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乔温瑜处,花厅里十分安静,他静静坐在廊下,指尖捏着一颗翠玉葡萄,好像在透过葡萄看其他东西,表情难得迷茫。
谢若玄带给他的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午夜梦回都是他的身影。
两人君臣相得恍如昨日。
但是,这个想法太过荒谬,他虽然会忍不住想,可始终不敢相信,亦不愿相信。
阴影处忽然多了一道人影,那道人影走到乔温瑜面前,单膝跪下,“东西已经清理干净,不会被发现痕迹。”
声音低沉嘶哑,好像被雷劈过一样,喑哑难听。
乔温瑜摆摆手,示意他下去。
那人转身离开时,风吹动衣袍,有一瞬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仔细看,赫然是浮艮乘。
浮艮乘。
当年让乔家覆灭的真凶。
没想到,谢若玄心心念念要找的人,竟然在乔温瑜府上。并且,两个人还认识,甚至浮艮乘听乔温瑜的令行事。
皇宫里,游望之加强了防卫,将皇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都不放过。
美名其曰担心谢若玄的安危。
长长的宫道上,一名侍卫模样的人将一个用布包裹着的物品交给游望之,“这是属下在干元殿旁边的树下发现的,此物埋得极深,属下挖了好久才找到。”
只见布包里是一只巫蛊偶,背面刻着谢子羲的生辰八字。
那侍卫大惊,“竟敢给天子下咒……”
游望之看了他一眼,他立即噤声。
游望之淡淡道:“盯紧乔家,一有风吹草动,立即过来告诉我。”
那侍卫道:“是。”
游望之并没有把在宫里搜出巫蛊偶的事声张出去,而是不动声色让御医给谢若玄请平安脉,查看谢若玄的身体状况。
追查浮艮乘的事有线索了。
御书房内,游望之将查到的告诉谢若玄,“圣莲教教首原名浮艮乘,自圣莲教创立以来,他一直用谢明时这个化名活动。据靖城王的属下交代,浮艮乘此人擅巫蛊之术,可绣面,靖城王曾请他给自己画鸾鸟印记。”
靖城王谢淮宴也没有鸾鸟印记,他想要这个印记,不用想,都知道是为了登上那个位置。
谢若玄把玩着奏折,“那浮艮乘现在在何处,可有消息?”
游望之摇头,“暂不清楚。不过,靖城王曾想下毒害你,臣在干元宫外找到了这个。”
那只巫蛊偶被呈到了谢若玄面前。
谢若玄只一眼便认出,这是长久消磨人身体健康的一种咒术,既然埋在干元殿外,那就是针对他的。
虽然巫蛊偶背面刻着谢子羲的生辰八字,但谢若玄并不知情。
只是通过猜测,他猜出施咒的目标,就是他自己,“勿要打草惊蛇,靖城王要下咒害朕,里面必然有浮艮乘的参与,抓住浮艮乘是首要目标。”
当然,谢若玄并没有独自布局,他将这个消息分享给了谢嘉行。
他命人到处传播流言,说:“浮艮乘有绣面之技,可使红鸾印记再现。当今天子的红鸾印记,便是此人的手笔。”
谢若玄不相信谢嘉行不心动。
第24章
谢若玄一直知道这些臣子离谱, 但没料到这么离谱。
他红鸾印记显现的第一件事,不是还政,不是询问他的过往, 而是给他立后!
孟阔觐见,竟当面提起了这件事。
“再有三月, 便是万寿节,皇上弱冠之后,可立后了。上天垂怜我大渊, 令大渊时光回溯。重来一世, 皇上应广纳后宫,为皇家开枝散叶。”
目前谢子羲最为人诟病的一点就是无后,子嗣不丰,无以为继。被认为是他太昏庸无道,所以苍天降下惩罚, 让他绝后惨死。
连去父留子都没办法。
不怪那些乱臣贼子先前会想方设法换个君主,摊上这样的君主,拉帮结派都得提前算上一卦,生怕谢子羲哪天噶了,然后被某个犄角旮旯里冒出的不知名皇嗣坐收渔翁之利。
当然,他们没把谢嘉行算进去,当上储君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不能坐稳。
而若是谢子羲有了嫡子, 情况将大不相同,那些乱臣贼子看在年幼储君好洗脑的份上,说不定会支持谢子羲。只要有人支持谢子羲, 人心就能慢慢拉拢,届时鹿死谁手, 只看谁的手段更高明。
现在提出让谢子羲立后,差不多等于说——
一,孟家支持谢子羲。想要夺谢子羲的皇位,先从孟家军的尸体上踏过去再说。
二,若谢子羲有了后嗣,便是正统。在座各位终究是乱臣贼子,他年史书留名,尔等终将被戳脊梁骨,遗臭万年。
孟阔不是没怀疑过谢若玄可能是其他宗室,但孟家与别家不同,孟家是外戚,与“谢子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至于谢子羲是真是假不重要,一旦出事,孟家只会和“谢子羲”一起被清算。
殿内静默一片。
谢若玄惊住了。
居然有人敢上奏劝他立后……等等,不对,是劝谢子羲立后。
