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谙怔愣愣坐着,慌了神。云嵩将人放进他怀里,他手足无措地去揉捏赵徽鸾的四肢。
“赵徽鸾,若然救你出昭狱会是如此结果,我不会救你。是你同我说,若有幸出去,你想好好活着的。”
“赵徽鸾,你不能骗我,你不能言而无信。”
那日,他奉东宫令巡视昭狱,终于见到了赵徽鸾。
那个前次离别还是在宫道上,同他说体恤南边大英雄的小姑娘,娇娇俏俏,说话时都不好意思看他眼睛的小公主,那个已然及笄、长大了的赵徽鸾。
可是小姑娘身上的光芒消失了,好似陨落的星辰,颓然晦暗。
——你想出去吗?
——想啊。
小姑娘抱膝靠在墙角,与他说话时,只扬着下巴望向高处那个细小的出风口,能透进来几许光亮。
容谙抱紧了怀中冷如冰块的小姑娘,哽声问出口:“赵徽鸾,就这么死了,你甘心吗?”
赵徽鸾实在不甘心,是以,她再度艰难地活了下来。
容谙也不甘心。
他以东宫太子的名义给安南侯府送贺礼,挤在满堂宾客中,亲眼目睹自己的心上人与旁人拜堂成亲。
他,想杀人。
“这亲事是我求来的,洞房花烛夜若让她独守空房,那人会生疑。容谙,你不是会易容吗?”
“那你今夜去哪?”
“我自有去处。”
于是,他以云嵩的身份入了新房。
小姑娘是肉眼可见的紧张,但她又在勉力说服自己,强装出镇定的模样实在瞧得容谙心尖泛起细密的疼。
他摁上小姑娘欲解他腰带的手。
“赵徽鸾,你明日不是要去见弟弟吗?你不休息好,怎么去见?”
他说着,指尖点上赵徽鸾的眼下乌青。
小姑娘上了床,容谙转身来到妆台前。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月白锦帕包裹着一只半山半水的翡翠玉镯。
他把东西搁在桃木梳旁,同床榻上睁着眼未敢睡觉的赵徽鸾道:
“今夜我不会离开,你放心睡吧。”
翌日,婢女伺候赵徽鸾梳洗装扮,将妆台上的东西递给她。她未看一眼,连锦帕带玉镯搁进了妆奁里。
她很急迫,只想尽快入宫见赵瑾昂。
易容,委实是件会上瘾的事。
夜色朦胧,赵徽鸾撩起帘子,瞧见来接自己回侯府的人竟是安南侯云嵩,怔愣良久。
“侯爷军务繁忙,夜里不必来接我。”
“本侯不忙。”
赵徽鸾不知,容谙肖想她多年,那些个接她回侯府的夜晚,尽管赵徽鸾一上马车就开始打盹,他二人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但那是容谙内心最平静、最快乐的时光。
甚至某次,隐在黑暗中的容谙卸下易容,他内心是有所期待的,可是赵徽鸾坐上马车便睡着了,愣是没看他一眼。
就像以往他极少数入宫的那几次,真宁公主总会悄摸躲在月洞门后偷看他,其实他都知道,只是等他回望过去时,小姑娘已经跑开了。
再譬如,他借温党打压,南下赴任那日,他也瞧见了城墙之上目送他出宫的赵徽鸾。
只是啊,赵徽鸾都不知。
他总想着,没关系,等赵徽鸾再大些,等他官位再升一升,变得足够强大时,他一定娶她!
可是他只等来了大胤翻天覆地。
他又想啊,他拼尽全力也要护住他的小姑娘。
可是除夕夜,赵徽鸾自刎于殿前。
不甘与愤恨,已不足以形容他。
他周旋在各股势力之间,挑唆东宫与诸王陷入夺嫡之争。
赵新喆诛杀手足,帝王怒,有意废太子。可是温鸿一党掌朝局命脉,王敬时亦成了东宫党羽,司礼监、东厂、锦衣卫、禁军在容谙的走动下悉数归附。
前朝内廷尽在掌握,帝王已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杀手足、弑生父,容谙捧着赵新喆一路趟着滚烫鲜血登上高位。
赵新喆颇为感慨:“良胥,得你辅佐是朕平生之幸。”
然而他登基那日,杀喊声震天。云嵩携部下杀入宫闱,一杆红缨枪直接捅穿了赵新喆。
原东宫太子党一网打尽,尽数伏诛。
天枢殿内空寂寂,容谙余光扫过红缨枪滴血的锋刃,缓步行到皇座前。
脚尖踢了踢瞪着眼、死不瞑目的赵新喆,他冷笑,眸中涌上刻骨讥嘲。
“得我,确是你之幸。”
殿外依然一片兵戈嘈杂声响,殿内却安静到云嵩抱拳拱手引起的铁甲摩擦声都格外响亮。
容谙与云嵩四目相对,寂静中,他看懂了云嵩的意思。
余光里,是近在咫尺的帝王宝座。
容谙不置一词,缓步步下高台。
“容谙。”
云嵩叫住即将越过他身边的人。
容谙只稍一顿步,没有任何话,他举步穿过杀伐,出宫而去。
西郊一处破败的寺庙,围墙坍塌了大半,露出内里一株茂盛的藤萝花,花枝含苞待放垂在墙头。
容谙昂首静静望了会。
这是他初见赵徽鸾的地方。
他入京赴试来得迟,客栈已满只得歇破庙。他从贡院回到破庙,内里有位不速之客正蹦蹦跳跳地在那够花枝。
“料是春风难解意,朱藤含蕊有开时。是位赴试的举人么?这么惨,住这里?”
