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之,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是。”
章云驰不高兴:“今日是我带你出游,当为你的安全负责。陛下有任何责罚我都认。你不必怕牵连我,将此事瞒下。”
赵徽鸾摘下帷帽,淡淡道:“我们又动不了她。”
“你知道是谁?”
“本宫素来与人为善,也只在今日同你把某人得罪狠了。”
章云驰想明白是温霓禾,气得锤了记马车车壁。
“为了个雅间,就敢当街打人,温家可真嚣张。”
这口气,他忍不了。
章云驰送赵徽鸾回宫后,回府找出一身夜行衣,趁夜色偷摸爬上温府的围墙。
他本想找白天里打人的那几个,可那些人蒙着面,他摸了一圈也没看到身形相像的。
正巧温府来客人,家丁小厮进出迎客,为免暴露,章云驰跳下高墙。
迎面一顶青顶小轿。
章云驰闪身进入一条小巷。顿时笑了。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眼前五个醉汉摇摇晃晃路都走不直,不正是白天那几位?
章云驰顺手抄起一根长棍,飞身冲上去狠揍了一顿。
“回去告诉你们温大小姐,小爷我不是好惹的。”
“是!是!是!”
五个人酒醒了一大半,顶着鼻青脸肿的脸,屁滚尿流地溜了。
章云驰揉了揉手腕,余光瞥到五个人忽的僵硬,随后直愣愣倒了下去。
“什么人?”
他看向巷子里的黑影。
黑影顿了一下,向前几步,朝章云驰拱手,随后沉默地转身走了。
章云驰借月色看清地上的五具尸首,除了唇色乌紫,并无明显致命痕迹。
是东厂暗器吗?
他知道,那黑影是东厂掌刑千户,萧青阑,萧净之。
丫鬟一早跑来拍温霓禾的门,温霓禾的暴躁在听到昨日派出去打人的那五个家丁死相可怖地扔在她家后花园后,化为一脸惨白。
管家传话让她去书房。
她战战兢兢把原委说了一遍。
“祖父,救我!”
温鸿却是不以为意地笑了。
“老夫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也值得你哭成这样?不过是死几个人罢了。公主气也出了,闹不到陛下那里去。”
“真的?”
“祖父还能骗你不成。若改日你再遇见公主,同她软语致歉几句便是,你是老夫的孙女,谁敢把你怎么样?”
“禾儿,你昨日去看三甲游街,觉得那二人如何?”
温霓禾放下心,听祖父这么问,不由得面颊浮起淡淡红晕。
“状元郎丰神俊朗,探花郎温润如玉,都是世间少有的俊才。”
温鸿点点头:“可惜王探花与老夫说家中已有妻室,你若看得上他,老夫让他停妻再娶也无妨。”
“祖父!孩儿不要!”
温霓禾撒娇道:“孩儿心仪容谙,望祖父成全!”
温鸿想起状元郎此人颇有傲骨,不如探花郎好拿捏。但看小孙女喜欢得紧,想着或许能用美人计,一石二鸟,既能圆了孙女心愿,又能收拢一个人才。
“好!明日琼林宴上,祖父会请旨赐婚。”
第12章 攀附
“殿下,萧千户又送东西来了。”
赵徽鸾道:“让人进来吧。”
“进来不了呢殿下。”
念夏探出个脑袋,告诉她:“萧千户这次送来的是平江府的太湖石,比奴婢人还高呢。”
赵徽鸾颇有兴致来到院子里,见萧青阑正指挥番子把太湖石立在池畔。
年前,她不过说了一句“缺个太湖石少点趣味”,没成想这就给她运来了。
眼前的萧青阑早已不是被困偏殿任人欺辱的落魄子。
章云驰总让她离萧青阑远些。起初,她确实不想沾这个烫手山芋。
当年,若非萧青阑出现在偏殿,她也不会救他。
可是萧青阑却当她是救命恩人,借玉衡宫改造,时常出现在她面前,话不多,眼里有活,什么都干。
玉衡宫改造好了。她无心收一个明明白白开罪过温鸿的罪臣之子入玉衡宫,便揣着明白装糊涂,问他:
“你想要什么?”
萧青阑第一次鼓起勇气抬起头,盯着她眼睛反问:
“殿下不需要一个心腹吗?”
这把赵徽鸾问住了。
诚然,她是很需要心腹的。
但这话从萧青阑嘴里问出来,她思索再三,想起来她曾同萧青阑说过的话。
——很好,就是这样,把你所有的不服气都憋着。
所以,萧青阑是想攀附她。
“本宫不需要。”
这一世,她是要拼尽全力为自己谋一个出路的,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保一个没有根基、于她而言没有价值的内侍。
那以后,萧青阑更沉默了。赵徽鸾不知他在哪处当差,偶尔遇到,萧青阑对她毕恭毕敬行礼,同旁的内侍无二。
直到两年前,永昭三十八年。赵瑾昂走路走得好,东走西蹿,经常满皇宫乱晃。
那年深秋,天干物燥。宫里一处突然窜起冲天的黑烟。
走水了。
赵徽鸾看那方向,隐约有些不安。
惜春跌跌撞撞跑进来,哭道:“是西北角的小偏殿,太子殿下还在里边。”
又是那里!
