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会又能怎的了?”
段掌印佝偻着身子,赔笑道:“殿下,那毕竟是您外祖家。”
“又如何?”
赵徽鸾拿捏好小姑娘的娇蛮劲儿,她道,
“本宫是大胤的真宁公主,是君。他纵使是本宫外祖,还能越过君臣纲常不成?”
“印公,你说,自古可有君拜臣的道理?”
“这……”
一把年纪也算见过风浪的段思齐老公公给问住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瑶光殿。
赵徽鸾顿步,收敛面上的不耐,摆出一副乖巧样,举步入殿。段掌印暗暗瞧在眼里。
“见过父皇。”
赵徽鸾目不旁视地朝上座的永昭帝行礼。
“去见过你外祖、舅舅与兄长。”
经永昭帝提点,她才转而朝向被她忽视的三人见礼。
三人俱是穿着盔甲,满面风尘。
年纪最大的是她外祖靖武侯章台,威武之中透着沧桑;
那个宛若雄鹰、锐气逼人的是她舅舅,靖武侯府的世子章勇;
大她三岁的小世孙表哥章云驰,虽是小小少年郎,亦不失将门风骨。
赵徽鸾那礼见得不是很走心。
小世孙当即皱眉想发作,被他身旁的父亲压住。
“不敢不敢,殿下多礼了。”
见父亲朝小公主还礼,小世孙满心不乐意,也只得跟着照做。
靖武侯章台本就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中,乍一见与女儿相似得紧的外孙女,当即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一把将人拢进怀里,嗷嗷大哭。
“老臣的简简儿喲!”
“可怜你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啊。”
章台已年过半百,斑驳的两鬓常年在北境风沙的吹磨下,又糙又凌乱。他抱着人哭,全然看不出让蛮虏闻风丧胆的气势。
“外祖,你的衣甲硌到本宫了。”
怀里传出不合时宜的声音。
“诶!诶!”
章台愣了愣,赶紧松开手。
赵徽鸾退开几步,蹙眉扯了扯皱巴巴的素服,见章台又伸手过来,她侧身避开。
她皱着鼻子嗅了嗅。
“什么味儿?”
又朝章台方向闻了闻,再度嫌弃地退开。
“外祖,你多久没沐浴了?味儿都馊了。”
“你!”
小世孙气得离了座,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
赵徽鸾淡淡睨了小世孙一眼。
小世孙收到父亲的眼风警告,又不甘地坐回去。
永昭帝道:“简简,不得无礼。”
“不怪简简儿。是老臣忘了女孩儿爱干净。”
章台不以为意,反而面带愧色。
“是朕思虑不周,应早下旨让你们先回府收拾整顿再入宫,这一路奔波,劳累老爱卿了。你们先行回府,好好歇息。切勿忧思过甚,伤了身子。”
“谢陛下体谅。”
章家三人起身告退。
“外祖。”
赵徽鸾叫住章台,目光从舅舅、表哥面上滑过。
“外祖有一言说的不对。本宫有父皇,天子之爱加身,不可怜。”
章台听了,觉得很有道理。
他拱手朝永昭帝告罪:“是老臣言辞失当,陛下恕罪。”
永昭帝抬抬指,表示自己并不放在心上,让他们放心去吧。
“简简,你怎能对你外祖他们如此无礼?”
“儿臣说错什么话了吗?”
赵徽鸾扬起脸,茫然道,“儿臣说的都是事实啊。”
永昭帝沉吟片刻,将赵徽鸾招至跟前,语重心长道:
“你外祖生育了你母后与你舅舅,他们都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
赵徽鸾点点头,又摇摇头。
“可在儿臣心里,只有父皇和弟弟是儿臣的血脉至亲。旁的人,不一样的。”
“即便如此,他们一个是你外祖,一个是你舅舅,都是你长辈,你也不该说话如此没大没小。没的让人觉得皇室没有教养。你母后往日教你的礼仪规矩,你都忘了?”
见赵徽鸾听他提及皇后,眉眼耷拉下来,泫然欲泣地瞅着自己,永昭帝叹气道:
“罢了,念你近日伤心,这次朕便不罚你。你回玉衡宫好好反省反省。”
“是。儿臣知道了。”
看着女儿走远,永昭帝回想方才之事,摇头失笑。
“这个简简啊……”
段掌印道:“殿下终于不似前些时那般伤心不愿同人说话了。”
永昭帝颔首,这点确实也让他放心不少。
他问段掌印:“简简可同你说了什么?”
段思齐不敢隐瞒,将那番君臣言论如实回禀。
永昭帝听后,直摇头,但私心里又觉得简简说的有一定道理。
“这个赵徽鸾真是太目中无人了!姑姑那般雍容闲雅的人物,怎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气死我了!”
