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柳期长时间的审视目光下，陈二心中攒了一肚子的火气莫名散去。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开口道：“本想找个机会好好表明身份的……唉，谁知道你会瞎跑。”
“卯泰小总理，黄金？”柳期皱着眉确认他的身份。
黄金点点头。
柳期也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要不，你还是叫我陈二？”
柳期摇头道：“不用。我还以为这个地方这么喜欢用数字起名，看来是个误会。”
黄金没想到她会拐到这么奇怪的思路上，不由得“啊”了一声。
柳期扔掉手中的半截木剑，拍了拍被这些突变搞得有些呆滞的蓝峰，说道：“走吧。”
“去……去哪？”
“下山。”
黄金终于想起了这两个罪魁祸首，脸色沉了下来，给柳期的答案补了三个字：“回学校！”
山门外，一艘黑色浮艇安安静静地停在青石地板上。船上的士兵见到几人出来，手脚利落地放下绳梯。
柳期和兄妹俩都是第一次乘坐浮艇。便是成人心里的柳期，此时也不免好奇地在浮艇上看来看去，反而是小蓝兄妹两人，沉默又拘谨地坐在靠着船舷的座位上。
柳期大致猜到了他们的心理，但这种场合下，也不宜多作安慰。
“你怎么会过来？找孙元盛的？”
“不是。”一晚没睡的黄金松下心弦，疲惫和困倦便涌上大脑，闭着眼，一边养神一边回答道，“送孩子来的家长里有我的人，本来只是例行公事收集情报，没料到资质核验结果莫名其妙多出个‘待定’。他跟我汇报完，我就赶来了。”
柳期“噢”了一声，又问道：“有吃的没？”
黄金眼睛掀开一条缝，正想问问她为什么从治安兵手中带走两个孩子，但余光瞥到对面缩到座位里的两个身影，便暂时按住了话头。
“没有，一会儿到了就带你们去吃饭。”
帝山祖庭和空港本就在同一座山头上背靠背，浮艇一升空，没两分钟就进到了空港上方。只是空港是立体交通，浮艇驮船似乎需要按规定的航道飞行。时升时降，七弯八拐地，等到浮艇抵达泊位，已然过去了十几分钟时间。
然而不论是柳期还是小蓝兄妹，都不由得默默对比起上午费力的攀山。一个快若惊鸿，一个慢如牛车，而没有进化的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乘坐不了一回惊鸿。
吃饭的地方位于一栋高楼的中部，虽不是贵宾层，但也已经是普通人无力消费的商务层。对比起贵宾层的富丽堂皇但人声清冷，和经济层的逼仄阴暗，商客最多的商务层显然更符合柳期对文明城市的记忆。
建筑的外立面不再只有黑灰颜色，而是贴了许多色彩缤纷的瓷砖。人来人往的连廊上也处处装饰着鲜花，有些走廊上甚至用了透明的玻璃栏杆。路人穿着的风格极杂，有如她一样穿着简单短袖的，有如崂山道士一样穿着复古长衫的，也有身着得体西装和优雅长裙的。而且他们的衣服色彩繁多，也不再是安置区一样望去灰扑扑的粗布面料。
浮艇停在连廊外挂的泊位上，士兵扶着小蓝兄妹跨上连廊，黄金下意识也要去扶柳期，但柳期脚尖轻轻一点，如同轻灵的小鹿，自己就跃了上去。
黄金自嘲一笑，认识这么多天，他还是会无意中把柳期看作小女孩。他走到三个孩子前面，嘱咐了一句“跟我走”，便带着他们迈进一个装饰成红色拱门的建筑门洞之中。
这里似乎是集中的就餐区域，环形走廊两边开满了各种卖吃食的小门脸。煎饼，蛋糕，凉茶，冷面……几乎每一样都是柳期记忆中熟悉的平民食物，却也是小蓝兄妹俩从来没吃过的稀有高级食品。其中的很多东西，恐怕在卯泰三城的粮站中，花再多的粮票也兑换不到。
因为人太多，黄金时不时便回头看一眼三个孩子。直到走出这段小店最多的走廊，拥挤的人群一下子少了起来，四周眼花缭乱的招牌也变成颜色素雅的装饰，从工艺精致的格窗向里看，显然是高级餐厅的模样。
“今天就吃这家，这里进口的鱼很不错，是卯泰没有的食物。后面你想吃别的，我再……”黄金说着回过头，话声戛然而止，转而问道，“他们呢？”
“走了。”柳期淡淡答道，脚步不停，越过他走进餐厅大门。
“走了？你放他们走的？”黄金追了上来。
“什么叫我放他们走的，他们有手有脚，又不是你的奴隶，怎么就不能自己走了？”
“你……”
黄金有些气急败坏，竟从腰间皮带上摘下一个手掌大小的方盒，从一头细长的天线看，不是对讲机就是大哥大。
难道这个时代，还有通信网络？还有互联网？
柳期的注意力从餐厅的摆设移到他手上，心中纳闷着，随意找了个空座坐下。
黄金也坐到了她对面，不悦的眼神从她身上滑到桌上的蓝白格子的餐垫，对着机器说道：“对，找到了，又跑了……让他们继续找，从我位置附近开始找……嗯，你说。”
机器边上，随着小小的绿灯一闪一闪，黄金的面色变得越来越凝重，最后沉声问道：“查清楚了？确定是他？”
通讯结束后，黄金把机器重重磕在桌面上，吓得一边正要上来的服务员缩了回去。他严肃地盯着对面的柳期，似乎在平复着听到坏消息的心情，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个笑容。