前世新帝囚禁幼弟的地方!
她不敢回忆,迎着滚滚浓烟就要冲进火场。
她不能就这么失去弟弟,明明还有好几年,她还在努力,她还没有改变前世的结局,怎么厄运就提前了呢?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赵瑾昂……”
赵徽鸾疯了一般地哭喊。
萧青阑不知什么时候冲进火场。
等有人喊“出来了,出来了”,赵徽鸾才恍惚看到有人抱着她弟弟扑倒在她面前。
她抢过昏迷的赵瑾昂,一边附耳听心跳呼吸,一边喊:“传太医!”
听到太医说无恙,赵徽鸾整个人都脱力了。
她走出天璇宫,阳光刺得她恍如隔世,听到父皇下令“今日伺候太子殿下的,全部杖毙”,她竟觉得理当如此!
她狠狠闭了眼,才恍惚想起那个抱着弟弟冲出火海,烧伤半条胳膊的内侍。
“萧青阑呢?他死了吗?”
惜春摇头。
赵徽鸾笑了:“他倒是命大。”
萧青阑已经两次捡回性命了。
他出身将门,其父是有名的将领。
永昭三十二年,在温鸿还是次辅的时候,首辅是两朝元老、辅政大臣孟京。
萧父上书请求收复北边河曲之地,朝堂上只有孟京大为支持。温鸿等人趁机罗织萧父贪墨军饷、战败不报等罪名,买通萧父随从,诬告他结交近侍,贿赂孟京。
永昭帝大怒,孟京与萧父被判枭首,两家合族获罪。温鸿得以坐上首辅之位。
适逢皇后有孕,念幼子无辜,留萧青阑性命,罚没宫廷为阉奴。
眼下,萧青阑舍身救太子,陛下赐了赏,玉衡宫也赐了赏,他在宫里一时水涨船高,无人再骂他罪臣之子。
赵徽鸾摸清萧青阑的身世后,特地去见了掌印段思齐,让他把人安排进东厂。
惜春有些忐忑,问她:“温阁老会允许吗?”
那时,连秋已经来到她身边。
连秋说:“内廷的升迁何时轮到内阁来管?殿下想要提拔救命恩人,难道还要看阁老脸色不成?”
赵徽鸾赞许地看了连秋一眼。
她玉衡宫与天璇宫要保的人,温鸿老贼能耐她何?
更何况,父皇日益沉迷修玄修道,朝政几乎掌控在内阁手中。首辅温鸿又岂会在意一个区区内侍?
“殿下。”
萧青阑听到动静,转而朝廊下的赵徽鸾行礼。
赵徽鸾点头,示意他同自己进屋。
惜春领着人退下。
赵徽鸾边往桌案方向走,边问道:“水云间背后之人,你可知道?”
“奴才知道。”
萧青阑见她提笔坐下,便替她磨墨,“是通政司使,汪全。温鸿义子,今科榜眼汪文华之父。”
“是他啊。确是个赚钱的好地方。”
赵徽鸾眼也不抬,抽出三张纸条,沾墨写字。
“不止。他们手里那些不干净的银子,经水云间里一趟,就都清白了。”
萧青阑搁下墨条,视线落在赵徽鸾写的三个人的名字上。
“汪文华今年三十有一,在国子监为监生时,曾分拨到其父通政司的衙门历事。”
有“银台”之称的通政司,都说它是清淡衙门,可它主掌各地送入帝京的文书,所陈冤状、不法之事不知凡几。
这个位置,相当于可以扼住上达天听的咽喉,温鸿只会放他信任的人。
“看来汪全有意让儿子接他这个班。”
赵徽鸾轻笑,笔尖对着最中间的字条一动,圈住“汪文华”三字。
“陛下近年尤爱青词,夸得最多的是首辅温阁老。多半出自此子之手。”
“是个有才的。”
赵徽鸾不吝夸赞,却从头至尾划拉一竖墨痕,将汪文华的名姓勾了去。
“他呢?”
赵徽鸾在右手边的纸条上落下一点墨迹。
上边落着“王贺”二字。
萧青阑道:“王贺,出身江南盐官城,寒门子弟。此人醉心功名,力求上进。”
“哦?他去拜谒恩师了?”
