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谙回京述职,她悄悄去看了。比初见时更瘦,更黑,也更硬朗了。
容谙离京请辞,她又悄悄地去送了。不想竟被容谙看到。
“本宫、本宫听说燕都城里来了个打南边来的大英雄,好奇、好奇而已。”
“你……你在安南过得可好?可有不如意的地方,本宫可以替你同父皇说。嗯……体恤南边的官员与将士嘛,嘿嘿。”
“谢殿下惦念,臣在南边一切都好。”
容谙拱着手同她说话,都不曾抬头。她为此很失落。
又听容谙说:“殿下及笄了?”
“啊?嗯!”
“臣出来匆忙,身无长物,殿下的及笄礼臣只能先欠着了。”
“啊?无妨。”
“那臣先告退。”
“容……容卿,你要好好活着。”
那是她第一次与容谙说话,也是她对容谙说的最后一句话,转年晋王就篡位了。
得安南侯府庇护的那一个月,她无法开口去问她名义上的丈夫安南侯,关于容谙的生死。
“阿姐不喜武将,喜欢状元郎。”
她是真的喜欢容谙,一个人默默地喜欢了好久。
赵徽鸾睁开眼,望向头顶细碎斑驳的光影。
前世的她不懂,但现在的她想明白了。容谙深邃凌厉的眉眼下,藏着不输于王贺的勃勃野心。
那是安南战火与恶劣瘴气都磋磨不掉的抱负。
容谙,你不该去安南,帝京才是你大展拳脚的地方。
“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想起来办探春宴?”
打坐时辰已过,永昭帝仍坐在道坛上,黄纱笼着他的身影,只有声音传出。
“儿臣不想辜负这融融春色。”
一根戒尺从黄纱后探出,永昭帝撩起一角黄纱,看着赵徽鸾,笑眯眯道:
“同朕说实话。”
赵徽鸾小跑着过去,伏在他脚边,皱起鼻子撒娇。
“儿臣太无聊了,想同各世家的小姐们说说话,解解闷儿。父皇也知道,儿臣自幼丧母,都没有人可以说体己话。”
她委屈巴巴地垂下眼,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点在戒尺上。
永昭帝当场就允了。
“你想何日办探春宴。”
“明日。”见永昭帝蹙眉,忙哼唧唧道,“拖下去,探春宴要变夏日宴了呢。”
“可明日礼部要办琼林宴,无暇顾及你的……”
第14章 赔礼
“无妨无妨,儿臣的探春宴自有内廷打理,不敢劳烦礼部。”
“你呀——”
永昭帝笑着去戳她脑门。
“谢父皇,儿臣告退。”
赵徽鸾得到自己想要的,拔腿就撤,永昭帝在后边叫她。
“跑这么急干嘛,仔细摔了。你还没同朕说,在哪里办探春宴?”
“秘密!反正父皇答应了的,可不许反悔。”
赵徽鸾笑得像只成功偷腥的小猫。
离开天玑殿,赵徽鸾吩咐惜春:“速去给各府姑娘们发帖。特别是温府的大小姐,别给本宫落了。”
温霓禾啊温霓禾,这次你不必躲着,本宫让你光明正大地看!
翌日,西安门外陆陆续续停满了各府小姐的马车。
真宁公主是陛下的掌上明珠,她设宴,能拿到帖子的都是极大的脸面,一众女眷皆盛装而来。
都是京中贵女,平日素有往来。一见面就是各种寒暄。
以往是静妃娘娘设宴,帖子下给各府夫人,她们随母赴宴,与真宁公主在宴上见过。这回是真宁公主设宴,邀请的都是妙龄小姐,没有母亲从旁提点,她们又忐忑又兴奋。
这时,一辆马车姗姗来迟。
众女眷看到摇晃的木牌刻着“温”字,不约而同噤了声。
“小姐,到了。”婢女白芷轻声提点温霓禾。
温霓禾晃神,想到前日与真宁公主结的梁子和后花园的五具尸首,不由得心里打鼓。
“小姐?”
“催什么催?”
她低声呵斥,想起祖父同她说的话。
当朝首辅的孙女,凭她是公主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
她有了底气,整理好情绪,搭着婢女的手步下马车。
“温姑娘。”
众女眷恭声朝她见礼。
她“嗯”了声,似目下无尘,率先进了西安门。
探春宴设在金明池。
翠柳绕堤,群英点萃,与南面的琼林苑只隔着一座桥。
温霓禾无心春色,扶着白玉阑干愣愣发呆。
“温大小姐在看什么呢?”
