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虚初级。”柳望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很快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判断,“恐怕是藏拙。这个孙元盛, 倒是有个堪用的徒弟。”
柳期闻言, 想问点什么, 想起他刚才的交易, 便自觉闭上嘴。
广场上, 几十名道士从远处塔楼中鱼贯而出, 手中各自托着一只白碗,另一手拿着毛笔,似乎在孩子们额头描绘着什么。
上千名孩子排成的队列又多又长,道士的描绘显然也不是一挥而就,故而等待的过程极为漫长。幸而头顶浓厚的云层并未散去,没有烈日炙烤,众人的等待也就没那么难熬。
柳期仔细地盯着道士手中的碗和笔,等了许久,才看到排在最前面的孩子似乎也忍不住回头打量进度,她才瞥到一眼他额头描绘的图案。只是距离太远,图案又小,只能模糊看清是一个圆形,有些像阴阳八卦,但具体细节一概不知。
活生生呈现在她面前的景象,和那些听起来遥远不可及的人事完全是两个概念,以至于她的好奇心不知不觉被勾得越来越高。
柳期忍不住了,仰头扫了眼旁边的柳望,说道:“怎么哑巴了?”
谁知柳望好似就等着她的动作似的,满是笑意的眼神一瞬不瞬地俯低看她。眼神一接触,柳期就快速移开眼睛,撇撇嘴道:“爱说不说。”
不料柳望没吭声,站在柳期另一边的一个男人却被逗笑了。他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小姑娘,还纳闷着来都来了,怎么不去前头排队试试。此时听到她的话,大致猜到了她心中的好奇,于是笑完后,在柳期瞥来的冷淡目光下,挽救了她的好奇。
“他们是在画通灵阵,算是道门中很初级的阵法,专门用来测试一个人有没有修行资质。等所有人的阵图都画完,就会有人来在阵图中灌入灵力。阵图中灌入灵力的一半会发亮,若是有修行资质的,等灵力在游遍全身,会到另一半阵图时,另一半也会发亮。若是没有,不但另一半不会亮,这孩子还得受些苦了。”
意识到对方只是好心解惑,柳期的脸色便也柔和起来,听到这里抬头问道:“为什么?”
“具体原因,他们也一直没给确切说法,只说休息一段时间就好。我们自己猜测啊,跟进化者一个原理。为什么那些人不能进化,是因为他们身体就像四面漏风的容器,无法存储任何力量。不同之处在于,修士的灵力是他们认为修炼的结晶,太过精纯浓郁,以至于无法立时在人体内消散。但普通人的□□哪能承受住那种力量,所以必然会头疼脑热一段时间。”
那男人说着,目光打量着柳期,似乎担心她听不懂。不料柳期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又追问了一个问题:“他们既然能灌入,怎么不能抽离,非要等到灵力自行消散?”
男人有些意外,刚想回答,只见柳望脸上挂着古怪而僵硬的微笑瞟了自己一眼,不自觉就闭上了嘴。不只如此,在柳期眼中,他的面色几乎瞬间褪去了血色,几乎是有些慌不择路地走开,隐没在一边的人群之中。
柳期皱着细细的眉看向柳望:“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柳望不答,脸上一如既往笑呵呵的,转而回答起了柳期前一句问题。
“灵力灌入人体,不能从另一半阵图出来,便代表是在人体中迷了路。既然迷路了,那些个小道士也没办法将它抽出。或许像孙元盛那种境界有办法,但他怎么可能为这么多人那番功夫。毕竟仙者万中无一,在场这些人,能有一两个好苗子就不错了。”
他说话的时候,柳期保持着皱眉盯视的姿势,等他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他刻意忽略的问题:“你到底有什么毛病?我认识你吗?”
柳望笑容不变,仿佛看着一个乱发脾气的小孩:“我是你爷爷,能不认识么?”
“你不是说我是你重孙女吗?”
“噢,那就是太爷爷。”
柳期死死握着拳头,不到半天时间,她已经几度被老头子气到爆发边缘。恰在这时,又一批道士的出现再次打断了她的怒火。
身穿湛蓝道袍的道士们站在第一排的孩子们面前,一手抬到胸前,双指并拢,嘴中念念有词,一点颜色各不相同的光团出现在他们指尖。而后他们把指尖的光团点在孩子的额头上,数秒后,不约而同地开口道:“不通。”
声音洪亮,似乎是专门喊给后场的家长听的,所以在声音响起的同时,柳期身边便响起了几声错落的叹气声。
“不通。”
“不通。”
一连五排,道士们的声音都整齐划一,然而除了孩子们伤心地低声哭泣,家长们没有一个质疑结果。
柳望对这些都充耳不闻,转而对柳期问道:“你知道,为何进化者都无法修行么?”