“点菜吧。”
第42章
鱼头剁椒, 鱼片酸汤，鱼骨椒盐，再加上鱼豉油浇的生菜。
坐在这个装饰清新素雅的餐厅里, 看着桌上一鱼多吃的精致菜肴, 柳期恍惚间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 做了一个不着边际的梦，醒来后, 就被朋友拉出来逛街吃饭。
然而，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显然还不能算朋友。他是一个国家的小总理, 哪怕这个国家极小, 人口按柳望说的只有三十来万, 也已是柳期同桌吃饭过的权势最高的二代。
饿是极饿的，毕竟从昨夜吃完一个窝头开始，就没碰过任何一点食物。但一想到刚刚溜走的小蓝兄妹, 柳期就难以抑制地想, 要是他们俩先吃完这顿丰盛的饭, 再走多好。
在黄金意味不明的目光下, 柳期默默捉起筷子，先夹了一片鱼, 再吃了一口生菜, 试探似的慢嚼细咽迅速变成了狼吞虎咽。没办法，小七这具瘦弱到营养不良的身体, 对于美食的渴望太过强烈。
不到十分钟, 桌上三菜一汤几乎一卷而空。
柳期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 接过黄金递来的一杯冰水, 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对面的男人似乎一口都没吃。
她有些难为情地开口：“谢谢。”
黄金鼻腔里哼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 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水，玻璃杯底落到桌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声响。
柳期坐直身体，靠到了椅背上，驱逐开有些恼人的羞赧情绪，视线直视着黄金，说道：“不管什么话，你可以开始说了。”
略带指使的语气让一边的服务员暗暗咋舌，看到黄金投来一个眼神，他识趣的走进边上一间房间，关上门。就在柳期狼吞虎咽的时候，店里已然清空了客人，空荡荡的餐厅中，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对坐的身影无声对视。
如同柳期一样，黄金也身体挪，靠到了椅背上。但柳期觉得他这个动作中隐含的意思与自己截然不同，自己更多是因为身高有限，距离远些可以尽量平视对方，而他，这一挪一靠外加脸上那种莫名的笑意，上位者的优越感扑面而来。
“你知道，你放他们走，其实是害了他们么？”
果然，一开口就是明线的责备语气。
柳期皱了下眉：“我只知道让他们回学校是害了他们。”
黄金没有问为什么，似乎自动忽略了她的回应，继续说道：“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异能特殊，被小七的身体干扰了一些情绪，也许还造成了一些记忆混乱。毕竟精神系异能本就不稳定，有太多神奇妙用，也有太多难以理解的副作用。”
柳期想到了他要说什么。果然，黄金马上提到了那个让她一头雾水的名字。
“说实话，不是一开始，是直到昨天带你来空港，我都认定了你就是晨曦基地最后幸存的成员。不过等到你带着两个孩子从治安兵手中逃跑，今天又看到你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竟敢和崂山派当面起冲突。我才确定了，你不是晨曦基地。”
“从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不是，不过很多人都只相信自己的判断，我可以理解。”柳期说道，找到了一些以前和客户洽谈业务的感觉，“虽然我不知你要找的人，但从安置区到这里，我承认你帮了我许多。算我欠你的人情，如果有需要，我随时可以还。”
几句话过去，黄金心中，和一个小女孩正经谈判的怪异感尽皆消失。面前这个藏在女孩身体里的人，不论是思维还是情绪，毫无疑问都是成熟的成年人。其实他早有体察，所以才会选择开门见山。
“你能这么说我很高兴，而且，我也相信你能做到。”黄金又喝了口水，“还记得我找晨曦基地做什么么？”
“三方会谈。”
“是，三方会谈，讨论如何瓜分昭阳的屠宰场……晨曦成员潜藏在外，是昭阳唯一行动不受限的力量。但自从十年前暴露，晋安对他们的追杀清剿就没结束过，前几天围剿晨曦总部的行动，更是让他们仅存的力量几乎覆灭。不过没死绝，有人逃出来了，我借军演松开边防，帮了他们一把。而你，也正巧出现在那片山林之中……”
听到这里，柳期脑中突然想起几张昏暗烛光下的面孔。晨曦……难怪这个名字这么熟悉，当时地下通道里的三个人中，那个男人不就自称为“晨曦队长”么？