“那就祝你金榜题名吧。”
小姑娘不是一个人,身旁还陪着一个武艺高强的人。
他听小姑娘喊那人“陆北”。
小姑娘似乎没玩够,噘着嘴不高兴地离开。那时,他就立在坍圮的墙下,垂落的花枝将他挡在阴影中。小姑娘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那个叫陆北的却朝他望过来一眼,很是戒备。
小姑娘是空着手离开的,那支好不容易够到的藤萝花枝被她放在了他的诗作上。
三年了,物是人非。
容谙迈上门槛时看到下摆沾染了血迹,他想也不想,直接将那一块衣摆扯下。
佛像前,他双手合十,静默跪了良久,才望着佛像慈悲的眉眼,诚恳道:
“吾愿以身奉天下,换与赵徽鸾的一段前缘。”
清风徐徐,容谙走出不知名的破庙。
身后供案上,奉着一支青玉含蕊未开的藤萝花枝。
……
第225章 前世:云&章篇
容谙有三愿:升官、发财、娶公主。
云嵩亦有三愿:升官、平反、娶沈家姑娘。
-
那是个漆黑的雪夜。
云嵩靠着墓碑屈膝而坐,指尖晃着一坛酒。灯笼搁在脚边,光影昏昏映照着他半张脸。
他仰首灌下一大口酒,忽而想到什么,从怀中摸出两颗饴糖,甚是贴心地打开糖纸,搁到墓碑前。
“来,今日我大婚,请你吃点甜的。”
他稍稍侧身,同墓主人说话,微弱的光线照见碑上“沈知韫”三字。他嘴唇动了动,又灌下一口酒。
晋王之乱时,他尚在辽东境平外患,纵是心系燕都亦鞭长莫及。好不容易挨到班师回朝,新帝忌惮他,一道招恩令送出燕都五十余里地。
为此,军队就地驻扎,云嵩携数位心腹部下策马入燕都。
甫一入城,听说新帝意欲强纳沈家女为妃,圣旨入沈府不过须臾,名满燕都的才女沈知韫三尺白绫自缢于闺楼。大儒沈林甫悲难自抑,当即撒手人寰。
沈府外挤满了闹事的读书人,一个个悲愤难当。
这些人,杀杀不得,赶赶不走,来沈府传旨的司礼监掌印登时一个头两个大。云嵩出现,给他解了围。
“公公放心,云某定会处理好沈家事,不会累及陛下圣名。”
“有云侯为陛下分忧,甚好!”
闺房中,女子面白如纸静躺在床榻上,婢女跪在地上啜泣声声。
这是云嵩第三次见沈知韫。
与临安府外初见时伶牙俐齿的小女孩不同,她实在安静极了。
又与徽州再遇时,江边侃侃而谈的少女不一样,她阖着双目,再看不到她眼中的自信与灵动。
沈家祖孙俩出殡那日,燕都下了入冬来的第一场雪。
云嵩手提红缨枪,打马走在最前边,沿街百姓噤若寒蝉。
……
手背上忽而落下一点冰凉。
云嵩晃着酒坛的手一顿,抬头望向空中。夜色深深,微光只照得见上方数尺,细碎的雪花好似从浓重的黑洞中飘洒而下。
想起那年初见,小女孩一口一个哥哥,嗓音脆甜,直叫得他晕头转向。
想着,云嵩唇边掠起细微的弧度。
“沈婉婉啊,你再叫声哥哥,哥哥给你报仇,好不好?”
周遭寂静,飘雪无声,沾在他眉眼上。
他微微侧头,视线落在墓碑上。静静地瞧了半晌,雪越下越大,他伸出手抹去刻字上的碎雪。
“算啦,你不叫,哥哥也给你报仇。”
他说着,兀自笑开,随即又皱起鼻子哼了哼。
“这都什么事儿啊!我给他娶妻,我还得在这吹冷风喝冷酒。”
云嵩仰首灌酒,继续望向飞雪。
翌日,云嵩被一串踩雪声吵醒。
来人是个英挺的男人,同他差不多年岁,一身云锦绣雁翅,负手立于坟前,此刻正歪着脑袋打量他。见他醒来,这人还颇为讶异地张大了嘴。
“活着的。”云嵩打着哈哈站起身,抖落一身雪。
那人也笑了,同他拱手:“在下,章云驰、章晏礼。”
“云嵩,云逢歌。”
章云驰闻言,眉尖一挑,眼神突然变得凌厉:“云侯不是昨日大婚吗?可章某瞧你怕是一夜未曾归府吧。你既不喜真宁公主,又为何娶她?”