谢若玄心情有些微妙,没想到他也有被催婚的一天。
即使被催婚的人不是他。
不过他大概能猜到孟阔的想法,知道现在应该娶一位家世尊贵的女子为皇后,稳固皇位。
但是……
谢若玄收回惊愕的情绪,恢复了无波无澜,淡淡道:“朕现在没有立后的打算。”
谢邀,他不感兴趣。
孟阔不解,“绵延后嗣乃是国之根本,更何况您不是喜……”话戛然而止,他顿了顿,若无其事地继续道,“皇上自登基以来,后宫空置,东宫不稳,天下不安。容臣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凉州之乱皆因宣帝无后而起。宣帝英明神武,然膝下无嗣,传位于先皇,以致凉州王犯上作乱,大渊兵祸横生。您福泽深厚,得上天庇佑重生一世,宜广征佳人,早日诞下皇嗣,切莫重蹈宣帝覆辙。”
宣帝,谢若玄的谥号。
用谢若玄无后一事来劝谢若玄广纳后宫……
谢若玄:“……”
“………………”
很好。
很好啊。
谢若玄面无表情,“朕不赞同孟卿所言。”
他顿了顿,义正辞严地发表高谈阔论,“子嗣一事需看天意,天意让朕上一世无后而终,说明朕命里无嗣。凡人岂可与天意相抗?此事非尽人事便可成,卿不要再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了。”
孟阔:“……”
您是真不给自己留一点退路啊!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他对谢若玄的昏庸程度,认知更上一层楼。
然孟阔不愧是一朝重臣,短暂沉默片刻后,便恢复了正常。他问道:“皇上为何不愿立后?可是不满意那乔氏?”
众所周知,谢子羲的皇后乔茹雪出自乔家,而谢子羲跟乔家的恩怨,又是一本难念的经。虽然谢子羲现在换人了,但论皇后人选,还是乔茹雪最合适。
一来她身份尊贵,二是可以借此机会牵制乔温瑜。
不过,上一世,乔茹雪当了七年皇后,后宫里确实无一个孩子降生。
谢若玄一顿,“不是。”
他都没有见过人家,哪来的不满。
孟阔又双若缀一次叹息,短短谈话期间,仿佛要把一生的叹息叹掉,“皇上若实在不喜乔氏,不如让礼部广选佳人,充盈后宫。”
谢若玄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第一次发现,与臣子对话居然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上一世那些大臣可不敢对他这么说。
可谢若玄却不能表现得太明显,以免引起怀疑。
“孟卿的好意朕心领了,此事容后再议吧。”
孟阔点点头,“也好,月末便将此事提上日程,立后事关重大,当认真待之。”
谢若玄:“……”
毁灭吧,他累了。
孟阔和宗徽一唱一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谢若玄安排的明明白白。于是,仲夏之月,他们举办了一场赏花宴,广邀京城中适龄女子参与。
不仅如此,礼部尚书宗徽还以内部小选的名义,呈上来五十多张画像,还都是世家贵女。
但说是小选,实际上大部分都是来充数的。为了给谢子羲面子。总不能皇帝选妃没一个人参加吧,那让皇帝多没面子。
至于为什么说大部分是充数的,那当然是因为大家都不愿意进宫啊。
这就要怪谢子羲本人了。
谢子羲不仅是傀儡皇帝,还是个昏庸无能、只会拖后腿的亡国之君,只要是正经人家,都不愿让女儿入宫蹉跎一生,背上祸国妖姬的骂名。
所以若谢若玄真要选一名世家贵女立为皇后,需要提前跟人家私底下通气,得到人家同意后,才能在选妃仪式上选人家的女儿进宫。
不然选了人家不同意,没面子的只会是谢子羲。
这就是实权皇帝跟傀儡皇帝的区别了。
如果谢子羲是实权皇帝,想选谁为皇后就选谁为皇后,甚至可以效仿唐明皇强抢自己儿媳……哦不,强抢秦嫣然都行,大家表面上不敢明目张胆说什么。可谢子羲只是一个傀儡,当然只能任人指着鼻子骂。
哪怕人已经换成了谢若玄,众人也不敢随便押赌注啊。
谢若玄对此无动于衷。
他摆烂得很彻底,爱选选,不想进宫拉倒,反正又不是他执着立后。
然而皇帝不急太监急……哦不,大臣急,孟阔看不下去了,私下找到谢若玄问道:“皇上可有心仪之人?”
谢若玄忍不住怼他道:“这是朕的私事。”
孟阔说:“皇上若实在不喜乔氏,臣有一女,名知颐,谈不上柳絮才高,但从小熟读经书,或可进宫伴驾。”
谢若玄:“……?”
赏花宴在京郊行宫举办,广邀京中世族参加。
谢若玄身着一袭常服,装作一副微服私访的样子,一个人待在角落。
他对这赏花宴毫无兴趣,对即将见到的人更无兴趣。
若不是孟阔怀疑他那方面出了问题,他才不会走这一趟。
“……”
淦。
虽然上一世谢子羲荒淫无道,但也用不着现在开始给他补身体吧?
