌讳。
准确说,是谢氏皇族最难以启齿的丑闻。
元封帝在位中期,乔家与闵家联姻,乔宛心嫁与闵徽,结两姓之好。然而世道荒唐,元封帝与太子谢涵光同时看上乔宛心,一番纠葛之后,然后有了谢若玄。
至于“心悦”佳人,不过是见猎心喜,色欲熏心罢了。
大渊被谢氏皇族玩弄的臣妻数不胜数,唯有乔宛心生下了孽种。
谢若玄出生时,身带谢氏皇族独有的鸾鸟印记。那印记位于脖颈处,蔓延至下颌上,精致繁复,一直被谢氏皇族视为“祥瑞”。
然而这样的“祥瑞”出现在臣妻之子身上,却是祸端。
生父不详,养父难堪,可想而知会有何种后果。
元封帝和谢涵光都不认此子。
原因无他,一是元封帝和谢涵光也都有鸾鸟印记,二是他们也分不清谢若玄到底是谁的孩子。
虽然鸾鸟印记在谢氏皇族里出现的概率并不高,仅有少部分人身带印记,但这少部分人并不是个位数,所以谢若玄并没有那么稀奇。
反倒是因为谢若玄的存在,坐实了元封帝和谢涵光荒唐好色的名声。因此,元封帝和谢涵光都极其厌恶谢若玄。
他们厌恶谢若玄,那些作为臣子的,自然也是看人下菜碟,跟着厌恶谢若玄。
冬日里,白雪皑皑的庭院,屋内无一点炭火,甚至比外面还冷。乔宛心最喜欢抱着谢若玄,小声给他唱童谣,她说:“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熬过冬天就不冷了……”
夏日里,虫蛇齐聚,这方小院落不仅没有驱虫的药草,反而尽是些招蚊蝇的凌霄花,蜇得身上都是大包小包。
乔宛心总是哄谢若玄说,过了这个冬季就好了,过了这个夏季就好了……
可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复,日子并没有好,反而她的身体每况愈下,病得连床榻都下不来。
也就是那个时候,谢若玄遇到一个方士,递给他一个巫蛊偶,说:“想要你母亲身体痊愈,需将此偶埋在凌霄花树下七七四十九日,方能见效。”
然而第二天,一群官兵围满了小院,乔宛心被带走了。
谢若玄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永远忘不了那个罪魁祸首的脸,他曾立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没想到,这一世还有完成誓言的一天。
谢若玄下令全力追查画上人的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时间,满城风雨。稍微知道点内情的,纷纷聚集在乔温瑜府上,向乔温瑜打探谢若玄的底细。
“乔太傅,当年你乔家那事,确实是……唉,不知道当今这位,怎么突然揪着那事不放了?”
“乔太傅,你给我透个底,当今这位,是不是跟你有关系?”
甚至就连靖城王没被清扫的亲信,都冒险夜访乔府,询问谢若玄是不是跟乔家有关。
他们怀疑,乔温瑜跟靖城王合作是假,与谢若玄联合起来坑靖城王是真!
乔温瑜第一时间称病闭门不出。
主要是谢若玄分外在意浮艮乘这事,实在是太蹊跷了,令人疑惑不解。
按理说,正常情况下,靖城王谋反,谢若玄应该更在意靖城王谋反一事,毕竟靖城王可是要害你性命夺你皇位啊!
可谢若玄好似完全不在意靖城王谋不谋反,一心只扑在靖城王的下属身上,如此执着,着实令人费解。
谢若玄下旨,召乔温瑜入宫觐见。
不管有没有病,都必须过来一趟,就算真的有病,抬也要抬过来。
无奈,乔温瑜来到御书房,谢若玄也不跟他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的问:“你认识这个人吗?”
画像上,正是浮艮乘。
乔温瑜眉头跳了跳,强压下心中翻涌复杂的情绪,回答道:“不认识。”
谢若玄似是笑了,又好像没有笑,“那太傅可要好好记得此人,此人是害乔家覆灭的真凶。”
此言一出,乔温瑜心头狂跳。
谢若玄为什么这样说?
是猜到什么了?
但不管他怎么想,御书房里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乔温瑜愕然地盯着谢若玄,谢若玄却好似察觉不到他的目光,只垂眸看着画像,仿佛要将薄薄一页纸盯出一个洞。
另一边,庆王和谢嘉行邀请闵锡过府一叙。
安静的花厅里,庆王越想越觉得事情不对劲,“不对,不对……”
谢嘉行问道:“父王,何事不对?”
庆王说:“祭祖典礼上,你兄长的牌位,绝对是有人在故意装神弄鬼……可是,谁这么闲,去弄你兄长的牌位?再说了,来这么一出,对他有什么好处?”
谢嘉行愕然,“父王,难道兄长的牌位,不是你命人设计的?”