“士子们金榜题名后,都会去拜主考官为恩师,结交同年,这是古礼。”
赵徽鸾想起来:“今年的主考官是都御史谢尚修,本宫记得他与温党不对付,是不是?”
“殿下好记性。”
萧青阑道,“王探花拜的不是谢御史,而是温府的门楣。”
“昨晚酉时三刻,他一顶青顶小轿,到了温府。”
赵徽鸾暗暗点头。
“本宫也有所耳闻,温阁老门生遍布,自从他中年丧子,这天下便多的是他的义子。”
她说着,又划拉掉了“王贺”二字。
第13章 容谙
赵徽鸾搁笔,视线落在仅剩的一张纸条上。
容谙,她前世是对他有过了解的。
不想,却听萧青阑道:“状元郎容谙,他不是江陵容家的亲生子。”
“什么?”赵徽鸾大为震惊。
萧青阑对她这么大反应,颇显讶异,但他没表露出来,继续说道。
“此事在江陵算不得秘辛。”
“容状元祖籍应是铜仁府那一片。说是他七岁那年,家乡遭灾,一家人逃荒出来,食不果腹。”
“他为求活路,自写卖身契将自己卖予江陵的富贵人家为子。所得十两纹银留给父母,权当报答了生身之恩。”
赵徽鸾怔愣许久,忽而笑开。
“是个有意思的。江陵那边都怎么说他?”
萧青阑摇头:“毕竟是十二年前的事了。他年少聪颖,在江陵小有名望,再者,他侍奉养父母至亲至孝,便只有受夸的份,无人指摘。”
“那他及第之后呢?”
“昨日游街结束,他去了一趟谢御史的府邸。不久便回了西坊他租的宅子里,通宵看书。”
赵徽鸾不禁挑眉。
还真是个书呆子啊!
她把写着“汪文华”和“王贺”的字条塞进香炉里焚掉,淡声问萧青阑:“你还有事要说?”
桌案上只剩一张字条。
萧青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取下别在腰间的小檀木匣子,呈上。
“这是……”
赵徽鸾从中取出一支精致小巧的金簪。
“殿下小心。”
眼看赵徽鸾要触到簪头机关,萧青阑忙出声提醒。
“按殿下的要求,簪子里藏有五枚淬毒的银针,每根银针细如牛毛。奴才试过了,这件暗器远攻射程不足,近攻易受掣肘,五步左右最适宜。”
“此毒……”
萧青阑想起赵徽鸾曾对他说“本宫只要最烈的毒,关键时刻能杀人就行”,补充道:
“见血封喉。”
赵徽鸾很满意,她把簪子放回匣子里,哒一声扣上盖子。
“净之。”
她抬眼看萧青阑,萧青阑闻声,背弯得更虔诚了些。
“你试过了?拿谁试的?东厂大狱的犯人,还是昨日那五个?”
音色清清冷冷,不带半分情感。
“奴才有罪。”
萧青阑伏地跪下。
赵徽鸾不再看他,把桌案上的纸条折了两折收起,嘴上说着:“萧青阑,本宫不罚你。”
“你当年问本宫,要不要心腹。何谓心腹?那便是唯本宫之命是从。不论对错,不问缘由,听命于本宫。”
“奴才知错。”
“本宫能救你出腌臜地,能扶你九万里,亦能让你一朝重回贫瘠,你记住了吗?”
“奴才记住了。”
赵徽鸾垂眼,目光落在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内侍身上,终是叹了口气。
“你且回去吧。”
“是,奴才告退。”
赵徽鸾走出房间,来到东南角花架下。
她躺在躺椅上,斑驳的花枝落影在她面上。
合上眼,手中字条一阵阵发烫。
这些年她一直知道一个道理。
若想改变前世的结局,她必须拥有权势,不单是公主威严,而是足以与温党、与内阁、与朝臣,乃至与她父皇、皇叔抗衡的势力。
那么,朝堂之上,必须要有她的人。
可她该挑什么样的人为己所用呢?
朝中多为温党,而清流一派又岂会坐视她内廷公主涉政?
自从用了萧青阑,她发现没有根基的人用起来没什么不好。
正因为没有根基,许以利,好拿捏且听话。而她与没有根基的人相交,旁人才不会疑心。
可是,寒门子弟如王贺,野心勃勃,他的首选是投入温党。
容谙啊容谙,本宫只剩下你了。
赵徽鸾用力攥紧了拳头。
前世,容谙于琼林宴上当众拒婚。
温鸿表面上说着“儿女姻缘天定,不可强求”,私底下却让吏部将本该入翰林院的状元郎外放安南,到一个穷乡僻壤里去当一个七品县令。
安南多战乱,亦多瘴气。
温鸿压根没想让容谙活着回帝京。
可是,随着安南战乱的平定,容谙不但没死,还一路做到了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