谢若玄面色不太好看地坐在凉亭里。
庭院清幽,花木扶疏,四周空无一人。幸好行宫够大,款待宾客的地方距离这里十万八千里,他不用担心被人打扰。
坐了一会儿,只听远处传来环佩叮当声,一名华衣少女款步而来,伴着落花,宛若仙人降临。她在凉亭前停下,端庄行礼,“臣女孟知颐拜见皇上。”
谢若玄闻言,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淡声道:“免。”
孟知颐起身,让侍女端来几盘精致的糕点,“这是臣女亲手做的糕点,还请皇上品尝。”
裴梦全站在侍女前,看向谢若玄。
谢若玄没有示意,而是道:“女公子可知朕今日来孟家,所为何事?”
孟知颐回答道:“臣女知道。”
谢若玄微挑起一边的眉,“那你怎么想的?愿意进宫吗?”
原主声名狼藉,要政绩没政绩,要人品没人品,纵观史书,他在昏君榜前十名绝对有一席之地。就这样一个人,有人愿意嫁给他吗?
孟知颐落落大方,脸上毫无羞涩之意,仿佛谈论的不是婚嫁,而是军国大事,“自古儿女婚事皆由父母长辈做主,知颐听从父亲的安排,若父亲让知颐进宫侍奉皇上,知颐自然愿意。”
谢若玄点点头,明白了。
孟知颐不愧是教养极好的世家贵女,只要“绑定”皇位,距离皇位最近就行了,哪怕皇位上的是一头猪,她也能面不改色的坦然接受。
不是说她野心勃勃,而是她视婚姻为前程踏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又会为自己谋一个前程。她头脑清晰,愿意牺牲婚姻幸福,来换取自己和家族的地位尊荣,一心前程,完全没有少女思春的表现。
就像戏本子里皇帝为稳固朝堂娶大臣家的女儿,她进宫同理,都是为了利益。
谢若玄说:“朕坐在那个位置上,犹如立于危墙下,不知墙体何时会坍塌,伤及己身。你若进宫,恐怕得不到你想要的。”
孟知颐闻言,姣美的面容上闪过一抹惊讶,“皇上可是拒绝臣女入宫?”
她眼睛明亮,里面盈满了不解,好似真的在疑惑明明是互利共赢的合作,为什么谢若玄不同意。
谢若玄移开目光,落在远处,“女公子正值韶华,不应进宫蹉跎人生。”
她甘愿为家族前程进宫,但谢若玄却一心亡国,给不了她想要的。
两人道不同,不应该捆绑在一起蹉跎一生。
孟知颐沉默,聪慧如她,大概猜出了谢若玄的意思。但正因猜出了谢若玄的意思,她没有话可以说。
孟知颐也不纠结,片刻过去,她欠了欠身,“臣女知道了,臣女定会如实转告父亲。”
谢若玄淡淡“嗯”了一声,“你下去吧。”
“臣女告退。”
孟知颐离开后,凉亭再次安静下来。裴梦全诧异地看着谢若玄,欲言又止。谢若玄收回目光,声音毫无波澜,“回去吧。”
裴梦全顿了顿,召来宫人,让他带路。
长廊曲折,垂幕随风轻轻摆动,浮动间,薄纱若隐若现,后面,谢若玄身姿挺拔,如松如竹。
行宫占地面积极广,府邸布局错落有致,层层绿意下,院落极幽,极静。
谢若玄转过转角,忽然,不远处传来玉壶倾倒的声音,似小石子砸入清泉中,声音清脆,淌过心间。他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对面一水相隔的凉亭里,一名身穿粉绿色罗裙的少女蔫蔫趴在桌子上,脸颊绯红,手边酒壶酒盏散落一堆,好似花中精灵逍遥人间。
“为什么啊……老天爷,你真会折磨人!我穿都穿了,你居然不让我穿到章和年间,居然让我穿到了永嘉年间,你知不知道,永嘉八年大渊会亡国啊!啊!”
章和,谢若玄在位时的年号。
永嘉,谢子羲在位时的年号。
听到“章和”二字,谢若玄眉眼不动,继续往前走。
那宫人看了看少女,又看了看谢若玄,一副头疼至极的样子。他是孟阔安排过来的,专门为了谢若玄和孟知颐牵线搭桥。奈何谢若玄没有看上孟知颐,他只好将人领回去。不料半道上,又遇到了孟二女公子。
他张了张嘴,准备解释一下,却发现谢若玄好似没听到。不,准确说谢若玄听到了,但他完全不在意,宫人也就闭上了嘴,继续老实带路。
“真的是……我上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竟然让我穿到了这个破地方……老天爷,你不会是看我骨骼清奇,特地派我来拯救世界的吧!”
少女声音清冽,仿佛冰泉叮咚,在安静的水榭间极为……清晰。
宫人脚步一停,差点来个平地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