回靖武侯府的马车上,小世孙忍不住一通抱怨。
暴躁世子直接给了儿子一脑瓜:“这不是北境,你给老子说话做事安分点。”
“祖父!”
小世孙捂着后脑勺委屈。
老侯爷章台靠着马车闭目养神,听孙子叫他,睁开眼。
“不许你这么说简简儿。我简简儿最乖了,她年幼丧母,指不定心里多委屈。你是她兄长,理当多体谅,照顾她,怎么能在背后这么说她呢?”
这也太偏心了吧。
小世孙听得瞠目结舌,嘟囔道:“我自个有姐姐,她这个妹妹我可高攀不起。下次,再让我听到她出言不逊,我就揍她!”
管她公主不公主!
翌日,皇后丧仪大典结束已近黄昏。
赵徽鸾趁朝臣修整,得空见到了母亲的故人,钦天监的五官保章正。
“臣陶玄知拜见真宁公主。不知殿下召见微臣,所为何事?”
眼前的陶玄知只是一个末流的八品小官,墨青色的官袍穿在他身上显得格外清瘦。
但是赵徽鸾知道,未来几年,他将平步青云,成为除温鸿之外的又一御前红人。
因为她的父皇信奉三清四御。他尊崇道法自然,追求长生,而出身道家的陶玄知恰巧极善方士之术。
赵徽鸾拿出一块玉佩:“陶保章,可还认得此物?”
陶玄知看了一眼,便拜伏在地。
“但听殿下吩咐。”
第4章 弈道
赵徽鸾是在整理皇后遗物时翻到这块玉佩的。
明知靖武侯府即将面临言官的弹劾,她朝中无人,一筹莫展之际,这玉佩给了她灵光。
数年前一个冬天,母后曾在冰天雪地里救过一个落魄道人。为了让道人有活下去的动力,母后给他信物,提点他可以去钦天监谋职。
道人心怀感激,回赠玉佩,只道是“夫人来日若有用得上鄙人之处,鄙人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道人便是陶玄知。
看此人架势,当是记得当年许诺。
“好,那本宫便直言了。”
他们是私下见面,赵徽鸾选在背靠假山的湖边,有湖边翠柳花枝做遮挡,也有惜春在外盯梢作掩护。
留给他们说话的时间不多。
赵徽鸾道:“本宫要你占一卦星象。你们的东西本宫不懂,但你要告诉陛下的是,星象所显,一喜一忧。”
“喜的是,南方升起一颗将星,光芒璀璨,将来能平安南之患。”
“忧的是,北方将星光色渐弱,隐有蒙尘坠落之意,北境蛮虏恐在三个月内生变。”
“陶保章,本宫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赵徽鸾伸手,虚扶陶行知一把。
陶玄知就势起身,尽管满心疑惑一个七岁的小公主怎会同他说这些,但他还是郑重应下。
“微臣记下了。”
“只是,这玉佩……”
陶玄知欲言又止。他记得当年马车帘子后传来的是妇人声音,怎会在真宁公主手里?难道是……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赵徽鸾,反应过来逾矩,又立马低下。
“是本宫母后的。”赵徽鸾替他解惑,道,“玉佩今日物归原主。”
“本宫嘱托你之事,望你尽心办妥。观天象,占卜吉凶,本是你五官保章正应尽之责,后边的事,与你无关,陛下自不会疑你,于你前途无碍。”
“殿下放心,臣不是知恩不报之人。”陶玄知道,“但不知臣该在何时进言?”
“越快越好,今晚,最迟明早。”
必须赶在言官开始攻讦靖武侯府之前。
温鸿老贼做事滴水不漏,这一趟弹劾是冲着见血去的。不论监察御史还是六科给事中,在弹劾的折子落到内阁前,绝不会传出半点风声。
星象占卜只有在此之前,才有先知之意。
陶玄知应下。
两人分道前,赵徽鸾又道:“记住,你我从未见过。”
陶玄知点头称是,心下腹诽,公主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谨慎。
他回到钦天监已是戌时一刻,满天星斗。
殿下说的“今晚”是不可能行的,观天象,占吉凶,总得先观后占,有了一应流程后才好去见陛下。
一早,陶玄知递了折子入宫。钦天监的折子不必经内阁,直达圣听。不久,他便在天玑殿见到了永昭帝。
永昭帝好道,天玑殿原是他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渐渐的成了他打坐的道坛。
陶玄知从天玑殿出来,在宫道上迎面碰上前来请安的赵徽鸾。
他背贴宫墙而立,拱手垂眸,静默行礼。
赵徽鸾目不斜视地从他面前过去。原本绷紧的下颚线一下子柔和了。
人心难测,好在陶玄知没有让她失望。
惜春昨日没有听到他二人的商谈,她不知道殿下要做什么,但看眼下这副光景,事儿应该是成了的。
自从皇后薨逝,殿下似乎已不是从前的殿下。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像是心里藏了许多不可与人言的事,日常焦虑,时常紧迫。
回到玉衡宫,赵徽鸾示意惜春关上门。
“惜春,你那有路子可以探听前朝的风声吗?”