赵徽鸾看了眼那成片烟柳,明知故问。
温霓禾忙福身见礼:“臣女参见殿下,殿下万安。”
其余女眷听见响动,也都赶来给公主见礼。
“众位姐姐妹妹们不必多礼,本宫设宴的初衷是想同你们亲近亲近,你们无需与本宫客套,反显得生分。”
众人称是。
赵徽鸾往池子方向走,站在温霓禾先前站过的地方,手抚上白玉阑干。
温霓禾忍不住悄悄打量起面前的少女。没有帷帽遮挡,少女明媚的容颜一览无遗,衬得春色都暗淡几分。
不想陡然撞上赵徽鸾的视线。
赵徽鸾笑问她:“你可是好奇那厢的琼林宴?”
温霓禾垂眼,答:“好奇。”
众女眷都被她的直白惊了一惊。
“臣女听祖父说,今日宴上有老翰林沈大儒作陪,想来新科进士斗诗一节,十分有意趣。臣女不由得心生神往。”
“难道,殿下不好奇吗?”
温霓禾说着,抬眸望向众星拱月的赵徽鸾。
平心而论,温霓禾生了双好看的眼睛,像小鹿一样神采奕奕。
众人没想到温霓禾竟反将公主一军,都暗暗啧舌。不愧是温府养出来的姑娘,有胆色。
赵徽鸾却清楚,这是温霓禾不服气的表现,前世她就这样,自己却傻傻地当人家直率有魄力。
赵徽鸾笑而不答,从她面前走过去,半点面子都没给她留。
“本宫乏了,先去歇会。”
大家伙面面相觑,刚来就乏?
温霓禾脸都僵了。殿下定是恼她前日争雅间一事,不然也不会下她脸子。
她想了想,端着架子,尾随赵徽鸾去了阁楼。
“殿下。”
赵徽鸾倚在窗边,居高临下,能隐约看到对面的琼林宴。
听身后传来女子娇柔的声音,她回眸,饶有兴致地看着温霓禾朝她福身行礼。
“前日,臣女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得罪,望殿下见谅,饶恕臣女无心之失。”
“臣女若知是殿下凤驾,必会将雅间拱手相让。”
明明是她无礼争雅间,怎说得像是她与章云驰抢她雅间一样。
确实会说话。
且半点不提闹市打人一事。
赵徽鸾往椅子上一坐,接过惜春奉上的茶,懒懒饮过,才对仍保持福身姿势、一脸恭敬无半丝不耐的温霓禾开了口。
“你祖父便是这么教你同本宫赔礼道歉的吗?”
“什么?”
温霓禾怔愕抬头,对上她戏谑的眼。
“看来温府教养不过如此。”
温霓禾明白了。
她忍下心中不甘,双膝跪地,双手贴于眉心,恭恭敬敬伏拜于地。
“殿下,是臣女的错,臣女愿受责罚。”
赵徽鸾望着这熟悉的跪姿,心底涌来的并非是快感。
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前世,她视温霓禾为闺中密友,从未如此折辱于她。
当她伏跪在茫茫雪海中满心绝望时,温霓禾的出现让她以为自己看到了希望之光。
可是,温霓禾捏着她的下巴,踩着她的手指,恶狠狠地告诉她:
“赵徽鸾,你让我恶心!你不过是比我会投胎,凭什么处处压我一头?”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没了公主身份,连猪狗都不如。”
“你还不知道吧,陛下已娉我为东宫太子妃,我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
“而你,只能是最低贱的贱种,与你那个短命弟弟一样。”
原来,恭敬之下是仇视,友爱披着虚伪的外衣。
赵徽鸾无声叹息。
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简简,我刚游学回来,你就给我发帖,我……”
话音在看到伏跪的身影后,戛然而止。
来人一袭水绿裙衫,绾着朝云近香髻,斜插一支玉簪。大约是为了应景,还簪了朵新鲜的芍药。
她收敛神色,温温婉婉喊了声“殿下”。
赵徽鸾一看到来人,就伸出了手,两人亲亲热热挽在一起。
“想不想看琼林宴上的斗诗?”
“想!”
女子眼睛都亮了。
温霓禾说对斗诗一节感兴趣,不见得是真。而眼前这个帝京第一才女、沈大儒的外孙女沈知韫却是实打实地想看。
“走!本宫带你去!”
