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白知道，那只是无面的特征，不管是欣喜大笑，还是阴沉冷笑，通过无面发出来，就是嘲笑。
“这几年我越来越觉得，这张面具还是该你来戴。”
叶凌说着走到窗边。窗户很大，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外面日头高照，可房间中依然显得无比暗沉，这是因为窗户上安的是单向玻璃。外面光线太好，他无法从玻璃中看见自己的脸，若是换到外面应该可以。
于是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耳上的红色耳钉，继续道：“记得老师说过的那个故事么？我们这几个人里，也就属你模样最好，最像故事中的兰陵王。”
朝白没被他拐跑话题，又问了一遍：“我问你她是谁。”
叶凌背对着他叹了口气，摇头转身：“我都这么说了，还不明白？”
朝白拧着眉毛盯着他。
叶凌无奈道：“这个故事我们是听老师说的，老师又是听谁说的？”
朝白紧绷的身体蓦然又垮了下来。这么多年来，叶凌还是第一次连续几次看到他脸上的冰山崩塌。
朝白难以置信道：“她……真的是她？画像？”
叶凌点点头：“已经空了。所以说，你就听老师的话，乖乖回去无名吧。这趟浑水，多你一个少你一个，没差。”
朝白冲入房间的时候，柳期拎起烧开的茶水，为柳望到了一杯茶。
“衣锦还乡，可以理解，再说无名毕竟是能对抗联盟的大组织，爬到中层，你觉得很容易吗？是你要求太高。”
柳望几乎是吃了一惊，也不管烫不烫，抿了口茶汤，入口极润，涩感全无，倍觉甘甜。
他瞥了眼楼上，笑道：“送游子出行，也不一定就是盼归的。”
柳期等了等，也没见他接着解释。她听出来这句话是化用了一首古诗，不由奇怪道：“我看你不像是没有亲人的人，怎么会想出绝户政策？”
问完她就知道自己想漏了。绝户政策是柳望提出并推行的，那就说明之前兰陵的孩子不都是无父无母的状态，甚至可能也都有正常的家庭，最不济，也是卯泰、晋安如今的家庭状态。
柳望难得没有刁难她的思维漏洞，悠悠说道：“我是有亲人，而且我父亲待我极好。不过没有绝户，兰陵如何能有今日的地位？一个比卯泰、昭阳大不了多少的碎土，又因头宽腰细，雨水多、物产丰，即便历代兰陵王都以悍勇闻名，也不得不受制于南营、江南两大碎土。”
他喝了口茶，似乎在回忆着当时的境况，继续道：“可以说，昭阳近六十年的困局，就是兰陵近两百年的困局。南边面积广袤、人口稠密的江南洲就不说了，光是北边的南营岛，那也是能与东青仙岛、晋安、文望相互制衡的大岛，南拓征服兰陵是他们唯一的选择。如果没有绝户，即便兰陵撑到现在不亡国，也绝对没有如今的底气。”
柳期道：“两大国家虎视眈眈，这和绝户有什么关系？”
柳望问道：“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四级结构吧？王、城、区、村，其实还有一级，你觉得是什么？”
柳期思索着：“家庭？”
柳望点头：“不错。小家大家，这是古书上常提到的两个概念，孰先孰后，各有说法。在我看来，没多一级结构，私心便多了一重，既然如此，何不灭小家，存大家，让所有人都服从安排，把所有力量和心思，都用在抵御外敌身上？可能在你看来，人味儿是少了一些，但正因如此，兰陵才从抵御二国变成了牵制二国，把敌人转化为嚣张的底气。”
“我不认同。”柳期摇头道。
然而柳望意味莫名地盯着她，不发一语。
柳期豁然惊觉，指着自己的鼻子道：“这是我……你那个故人的主意？”
第111章
自从“故人”相认后, 柳望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明显多了一些，但也只是多了一些而已。他会偶尔说起故人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只言片语, 但凡柳期追问故人为什么这么做, 他一概闭口不言, 甚至连那些事情、那些话的来龙去脉都一概不提。
这让柳期对未来的自己十分迷惑。
比如现在，柳望居然说“绝户”政策是自己的主意……
开玩笑, 这么毁三观的主意，她连想都想不到, 怎么可能主动提出来？
柳望又一次点到为止了,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转而道：“今晚的舞会，你来当我的舞伴，陪我一起去？”
柳期翻了个白眼：“舞伴？你睁大眼睛看看我几岁。”
柳望呵呵笑道：“确实, 那场合, 如今的你不大适合参加。”
柳期盯着他看了几秒：“等下, 你说舞会, 什么舞会？”她想起来黄金之前的计划，追问道：“会谈要启动了？”
柳望点头, 叫了一声“小凌”。
声音不大, 但叶凌很快就从楼上走了下来。
“跟小期说说，刚刚你去见特使的情况。”