“本侯的事,与你何干?”
云嵩冷下脸,举步欲走,章云驰伸手挡住他去路,一副他不给个交代就不让他走的架势。
“你——”云嵩失了耐心,冷眼横过去,倏而一顿。
“你姓章?哪个章?”
章云驰不答,但云嵩很快猜到了。
还有哪个章会关心前朝余孽真宁公主的死活?
“章晏礼,你既没死,就好好活着,别来沾燕都的肮脏事。”
可是章晏礼仍没有要放行的意思。
云嵩深吸了口气,余光扫向边上静默的坟茔:“我不想在这与你动手。”
章云驰因着这话,神情复杂地望了眼墓碑,终是放下了手。
“听说你是用所有军功换取的赐婚圣旨,但我看得出来,你心中无她。”
“安南侯,简简已经很难了,你若不能爱惜她,也请你别伤害她。”
云嵩原本要离开的步伐微滞,他回身,细细打量章云驰眸中的恳切之色,不是很能理解。
“当年靖武侯府出事,听说你在宫门长跪,真宁公主都拒不见你。你不怪她冷心凉薄吗?”
“无论如何,赵简简都是章某小妹。更何况——”章云驰转而望向墓碑,盯着上边的名字,眼神逐渐悠远,“若非她二人,章某如何活得下来。”
他好似陷进回忆里,没有细说个中缘由。
云嵩瞅着天色不早,留下一句“你尽快出京,不要再回来”,匆匆赶回安南侯府。
后来再听到章云驰是在转年春天,那时距赵徽鸾自刎已过去数月,容谙完全像变了个人。
朝臣私底下都说东宫有个阴狠毒辣的属官,是太子心腹,太子对其宠信非常,好到恨不能日同行、夜同寝的地步。
云嵩笑着打趣:“你这不随时都能捅他一刀吗?”
容谙却翻转着手腕,阴恻恻开口:“杀他易如反掌,可就这么让他死了,也太便宜他了。我要他屠尽亲属,死于最志得意满之时,我要他满腔信任错付,我要他云端跌落泥潭。”
这听着就很解气。
便在这时,传来新帝于宫外遇刺的消息,刺客落网,正是章云驰。
水云间雅间的窗半开,正对着城墙上高悬的首级。
云嵩恨得摔盏。容谙眉眼沉沉,指腹在杯沿上磨了一圈又一圈。
是夜,城门失火,云嵩趁乱盗回首级。
任顺天府尹的是新帝最宠爱的幼子小王爷,不就藩,反而留在燕都掌管京畿,是东宫的眼中钉。
出了这么大的事,小王爷难逃其咎。他一边指挥人扑火,一边命人去追回首级。他太清楚,他的父皇是想以儆效尤,更想以此诱出更多逆贼。
可是,他的人全被堵了回来。
来人阵势很大,带着乌央央一群人,华贵的马车行在最前,帘子掀起,那人拖着阴沉缓慢的嗓音喊了他一声“小弟”。
马车侧旁的阴影里,容谙捻着指尖,眼皮轻抬。
兄弟阋墙,夺嫡之争,自此由暗转明。
后来清明日,云嵩又去了趟墓地,沈知韫生前的贴身丫鬟蹲在那烧纸钱,絮絮叨叨说起了章云驰。
“小姐,你还记得章家小公子吗?就是很多年前,你在宫门口捡到的那个又脏又臭、几乎快死掉的丑八怪。”
“前些日,他也死了。”
云嵩在丫鬟口中得知往事。
原来当年靖武侯府蒙难,真宁公主曾抱着弟弟去求过永昭帝,反惹得帝心大怒。等赵徽鸾得知宫外情形时,章云驰已被冠上宫门叩阍不敬之罪,受了杖刑。
恰逢沈家女入宫探望静妃,沈知韫受托付,离宫时带走了浑身血污奄奄一息的章云驰。
因着她沈家女的身份,都当她小女孩心善,反正章家小子只剩一口气,所有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夫都说章云驰活不了,宜早安排后事。沈知韫不听,日日给他灌汤药。
她说:“章云驰你不能死,你死了,赵简简会内疚一辈子的!”
就是在她的坚持下,章云驰活了下来,但沈府对外宣称章家子已死,甚至给办了丧事。
云嵩听后,弯唇轻笑,那确实是沈婉婉会做的事。
他弯腰,在墓碑前放下新采摘来的花束。
“沈婉婉,接下来,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了。”
……
等云嵩再来时,世间事已尘埃落定,容谙迎赵氏宗室子弟入主燕都。
“这回不吃独食了。”他笑着在碑前放下两只杯盏,“水云间的酒,你试试?啊对了,你会喝酒的吧?”
他拿起一杯,轻轻碰了下另一杯。
“不会也没关系,你沾点尝尝味就行。”
他说着,指尖沾了点酒液抹在“沈知韫”三字上,另一只手把自己的那杯送到了唇边。
就这样,他倒一杯,碰一下,直喝得一壶酒都见了底,才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