她回忆着当时的细节，只听黄金继续说道：“虽然你不是晨曦成员，可我依然相信他们有人逃到了卯泰。或许用逃字形容并不恰当，三方会谈在即，晨曦基地的幸存者不可能放任各国瓜分他们的国家。所以，我希望你对我的回报包括两件事。”
在商言商，黄金的语气让柳期稍有不适，但她没表现出来，神色平淡道：“你说。”
“第一，帮我找出幸存的晨曦成员。我敢肯定，这么多天过去，他们肯定已经到了空港。至于用什么办法，我再想想，你只要配合即可。”
“第二，不论晨曦成员有没有出现，我希望你能暂时成为我的力量，帮助我破坏会谈。”
他说完，眼睛定定地看着柳期，发现她的目光游离，似乎走神一般。刚要再开口，只听柳期冷不丁说道：“你认为我欠你的人情是有多大，让我不惜和这么多国家作对才能还上？”
黄金微微一愣，道：“安置区变异种，我救了你的命。”
柳期轻蔑笑道：“你们不出手，齐化进也杀不了我。再说，就算是你们救得，出力最多的也是华丽吧？最后关头是白猫的幻象吧？”
黄金皱着眉头，眼神阴郁地盯着她看了几秒，转而问道：“你两次帮着从学校逃出的兄妹逃跑，触犯了法条。从帝山后山违规进山，触犯了法条。在空港如此繁忙的时候，因此浪费兵力，造成的损失又该怎么算呢？最后让你避免和崂山派冲突，也算救了你一次吧？”
柳期的注意力终于被全部拉了回来，露出几分难以置信的表情。谈判还能这么胡搅蛮缠的？堂堂小总理的谈判水平，即便在她这个不擅交际的人看来，也只能给个不及格。
然而对方神色极为认真，柳期也只好正视起他的问题，一一辩驳道：“第一，我现在七岁，由你带着不但进了空港还住了旅店，你却口口声声说小蓝他们规定年纪，不能住店？还回头就安排治安兵来抓人，这算什么，知法犯法吗？还是对人对己双重标准？不知道古代就有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说法么？”
“第二，如果我没记错，帝山后山是崂山派的自治区。人家崂山派听说小蓝是从后山爬上去的，也没有丝毫追究的意思，你哪来的立场越俎代庖？”
“第三就更简单了，治安兵是你派的，浪费和损失也是在你的决策下产生的，何必怪别人。”
“第四，我是还不清楚崂山派到底有多大本事，但只从当时在场的几个道士看，杀不杀得了另说，从他们手里抢两个孩子，这点信心我还是有的。”
一条条掰开揉碎的驳斥一次又一次刷新着黄金对于柳期的认知，令他哑口无言。沉默片刻后，他蓦然笑了起来，兀自摇头道：“只是想尽量给自己加一点交易的筹码来着。没办法，你来历神秘，是一开始就否认了晨曦的身份，但也对自己的身份绝口不提，我实在没什么办法，能让自己相信你会诚心为我做事。”
“这样吧，既然你觉得欠我的人情不值得这么多，那要我付出点什么，能让你去做那两件事？”
此刻的坦诚以待，显然比之前的胡搅蛮缠来得高明，这让柳期不由觉得，之前那些问题不过是一种试探，对她的认知能力的一种判断。她不是一个多话的人，谈论正事更喜欢坦率直接，对事不对人，这也是为何她更喜欢华丽，会在她面前主动提起过往的重要原因。
但坐在对面的黄金不同，作为一个国家的掌权者，对人不对事，会驭人而不只是理事，显然是更为重要的能力。
“我只是一个过客，你不用太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柳期说道，平心静气地与黄金对视，“那两件事，我可以答应你，但也只是尽我所能，而且，要另外加上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帮我找一个人。”
黄金心中一动，难道柳期知道小七姐姐的存在？然而柳期的下一句话否定了他的猜测，却也让他疑惑起来。
“他叫展七，如果长相没变的话，是个二十多岁的男性模样。”
“展七？”黄金疑惑地念着这个名字，“陶小七……他和小七有关系？”
柳期摇着头：“不，没关系，他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如果只是我，在这里找到他的希望不太大，但你既然能调动治安兵，我可以把希望放在你身上。就当……各取所需。”
“好，一言为定。”黄金答应下来，“今天晚上我就派人去旅店，她会帮你画出展七的肖像。有肖像找起来就容易了。”
总算谈妥了交易，黄金松了一口气，带着柳期走出餐厅。
人流不算多的走廊上，一双眼睛立即落到了柳期身上。那是一个身着军服的治安兵，手中拿着几张巴掌大的白纸。看到柳期后，他拉了拉身边同伴，招呼着一起走了过来。
俩人似乎没认出黄金的身份，拦在他身前后，审视的目光一直柳期身上转悠。柳期一眼就看了出来，他们就是昨夜去旅店抓小蓝兄妹的治安兵。
“什么事？”黄金问道。
其中一名治安兵瞥了眼黄金，微微弯腰，用严肃的语气对柳期问道：“小姑娘，我在旅店看到过你。认得这两个人吧？昨晚到现在，有没有跟他们再见过面？”
柳期摇头，那治安兵完全无视了黄金不悦的神色，继续质问道：“不要跟我们说谎，他们两个在学校杀了老师，是杀人犯，你可不能包庇他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