柳期抬头望向叶凌, 余光瞥见朝白身姿笔挺地站在二楼栏杆边, 神色淡漠,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突然叫停了叶凌, 对朝白道：“不管会谈是什么进展, 既然你是兰陵人, 老头子的学生，那‘万不得已’的情况，应该不会出现了吧？”
柳期不是死脑筋的人，既然两人之间多了柳望这重关系，朝白又是柳望的学生，从他手中保下一个李清雅，应该不难。
不料朝白竟连他老师的面子都不买，冷冷回道：“无名是无名，这和我是不是兰陵人有什么关系。”
柳期还没反应过来，只觉一个眨眼，柳望一屁股坐回到座位上。而二楼的朝白脑袋偏向一边，英俊的脸颊上迅速浮现出鲜红的五指印。
当然，柳期没错过那一声极为响亮的巴掌声。
“注意你的态度。”
柳望神色淡淡，语气中没有丝毫训斥之意，仿佛说着最普通的家常话。然而这句家常话，令一边的叶凌心中一紧。
见朝白愣着不动，叶凌赶紧向他使眼色。久违相逢，他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戴着无面，朝白压根看不见自己的眼睛。
低头认错的机会稍纵即逝，柳望再度开口，语气仍是平和：“滚。”
黑暗蓦然笼罩整个房间，描金大门砰然开启，片刻后又砰然关上。短暂的时间里，柳期瞥到门外守卫的西服中年仍是笔直站着，这番动静对他而言，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开关之间，看似无人出门，但光线恢复明亮后，二楼已然不见朝白的身影。倒是门外隐约传来了电梯开门的叮咚声。
这是柳期第一次见到柳望发脾气，事情虽因她而起，但她觉得实在没必要。朝白不答应又如何，打服就行了。然而站她对面的叶凌悄然伸出食指，对她摆了摆。
“别耍小聪明。”柳望后脑壳就像长了双眼睛似的，“说。”
叶凌对柳期道：“你出去不久，我就收到卯泰邀约，去联盟特使房间商谈，当然，晋安全和叶昌也在。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个人，昭阳王崔左鹰。”
柳期听晨曦小队提起过这个人，即便是从未去过昭阳的九清清，提起这人来也是咬牙切齿。崔左鹰原是昭阳首都丰城的城市官，令柳期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担任丰城一把手的时间竟然长达三十年。
即便柳期对政治一窍不通，也知道高位不宜久居，禛佰先王能容忍他盘踞首都一把手这么长时间，不是特别信任，就是拿他没办法。
按白庄的话说，是两者皆有。
禛佰先王年老后，身体每况愈下，正当壮年的崔左鹰声望则与日俱增。尤其是晨曦基地在国际上曝光之后，在其他碎土暗中支持下，隐隐有了架空先王的态势。
两年前先王逝世，他顺理成章成为昭阳新王，上任第一个命令就是肃清晨曦计划在国内的遗留力量。白庄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借着禛佰唯一的儿子禛雄的帮助，偷渡到了晋安，成为晨曦基地最后一个新成员。
晋安、梦昌、兰陵，三国此次会谈是冲着瓜分昭阳的目的，崔左鹰这个砧板上的鱼肉，又来做什么呢？
柳期道：“他就不怕重蹈元泰的覆辙？”
元泰是禛佰之前的昭阳王，柳青空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在位仅三年，去面见三国君王时，再也没回来。
叶凌笑道：“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叶昌和晋安全看到崔左鹰的第一反应就是先拿下再说，不过最终也没动手。”
柳期问道：“崔左鹰是什么异能？”
叶凌摇头：“没人见过他动手，估计也没人知道，不过他敢只身前来，至少也有高级吧。”
柳望摆摆手：“那也未必，他是黄怀领来的人，起码今天上午的会晤而言，黄怀会护着他。卯泰不过是会谈的服务方，又打着中立旗号，铺个桌子便够了，没必要帮我们三方夹菜。”
柳期听着，心思不由飘到春晖旅店。若是晨曦三人知道仇人孤身抵港，难保不会改变暗杀目标。这么大的事，黄金作为空港主事人，又是接待会谈各方的负责人，肯定清楚，就不知他会不会瞒着晨曦小队。
还有，按照黄金之前说的，黄怀负责内地三城管理，不会沾手本次会谈之事，但他偏偏携着崔左鹰来了，不知事情会产生什么样的变化。这对掌握着卯泰最高权力的兄弟，政治理念大不相同，保不准会因此激化矛盾。
“然后呢，崔左鹰表明来意了么？”柳期看向叶凌。
叶凌点头道：“自然，这老狐狸有几分胆识，开门见山，要做第四方会谈者。”
柳期奇道：“他也要参与瓜分？昭阳瓜分昭阳……太别扭了，其他人能同意？”
叶凌道：“当然不能同意，到嘴边的肉莫名其妙少了一块，谁能同意？所以他刚说了一半，叶昌和晋安全就又要动手，不过还是被黄怀按下了。黄怀是万物可控的高级异能，那俩不得不忌惮几分。”
柳望补充道：“其实也没什么好别扭的。小期，你读书多，莫非忘了前代文明的历史？侵略者到来后，坐在桌上分食尸体的，总有自己人。从这方面讲，崔左鹰此举倒不一定全为自己，不失为一个为昭阳延续火种的好办法。”
