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鸿雪苍白的脸上扬起一抹笑意,“臣的身体不碍事,只要能为国效力,为君分忧,这点小伤便不算什么。臣只愿吾皇心愿达成,哪怕臣粉身碎骨,也甘之如饴。”
谢若玄一顿,第一次没有正面回应符鸿雪的话。
他声音很轻,近若呢喃,“……是朕辜负了佑平。”
这沉痾宿疾的大渊早该亡了。
眼下虽共御外敌,不过苟延残喘,内忧不解,唯有亡国。
他也曾夙兴夜寐,肃清法纪,奈何日月难揭,阴氛难破。大渊回天乏术,如今彻底病魔缠身,唯有消亡,才能焕然一新。
在这之前,大渊山河幽冥晦暗,只是天地一茔墓。
……
营帐外,褚倞和游望之坐在空地上,褚倞让军医拔出肩膀上的箭头。他看了一眼营帐里谢若玄和符鸿雪的身影,“你我同出生入死,那位却只关心里面那个,这待遇……啧。”
游望之没有理他。
拔箭头的时候,褚倞面露隐忍之色,额头上淌下冷汗。箭头顺利拔出,幸好上面没有涂毒。
军医给他包扎好伤口,就去医治其他人了。
褚倞低声道:“……我们被当做弃子了。”
“他明知开启水脉机关后,玉章山会发生雪崩,还是引我去玉章山。”
游望之淡淡道:“他不是谢子羲。”
褚倞讽刺一笑,“是啊,他可不是谢子羲。”
谢若玄的营帐外,慕容翊踌躇半晌,不知道该不该进去。路过老兵见状,问道:“慕容将军,您怎么不进去?”
慕容翊面上有一丝迟疑,“皇上正面对敌,不知道有没有受伤……我此刻进去,会不会打扰到皇上?”
那老兵道:“害,我当是什么,不就是关心关心圣体吗?您进去说一声就好。现在这位虽然不是之前那位,但听说他十分圣明,绝不会随意为难臣子。”
慕容翊说:“我知道了,多谢告知。”
说罢,他转身走向营帐,向守在营帐外的侍卫说了一声。侍卫进去通传,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出来,请他进去。
进入营帐,慕容翊行礼道:“末将参见皇上。”
此刻谢若玄正站在书案前,研究屏风上的舆图,“起来吧,你找朕何事?”
慕容翊悄悄看了谢若玄一眼,拿出一瓶药,双手奉上,“先前博尔斌带兵包围大营,您与博尔斌正面对上,末将担忧您受伤,特来问候。这是末将家乡特制的金疮药,十分有效,还望皇上笑纳。”
谢若玄回头看了裴梦全一眼,裴梦全立即上前将那瓶药收下。谢若玄说:“卿的好意朕心领了,卿若无事,下去休息吧。”
慕容翊应了声,“是。”
待人退下后,谢若玄把玩了一下那个小瓷瓶,忽然问道:“居然有臣子向朕献药……谢子羲在位时,有臣子像这般关心过他吗?”
裴梦全一愣,意识到此刻营帐内只有他和谢若玄两人,他才反应过来谢若玄是在问他,连忙道:“回皇上,以前……上一世,也有臣子关心过那位。”
谢若玄挑起一边的眉,“何时的事?”
裴梦全想了想,回答道:“您与那位都是天子,九五之尊,有臣子关心,实属正常。”
潜意思就是,因为谢子羲也是皇帝,所以平时也有很多人“关心”他。
不过多半是阿谀奉承的那种关心。
“皇上放心,奴婢这就将药拿下去让御医检查检查。”
谢若玄说:“不用了,收着吧。”
裴梦全一时捉摸不透谢若玄的意思,便只好照做。
谢若玄目光落在江山皇舆图上,手指划过北地十六州。
因为设局干掉了月羌和大宛的主将博尔斌,重创了他们的主力军队,并且动用水脉机关之力,淹没了粮仓。一时间,月羌和大宛损失惨重,士气大跌。他们退出了玉章山,驻军后撤二百里。
现在局势发生逆转,优势在大渊,而月羌和大宛落雨下风。现在月羌和大宛只能等待支援和粮草。
不过就算运送支援和粮草,也需要时间。
大渊的粮草支援也断了,只能速战速决。目前依靠玉章山剩余的粮草,顶多再支撑半个月。一旦过了这个时期,没有得到补给,整支军队将陷入断粮状态。
谢若玄在舆图上画出行军路线,召集众人商讨接下来的战事安排。
最理想的状况,就是找到敌军主力,一举歼灭,夺取粮草。
谢若玄让慕容翊拿着水龙符,调动水龙军,去劫对面的粮草支援。同时向月羌和大宛发送檄书,约他们继续正面对战。
这次月羌和大宛学聪明了……也有可能是被迫聪明了,在粮草不足的情况下,他们没有贸然接战,而是开始和大渊将士打起了游击。
谢若玄不惯着他们,继续开启水脉上的机关,五大粮仓淹没了四个,月羌和大宛彻底陷入断粮状态。