庆王闻言蓦地看向他,那表情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叹息一声,什么都没有说。
谢嘉行:“……”
闵锡说:“王爷,世子,臣有一事,事关谢子羲,不知当讲不当讲。”
庆王说:“闵中书请讲。”
闵锡说:“臣认为,当今那位,不是原来的谢子羲。”
庆王和谢嘉行震惊,“不是原来的谢子羲?什么意思?”
上一世,庆王父子没接触过谢子羲,所以不知道谢子羲的真实性格。即使谢若玄不伪装了,他们也分辨不出真假。而这些大臣和谢子羲相处过几年,自然对谢子羲有所了解。
谢若玄一举一动皆与谢子羲不同,闵锡再蠢,也看出来了。
更何况,关于谢子羲真假一事,早传遍了整个京城,已经不是秘密。
只是众人虽私底下猜测,但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也不好直接发难。
闵锡今日选择告诉庆王父子,是为了提醒他们,让他们早做准备。既然觊觎那个位置,知己知彼,方能应对自如。
“臣怀疑,谢子羲不知不觉被人掉包了。谢子羲性格荒唐无道,痴恋秦嫣然天下皆知。而现在那位,不仅对秦嫣然毫无态度,还亲手对谢淮宴行刑,逼问谢明时下落。如此反常,若无猫腻,恐怕河水倒流,日从西出。”
闵锡原以为谢若玄是为了秦嫣然,才召所有藩王入京。现在看来,绝非如此。
谢若玄所图甚大。
“臣猜测,现在那位,是游望之的棋子,目的是除掉靖城王。”
如果顺利的话,下一步,就该除掉庆王了。
庆王和谢嘉行自然听出了弦外之音。
他们心中暗惊,如果现在龙椅上那位真的是游望之的傀儡,那么他们这些藩王就是瓮中之鳖。
如果游望之也觊觎皇位的话……
庆王说:“依闵中书看,现下本王该如何做,才能保全自身,更进一步?”
谢若玄已经许诺立谢嘉行为储君,现下庆王和谢嘉行就是移动的靶子,走哪都万众瞩目。如果游望之真要对付他们,就是他们在明,而游望之在暗,防不胜防。
闵锡说:“王爷储君莫慌,我们可以先试探一下,再决定后续如何走也不迟。”
谢嘉行问:“如何试探?”
闵锡说:“待这阵风头过去,臣将上书奏请为储君举行册封大典,如果那个赝品同意了,那就光明正大地坐稳储君位置。如果那个赝品不同意,王爷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庆王和谢嘉行对视一眼,眼底皆有成算。
半个月后,闵锡上书请求册封谢嘉行为储君。
然而出乎意料的,谢若玄想都不想,直接同意了。
直接同意了。
没有丝毫犹豫。
庆王等人还以为会极限拉扯一番,没想到谢若玄就这么轻易答应了。轻易得跟当初要立谢嘉行为储君时一样,一句话的事,就这么决定了。
眼下又轮到庆王夜不能寐了。
庆王仍然怀疑这其中有阴谋。
但事已至此,不能反悔,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后面更令庆王谢嘉行震惊的是,谢若玄竟然还补偿了他们,赏赐了一堆金银珠宝玉玩礼器,为推迟举行的册封大典而补偿。
谢嘉行受宠若惊。
当然,谢若玄也不磨叽,说册封就册封。奏折是月初上的,册封大典是月底举行的,主打一个办事效率。
谢嘉行整个人好像飘在了云端。
册封大典上,谢若玄慷慨激昂地说了几句勉励他的话,走完流程,便进入宴会期间。一时间,诸位藩王连声恭喜谢嘉行,文武百官依次敬酒,大家言笑晏晏,一副天地同欢世界和平的美好画面。
好像那些阴谋诡计都远离了大渊,靖城王不曾谋反,天下海晏河清。
谢若玄坐在主位,对谢嘉行甚是满意。
原本以为谢嘉行是朵不谙世事的小白花,会像他兄长谢嘉佑一样,英年早逝。但没想到,这朵小白花不仅活得好好的,居然还真坐上了储君之位。
不错不错。
有前途。
之前是他看走眼了,看来不能以貌取人啊。
裴梦全端来一盘冰湃葡萄,这葡萄呈青碧色,晶莹剔透,用烈酒酿足了三天,酒香味十足。放在鹦鹉杯中,洇出一层濛濛水雾。
上一世,谢子羲最爱吃这种冰湃葡萄,所以这一世御膳房等月羌进贡的葡萄一来,就立即做上了。
也恰好赶上册封大典,能让谢子羲尝到鲜。
谢若玄捻起一颗,看了看。
上一世,他对葡萄过敏,所以一直没吃过这玩意。这一世,他穿成了谢子羲,应该不会再过敏了吧。
他拿起一颗放进嘴里。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谢若玄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意识……
底下文武百官大惊,“皇上——”
“来人啊——有刺客——”
“皇上中毒了——”
……
一阵兵荒马乱,谢若玄被抬进了偏殿,数十名御医轮番诊治,幸好,过敏治疗及时,问题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