他一点拨，柳期也明白过来。不过那些前代文明的历史，在她脑中实在太过淡薄，好似被透明玻璃柜锁死在记忆深处一样，怎么看都不真切。
她思考着道：“所以梦昌和晋安最后都接受了他插进一脚，才有今天晚上的舞会。”
“没错，他们只把昭阳看做是一道菜，却没看清楚，盘子里躺着的其实是一只还没剃光爪牙的野兽。崔左鹰是没办法抵御外敌，可以他在国内的统治力，毁掉昭阳轻而易举。”叶凌道，自嘲地笑了一下，“老师，这算是梦昌和晋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吧，他们因为晨曦计划暗中给崔左鹰撑腰夺权，不料养出一只反咬一口的狼崽子。”
柳望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没有兰陵，这些年哪次对昭阳的兴师问罪，你缺席了？”
“我那是凑数。”叶凌空洞的声音中竟显露出一丝调皮。
柳望看向柳期：“情况大致如此。我说过，你跟在我身边看着就行，至于什么时候做出什么选择，我不会干涉。当然，是你我互不干涉。”
他顿了顿，问道：“不过我还是想问问，现在你有选择了么？”
柳期回看他一眼，然后将视线调转道窗外。从这里望过去，引渡塔顶端的非凡之眼只高出一线，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熠熠闪光。
“还没有。不过，我刚刚和一个人做了一笔交易，既然会谈提前启动了，交货时间也提前了。”
仿佛回应她的话似的，大门外传来了两下敲门声，西服中年的声音响起：“汇报，酒店寻呼台通知，有人找柳小姐。”
左岚刚踏进港务办公区，就有部下迎上来低声汇报：“秘书长来过了。”
左岚拎包的手小指一颤：“说了什么？”
“让中副好好准备酒会，还有明天的会谈。”
“没别的了？”
“还有，明助理说小总理今天会一直陪着吴特使待在同心楼，可能顾不上别的，所以让中副多费心。”
左岚皱起眉头，挥手打发掉部下，径直进入通讯室。
“联络一下同心楼12号豪华套房。”她顿了顿，“就说找柳小姐。”
几分钟后，她连办公室都没进，径直乘坐浮艇飞向春晖旅店。
一路上，她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太搞笑了，黄怀莫名其妙带着崔左鹰去见吴山，还只字不提，就让她准备会务……这事儿居然是从柳期嘴里知道的，自己这边竟一个人都没通知她！
黄金也没有联络，想来是被胆小的吴山扣在了同心楼，连对讲机都摸不到。
崔左鹰怎么会突然出现，黄怀和他之间又达成了什么样的合作，三方会谈变成了四方会谈……
对左岚来说这些都不重要，她也不关心。如今她唯一摸不准的是，黄怀带着崔左鹰，让意图拖延的吴山不得不应允启动会谈，黄金又让陈冯景通知她启动酒会暗杀计划，而黄怀对此一个字都没提……
一个是推进，一个是破坏。
她到底该听谁的？
左岚想起了被黄怀打得奄奄一息的那天，她问黄怀是不是要促进会谈，得到的那个答案。
“那是我的事。”
她沉思着，握紧拳头，掌心被指甲戳伤的伤口再一次流出丝缕红迹。不管了，当下摆在她面前的还有另外一个难题，怎么说服晨曦小队无视他们的仇人——崔左鹰。
第112章
浮艇飞降到经济层, 又掉头向上，横穿过商务层底部，最后落在一个偏僻的泊位上。
左岚从上面跳了下来。这里人不多, 她索性大步走向建筑中, 任凭高跟鞋把地面踩得哒哒作响。
她在清韵茶阁招牌下停了下来。
敲门的手接近门板时蓦然缩了一下, 但只停滞了几秒钟，指节便敲在了门板上。
李清雅很快就开了门, 见是她，眼底掠过一丝讶色。两人早上才才过一面, 还发生了冲突。
“左中副, 什么事？”李清雅淡淡招呼道, 侧开身，“进来吧。”
左岚站在门前没动，目光越过她投向里面。
“李叔张姨不在, 我把他们送回卯安城了。”李清雅看出了她的犹豫。
左岚这才走进门。不是她想进来, 而是她要说的事, 总不能在人来人往的大门前讲。
左岚随意拣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看向门边的李清雅：“关门。”
李清雅知道早上那一摔不是偶然。她对左岚的风盾很熟，虽然被归为功能型异能, 但也有不少进攻性的使用方式。年幼时她便能凝聚小风盾横向飞斩, 将家里的花坛剃得寸草不生，时隔多年, 已经成长为中级进化者的她, 要削下自己这颗脑袋应该不难。
不过李清雅还是关上了门, 她相信不论左岚如何痛恨她, 也不会下杀手。
李清雅端坐在左岚对面, 静静等着她开口。
左岚则静静打量着面前素净的女人, 不得不承认，李清雅自小就拥有一种特殊的冷静，或许用“宁静”来形容她的气质更为妥帖。即便自己故意用异能把她精心培育的鲜花绞杀殆尽，在她脸上也看不见丝毫的羡慕，抑或是愤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