柳期正望着小蓝兄妹的方向,他们紧挨着,排在较为靠后的位置,与核验资质的道士还隔着十几孩子。不知为何,身在局外的她如同周围的家长一般,也开始为兄妹两个紧张起来。毕竟她知道,这几乎是蓝峰摆脱平凡人生最后的希望,也许也是治愈蓝秀身心创伤最好的机会。
柳望对于她的恍若未闻毫不在意,自顾回答道:“进化者体内自有一股力量,哪怕蜷缩在身体最偏僻的角落,也会拼命抵挡灵力入侵。他们二者,明明很可能出自同源,却如水火一样不相容。所以,我这辈子一直有个疑问……”
家长群中忽然出现一阵骚动,远处的祖师殿里,突兀地射出一条条明黄丝带,飞掠过广场,如有意识一般缠上正在核验资质的道士们的手腕。神奇的是,那些看起来明明有如实质,甚至被风吹出飘拂纹路的丝带,竟在眨眼间消失不见,似乎钻进了道士们的手腕里。
短暂的停滞后,道士们再次报出眼前孩子的核验结果。一直齐整的声音终于出现了参差落差,除了“不通”,还有“待定”。
“待定是什么结果?”
“不知道啊,从来没听过。”
“我五年前带老大来参加,也没有听到过待定啊……”
“难道是介于通和不通之间?”
纷杂的的议论声中,越来越多的待定结果出现,紧紧过了三排,就有十数名孩子被归到待定行列。
解答疑惑的人终于出现了,那名生得器宇轩昂的年轻男道士从祖师殿中飞出,高声道:“监院,也就是我师尊,近期觅得一本从未现世的古老道书,上载一篇玄妙功法。只要是女子,哪怕核验不通,也有希望修炼登仙。只是条件虽然松了一些,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条件,所以被纳入的待定范围的,也只有部分人。”
在众人或惊喜或迟疑的议论声中,他对核验的道士吩咐道:“待定的孩子,都领到西殿前候着。”
“那前面的孩子怎么办?”终于有个家长高声问了一个问题。
男道士瞥了他一眼,一点都没有给他面子的意思:“已通报过核验结果的,不予更改。”
人群哄然嘈杂起来,前面已核验了小半,那些孩子们的家长自然感到不满。作为能冲破层层阻碍到达这里的人,他们中大部分都是进化者,各自握有一些实权。然而即使人多势众,他们对于冷眼看来的崂山道士们,依然不敢做出过激的举动。
更何况,还有那些待定的孩子父母明显站在崂山派一边,等待核验的家长,也纷纷安抚那些情绪过激的家长。毕竟比起核验后希望落空,他们更担心崂山派挥袖走人,放弃后面的核验。
只是事到如今,之前一直保持安静的人群,再也平息不下来。崂山道士在这方面似乎表现出了理亏的样子,并未阻止家长们的高声的欢呼、悠长的哀叹和不忿的议论。
短暂停滞后,核验再度进行,很快便轮到了小蓝兄妹。
柳期一眼不眨地看着蓝峰面前的道士,隐隐不安的预感中,道士果然高声念出了那两个重复了无数次的字。
“不通。”
柳期望着蓝峰的背影,男孩瘦弱的肩头在听到结果后,和脑袋一起,蓦然垮了下来。道士绕过他,走到蓝秀面前,谁知蓝峰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震得场上嘈杂的声响为之一静。
“为什么?!不可能!”
第39章
帝山祖庭主要建筑是一门三殿, 门是山门牌坊,殿是圆形八角的天坛式样,其中祖师殿居中, 正对山门。太清殿和太虚殿均在祖师殿后方, 分靠东西两面。从外面看, 三殿均是九层高,祖师殿占地更阔, 更显雄伟;另两殿方圆较小,同样高度下, 则显得俊秀孤高。
正逢收徒盛况, 留守祖庭的, 以及新到的崂山弟子均各有职责,里外忙碌着。三殿外围的回廊中空空荡荡,只有太清殿中间层的偏僻处, 有一高一矮两道人影并肩而立, 望向广场上的人群。
二人中, 矮个身着月白西装, 在朱漆围栏中显得有些扎眼,高个则穿着颇为古典的暗红长衫, 好似一抹蚊子血。
不似广场上的人们, 两人丝毫不关心上千名孩子中是否会出现万中无一的天选之人,目光反而漫无目的地在广场的大人们身上游走。
高个突然笑了一下, 说道:“叶凌兄, 你一把火下去, 是不是就能把卯泰这些高层一网打尽了?也省得咱们在这儿蝇营狗苟, 废这许多功夫。”
他的嗓音浑厚中带着些许憨气, 哪怕是说这如此骇人的话, 也不会惹人讨厌。
矮个的声音则有些空洞,明明近在咫尺,却似从远处传来。
“虽然你是在说笑,但我还是得提醒你,免得后续合作中因小失大。哪怕你孙道真现在是吕莲王,但躲在崂山羽翼下太久,并不真正了解进化者碎土。这些人里确实有不少卯泰高层,但不过千人而已。光是卯泰就有近五万进化者,杀掉他们,反而是帮卯泰解决腐败问题,给黄怀兄弟留出足够多的位置笼络新人。”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过是一个玩笑话,却牵出一段长篇大论,孙道真虽没有不耐烦,但也觉得是自找苦吃,“大伙儿都把你们兰陵人叫成疯子,可叶凌兄给我的感觉,都可以用老谋深算来形容了。”
他说着,目光游移,定在人群某处,又笑了一下,奇怪道:“那边的小姑娘,怎么没参加资质核验?我看她身边的老头子,气度不凡,应该也是身居高位的人吧?”