惜春大惊:“殿下,你……”
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她们身处内廷,探听朝政,可是大罪。
“你是母后留给本宫的人,本宫信你。”
赵徽鸾知道自己若想成事,单靠自己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她需要培植自己的亲信。
惜春压下狂乱的心跳,郑重点头:“有!娘娘生前有过安排,只是从未启用过。”
赵徽鸾心下暗叹,母后精通棋艺,擅布局,最懂未雨绸缪,怕是从未想过她枕边的男人会在她生产当口一脚踏在鬼门关时给她致命一击。
赵徽鸾将她与陶玄知的事告诉惜春,吩咐她留意内阁动静。
“很快就会有弹劾的折子。”
惜春这才知道,殿下连日忧虑原是为了护住靖武侯府。
她皱眉,忿忿道:“老侯爷为大胤戎马一生。侯府满门皆镇守北境,保疆土百姓数十年无虞,劳苦功高,他们怎么能这么对待有功之臣?”
“不过是弹劾罢了。”
赵徽鸾眼底微凉,冷笑道:“满朝文武有谁没被弹劾过?多少折子在文渊阁堆着呢,内阁都懒得递上去。说到底,端看咱们陛下信不信,愿不愿?”
无论上一世还是现在,她的父皇都是乐见其成的。只是这一次,他不得不把钦天监的话纳入考量。
若是动了靖武侯府,北境是否真的会乱?
三日后,瑶光殿内。
永昭帝大掌之下压着一摞折子,久久未语。
温鸿等内阁大臣以为这趟弹劾是十拿九稳的事,但见永昭帝神色晦暗,顿时心里打鼓。
“朕知道了。”
永昭帝没有多的话,直接挥手让温鸿等人退下。
他揉了揉眉心,看向折子的目光颇为不耐。
“你们处理吧。”
随后,摆驾天玑殿。
“老祖宗,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啊?”
秉笔太监摸不准永昭帝的心思,赶忙求助段掌印。
段思齐淡道:“留中吧。”
惜春第一时间把“留中不发”的消息耳语告知赵徽鸾。
赵徽鸾面上终见喜色。
她带着惜春去天璇宫看幼弟。难得好兴致,捏着布老虎同幼弟逗弄好一会。不止怎的,幼弟忽然啼哭不止,怎么哄都不行。
“殿下,太子殿下想是饿了。”
赵徽鸾恍然,把幼弟交给奶娘,自个退到窗边长榻上坐着。
手边摆着棋盘,赵徽鸾百无聊赖,捏起一颗黑子落下。自娱自乐,不一会儿,棋盘上便已落下大片棋子。
她一改初时的随性,一颗白子捏在指尖,迟迟没有落下。
“你的棋艺,倒有几分你母后的风格。”
第5章 断尾
“静妃娘娘。”
赵徽鸾朝来人起身见礼。
静妃微微颔首,心思落在棋局上。
“娘娘出生大儒之家,想来棋艺也是极好的。可否指点徽鸾一二?”
静妃道:“本宫的棋艺,比不上你母后。且你母后出生将门,弈棋风格与我等闺秀女子不同。她落子,隐有兵戈杀伐之意。本宫亦是钦佩不已。”
“你这盘棋,黑子步步杀机,占据大壁江山,白子奋力抵抗,挽颓势于将倾,眼下勉力自保,前途堪忧。”
这不正是她与靖武侯府目前的处境吗?
温党既已亮剑,轻易不会收手。父皇本就有心动章家,在温党的挑唆下,心思必会再度摇摆。保不齐他哪天就倾向了温党。
还是得再加筹码。
“娘娘,若您是我母后,此时当何为?”
赵徽鸾说着,递上手中白子。
静妃看了她一眼,接过棋子,思忖一二后,从容落下。
“当弃车保帅,断尾求生。”
视线随着棋子落于棋盘。
赵徽鸾先惊后喜。果然当局者迷,是她太贪了。
“多谢娘娘,徽鸾受教了!”
静妃不明白她为何这般激动,但见她笑得可爱,也十分欢喜。
两人一块去看了熟睡中的小太子。
不过月余,皱巴巴的小婴儿已经变得白白嫩嫩,软乎乎的,看的赵徽鸾心都要化了。
少顷,她同静妃告退。
离开天璇宫,赵徽鸾朝惜春使了眼色。惜春屏退一众随侍,见殿下边走边扣着手,知她是在想事情,便沉默跟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