至于为什么能如此精准打击四大粮仓,那是因为当初在建粮仓时,谢若玄就安排建在水脉上,方便摧毁。
游经北地十六州的水脉不完全是地上河,还有地下河。地下河不会冻结,方便搞事。
大概是月羌和大宛打游击的战术,大渊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收复了大半失地。
有斥候来报,月羌和大宛的王室察觉到此战不利,准备北渡巴正铁河,以逸待劳。
谢若玄没有放过他们,抢夺最后一个粮仓,补充了粮草后,亲自领兵去寻大宛的王庭,势必要将对方改朝换代。
猩红的鲜血洒满遍野,旌旗飘扬,朔风如刀。巴正铁河北岸,低沉号角响彻天际,大地微微颤动,两军厮杀在一起,短兵相接,杀声震天。
天边最后一抹夜色褪去,日光冲破云层,照在苍茫大地上。
紧接着,负隅顽抗的大宛军被大渊将士围杀,渐渐落于下风,再难有翻盘之力。
两列铁骑簇拥一骑杀穿大宛残部,为首者黑盔白羽,战袍猎猎,一手持缰,一手执剑,所过之处,鲜血如雨。
谢若玄整个人犹如黑白墨画,剑上,衣服上,全都淋满了血迹,仿佛红色是唯一的点缀。
他雪白的脸上,点点猩红血迹宛若朵朵红梅,映衬着栩栩如生的鸾鸟印记,好似地狱厉鬼。
很快,大宛兵败,大宛王室被生擒,捆着押到谢若玄面前。
乌泱泱一片人,他们齐齐跪在谢若玄面前,身上沾满了血迹和污泥。其中,耶摩可汗年逾六十,即使被擒,除了形容略狼狈了一点,精神头倒是挺好。
他恶狠狠地瞪着谢若玄,似乎想将谢若玄看穿,“谢子羲……哦不,还是该叫你谢若玄?”
谢若玄端坐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朕正是谢若玄,耶摩可汗,我们又见面了。”
两人算是老对手,谢若玄上一世就打败过他,没想到重生一世,又碰上了。
耶摩可汗仰天大笑,“苍天不公!苍天不公啊!居然让大渊的谢若玄起死回生,你为何不让我博尔良重生?!”
谢若玄微笑,“苍天如何不公?就算博尔良在这里,你们大宛也依旧要亡。更何况,你我是老对手了,上一世你败在我手里,哪怕重来一世,也仍然改变不了这个结果,不是吗?”
耶摩可汗生生气得吐血了。
谢若玄又颇为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天要亡你大宛,躺平接受吧。”
耶摩可汗晕了过去。
全场鸦雀无声。
第57章
风萧萧兮易水……巴正铁河水寒, 岸边,无数大宛王室跪在那里,宛若待宰的羔羊。
隆冬时节, 河水水面凝结成冰,呼出的气体沾到睫毛上, 都聚成一颗颗小冰珠。
他们聚集在一起,瑟瑟发抖,即使看到自己的大王晕倒了, 也无人敢上前搀扶。
王旗猎猎, 大渊铁骑列队有序,呈众星拱月状,围绕着谢若玄。
此时此刻谢若玄端坐马上,生杀予夺不过一念之间。
褚倞问道:“这些大宛逆贼该如何处理?”
谢若玄的声音毫无温度,比山巅之上的积年之冰还要冻人心骨, “都杀了。”
褚倞一顿,“皇上的意思是……灭族?”
一般打赢仗后,对蛮族有两种处理方法,一,换一批人当政,只不过这批人需听从大渊的指令。二,杀光蛮族王室, 将其他普通蛮族驱赶出境。
谢若玄的意思好像更偏向第二种, 大开杀戒,把在场所有人都杀了。
谢若玄眼眸半弯,“自然是将所有青壮人都杀了, 留妇孺老人一命。”
褚倞得令,召集麾下将士, 动手清理那些大宛王室。
哭喊声不停响起,但在场众人无动于衷,好似早已习惯这种场景,习惯到已经麻木了。
经此一役,大宛虽灭,但百姓犹在,他们需要土地来维持生活。谢若玄让褚倞驻扎在此,从大宛里重新挑出一名管理者,赐号“大宛王”,代替大渊管理大宛。与此同时,新王需向大渊俯首称臣,年年缴纳岁币。
处理完大宛的事,谢若玄下一步目标是月羌。
大概是看出谢若玄也想将月羌也灭族,游望之问道:“北地十六州目前已经全部收复,皇上还要继续追击吗?”
继续追击将消耗大量的人力无力,大渊此次出战,目的在于收复北地十六州,现在目的已经达到,完全没有必要对月羌赶尽杀绝。
若继续追击,将枉送无辜将士性命。
谢若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追,犯我大渊者,杀无赦。”
现在不永绝后患,难道等他们恢复战力后,再来找大渊报仇吗?