叶凌一眼便望见了他说的人,随意回道:“人世苦短,亲情可贵,舍不得爷爷罢了。”
他刚说完,广场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的嘶喊,压过了众人喧闹的话语声。
“为什么?!不可能!”
“待定。”
蓝峰用尽了力气的大喊,几乎淹没了道士通报的结果。他微微弯着腰,转过身来,一手按在腰间,通红的双眼狠狠瞪视着给他宣判了“死刑”的道士。
道士也被他吓了一跳,转过身,意识到不过是一个小孩在叫嚷后,皱眉道:“做什么?不知道在祖庭撒泼会有什么后果?”
指责完两句话,他便不当回事的转回身,对另一边的同伴招手:“这个,待定,带走。”
蓝峰没再出声,可从他剧烈起伏的胸脯看,很显然处于崩溃的边缘。柳期看到他手的位置,突然意识到了他可能的举动,忙上前两步。但还没发力挤开挡在身前的人,便发现蓝峰按在腰侧的手松开了。
蓝峰牙关紧咬的面容也松弛下来,紧缩的眼眶中,狠厉的目光变成了片刻的呆滞。
“什……什么?待定?”
蓝秀早就被他的举动吓得愣住,直到一个道士来拉她,她才回过神来,用力回过头喊道:“哥,哥哥!”
然而蓝峰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只用呆滞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妹妹被拉扯着越走越远,嘴里喃喃道:“阿秀,阿秀……待定了……”
忽然间,狂喜大笑从他夸张大张的嘴里发出。他流着泪,大笑着喊道:“待定!阿秀待定了!”
“把警告当耳旁风?”
走开的道士脚步一错,一步便跨过了几米距离,贴到蓝峰跟前:“最后警告,闭上你的嘴,站好!”
蓝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犹豫了一下,另一只手也重重捂上,老老实实地转过身。可从抖动的肩头里,柳期明显能感觉到他依然在抑制不住地笑。
和道士一样,被蓝峰突兀的嘶喊吓得噤声的大人们,也很快便反应过来,不过是一个落选的孩子发失心疯而已。嘈杂的人声再度响起,瞬间便覆盖了这颗小石子砸出的小小浪花。
柳期也松了一口气,眼眶后知后觉地微微发热,由衷为这对不容易的兄妹感到高兴。
奈何身边站了一位说话不讨喜的主儿。
柳望视线落到蓝峰身上,问道:“那小子,刚才想动手吧?”
柳期压根不想搭理他,只是相处半日,她已太过了解这老头喜欢自说自话的毛病。于是提前堵住他的话头:“太失望了而已。你失望的时候不想摔点东西?大惊小怪。”
“不见得。”柳望瞥了她一眼,居然没选择继续谈论蓝峰,而是望向蓝秀跟随道士远去的身影,说道,“待定是假,女鼎是真。”
“什么意思?”
“人呢,开始是越活越没劲,后来是越活越怕死。孙元盛不过人仙境界,活到这把岁数,除了头发白一些,看不出什么朽木的衰腐气。不是一直拿灵丹妙药吊着,就是走了采阴补阳的旁门路数。不然,带走这么多核验不通的女孩儿做什么?”
柳期大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望向蓝秀被带离的方向,只见她身后,不断有道士带着核验“待定”的孩子离场,无一不是年岁不大的女孩。
柳期心中立刻信了几分,但也没全信。继续问道:“刚才那人不是说找到了上古功法,能让一些‘不通’的孩子也修炼么?”
“这你也信?”柳望不知是第几次看傻子了,“让核验不通之人能够修炼登仙的功法,相当于找到了成熟技术让普通人进化。这种谎言骗骗小孩子也就罢了,若连你也信,我这个当爷爷的可真要失望了。”
柳期蹙着眉,自动忽略了他话中令人不爽的地方。虽然这人说话,从一开始就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但直觉告诉柳期,他此刻的分析是对的。
她环顾四周,下意识就想追上蓝秀,但柳望一把捞住了她的手臂。
“真以为自己能从崂山派手里抢人?”
柳期对视着他依旧带着淡然笑意的目光,问道:“你有更好的办法?”
“自然是有的,我可以帮你,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问你什么条件?”
柳望呵呵一笑,透出几分神秘地样子,说道:“以后你就会知道。”
柳期明白了他的意思,等同于让她签下一张没有金额的支票,对方却不告诉她,将在支票上写下什么金额。
短促一琢磨,这摆明了就像一个坑。
柳望看出了她的犹豫和怀疑,下巴点了点蓝峰的方向:“就算你真从崂山派手里抢了人,你觉得你一个人,能带着兄妹两个全身而退么?”
柳期望着蓝峰似乎还在抽泣的背影,面无表情道:“我答应你。什么办法,你说吧。”
柳望俯下身,在柳期耳旁低语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