那个时候大渊恐怕已经灭亡了。
新朝初建,政局不稳,若外患入侵,山河又将动荡不安。
换句话说,谢若玄就是要穷兵黩武。
众人:“……”
估计是谢若玄大肆屠戮大宛王族的消息传出,月羌闻风而逃。谢若玄亲自领兵追击,在沁勃山活捉月羌王族。
高耸的山峰直入云霄,天地间白雪茫茫。月羌王族躲在雪屋里,被巡逻的海东青发现,刹那间,带着无数倒刺的铁丝网从天而降,将人一网打尽。
此战大捷。
雪粒子从天空飘下,轻若杨絮。青石古台上,上面积雪已经清扫干净,摆上了祭祀物品。礼乐悠悠,金旗清鸣,敬告天地。
月羌王族被当做祭品圈在祭台下,铁甲执戟的大渊将士列阵以待,场面庄严肃穆。
祭台上,谢若玄身着玄黑衮服,环佩相激,似冰玉之声。他身姿如松鹤立,腰佩天子剑,剑鞘古朴大气,剑柄上缠着朱红色缑绳,垂坠而下,落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红白分明。在礼官的指引下,他将五饮依次洒在大地上,完成祭礼。
无数人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这一幕,内心激荡。
谁也没想到,这一战竟然真的大败月羌和大宛!
不仅如此,还把大宛王族灭了,活捉月羌王族,在沁勃山上,举行祭天仪式。
这一认知振奋了大渊上下,所有人都齐声呐喊:“天佑吾皇,天佑大渊,攘除奸凶,护我山河!”
祭台下,谢嘉行站在人群中,仰头看着祭台上的谢若玄,眼中流露出艳羡之色。
史书《大渊册·宣帝本纪下》记载——帝谢若玄率师历涉玉章,济巴正铁,斩获旗鼓,击月羌王余丹、相国、将军等五百六十八人,封沁勃,禅于奚托,登临故国。
至此,月羌和大宛彻底沦为大渊的附属国。
后世点评这一战,奠定了大渊北地安稳三十年的基础。
得胜的消息传回大渊,举国震惊。
而谢若玄的身份终于不再是谣传,而是确定了他宣帝的身份,就连乡野童谣都开始传颂起他的功绩。
此战告捷,大军班师回朝。
众人没料到,回程路上,谢若玄遭遇了刺杀。
夜幕深沉,无星亦无月。大营篝火通明,值夜侍卫轮流巡逻,铁甲在深夜发出金属摩擦声。
主帐内,谢若玄躺在床上休息,几名内侍进来换熏香和热水。他们照常干活后,却没有立即出去,而是悄悄来到谢若玄床边,掏出了藏在袖子中的匕首。
几乎是刹那间,一名宫人向谢若玄刺去。
匕首直奔脖颈。
千钧一发之际,谢若玄睁眼了。他目光落在刺来的匕首上,干脆利落地转身避开了这一攻击。
大概是由于他突然醒来,几名内侍大惊,连忙不顾一切,冲向谢若玄。
“杀了他!”
谢若玄一把掀起被子,挡住了刺来的匕首。营帐内的动静很快引来了巡逻守卫,有人大喊:“来人啊!有刺客——”
瞬间营帐外火光亮起,有守卫朝这边奔来。
几名内侍神色狰狞,手法也不再有顾忌,不管是否会发出声响,直接朝谢若玄袭来。他们动作极快,袭击要害,稳准狠,同时配合有度,显然受过极其严格的训练。
谢若玄一边抓起铺着的毛毯,作为抵挡,迎向袭来的匕首,一边飞身而下,离开了死角。
匕首一下划开毛毯,绒毛飞溅,几乎没有停留,追逐谢若玄而去。
恰在此时,营帐门帘被一把扯开,一柄泛着寒光的长剑划破黑暗,对上了匕首。
“铛——”
金属碰撞声响起,那些伪装成内侍的刺客被震得后退一步。
谢若玄侧过头,只见身着寝衣的游望之握着长剑,面色冰冷,将他护在身后。
“此地不宜久留,皇上快些离开。”
谢若玄说:“侍卫已经到了,游卿不必再拼。”
然而话音未落,那些刺客再次朝两人袭来。他们面露狠色,扔出一根火折子,点燃了营帐,丝毫不给谢若玄后退的机会。
他们在刺杀前,为防止失手,特意在营帐上洒满了火油。此刻一遇到明火,瞬间宛若烈火烹油,熊熊燃烧起来。
不成功便成仁,那些刺客本就打着与谢若玄同归于尽的目的而来,现在一同被困在营帐内,正合他们的意。
火势蔓延迅速,照亮了营帐内的情况。
刺客共有六人,全部伪装成内侍,来行刺谢若玄。
谢若玄一一扫过他们的面容,发现这几人颇为眼熟,最起码在他召集一众藩王进京以前,这些人就侍奉御前了。
这倒是告知谢若玄一个信息,有人想刺杀他,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了。
按照时间推算,那幕后之人原本是想刺杀谢子羲,但没料到谢若玄穿了过来。可他依旧选择在这个时候,发动这场刺杀,很显然,就是冲谢若玄而来。
准确说,冲皇帝这个身份而来。
谁在皇位上,谁遇到这场刺杀。
外面声音杂乱,脚步声与叫喊声混在一起,有人主张救火,有人主张先救驾。营帐内,那六名刺客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三人攻向游望之,三人绕道攻向谢若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