赵徽鸾拉上完全压不住嘴角笑意的沈知韫,刚要迈步,想起来还有温霓禾,便道:
“你不是也想看吗?同本宫一道吧。”
说着,她同沈知韫先下了阁楼。
第15章 斗诗
沈知韫喊静妃“姨母”,赵徽鸾与她自幼相识。
前世因为温霓禾的介入,她与沈知韫渐行渐远,后来也是从温霓禾口中得知,新帝欲利用沈大儒在天下学子心目中的地位,强纳沈知韫为妃,沈知韫以一尺白绫吊死在闺房中。
“嘶——殿下,你手劲怎么这么大?”
赵徽鸾反应过来,不但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
“许久不见婉婉,本宫想的很。”
沈知韫嫌弃地啧了声。
探春宴上,众女眷看似坐着闲话品茗,视线都忍不住往翠柳堤方向瞄。
离得这么近,谁能不好奇呢?
“听闻前日三甲游街,颇为热闹。”
赵徽鸾起了个头,那些特地去包雅间看游街的闺阁女子不好坦言,便借口从自家父兄那听来的盛况描述给赵徽鸾听。
听得赵徽鸾一脸神往。
“本宫未能目睹盛况,甚是遗憾。”
温霓禾忍不住偷偷觑了她一眼。
赵徽鸾装作突发兴致,提议道:“不如,你们随本宫一道去对面琼林宴?”
好些人的眼睛都亮了,只是碍于礼数,不敢接话。
沈知韫一脸正色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温霓禾捏着杯子的手,不禁抖了一抖。
“无妨,既是探春宴,你们便当是随本宫去琼林苑一探春色吧。”
“不愿去的,本宫亦不强求。连秋,拂冬,你们俩好生服侍好各位小姐。”
说着,赵徽鸾起身往小桥走去。
沈知韫是被赵徽鸾拉着走的,瞅着确实像是受胁迫的样子。
“简简,你不是最不耐诗词歌赋的吗?”
沈知韫压低嗓音问。
“本宫是去探春色。”
赵徽鸾拍着她手背,一语双关。
温霓禾远远瞅了她二人一眼,她才懒得理这虚伪的两人,她现在只想知道,陛下下赐婚圣旨了没有。
琼林苑的守卫见一群女子三两携手而来,刚要制止,被赵徽鸾一个眼神吓退。
实在是,刁蛮公主惹不起。
众人穿过游廊,隔着花丛,逐渐缓下脚步,里边传出内侍诵读的声音。
“……音绝一色呼风至,疑似星云落九霄。”
在一片叫好声中,响起男子温润谦和的声音。
“蒙陛下与诸位大人抬爱,微臣拙作,能有抛砖引玉之功效便好。”
又听永昭帝道:“王爱卿乃我朝探花郎,不必自谦。”
“那就是探花郎啊。”
“写得真好!”
赵徽鸾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语,低声问沈知韫:“他这没头没尾的,写的什么呢?”
“应是冬雪。将落雪比作星云落九霄,倒是稀奇。不知道他前两联什么样。”
“不急,本宫待会偷给你看。”
赵徽鸾站的位置最好,能清楚看到里边的场景。
永昭帝坐在亭子里,庭院里左侧是作陪的朝臣,右侧是新科进士。夹道上牵着两条绳索,宣纸飘飘,挂满进士们的诗词。
内侍把王贺的诗挂好,又拿起另一张。
“日上三千尺,
蝉鸣暑气蒸。
小蝇争菡萏,
急雨竟蛙声。”
席上站起一个男子,拱手致歉。
“微臣不善诗词,让陛下与诸位大人见笑了!”
左侧席上也站起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犬子不才,忝为榜眼,臣惭愧。”
有人驳道:“汪大人教子有方,令郎颇擅礼乐论一道与经史时务策一道,在朝为官,当以经世致用为要。令郎若非有真才实学,岂会得陛下钦点二甲?”
“就是!”永昭帝摆手示意二人坐下。
“朕看你们一个比一个自谦,小心自谦过了头,朕治你们不敬之罪。难道诸卿疑心我朝科举之公正,不成?”
“臣等不敢。”
永昭帝看向诵读的内侍:“继续。”
沈知韫低声道:“不是斗诗吗?怎么又说到经世致用上了?”
赵徽鸾却是不语。
若非萧青阑同她说过榜眼汪文华擅青词,她差点就信了此人不善诗词。
给温鸿老贼代笔写青词,此时自然是要藏拙的。
身后有人道:“探花写的是冬雪,榜眼是夏日,还剩春秋两季。难道状元郎一人作两首诗?”
“不会吧?”
众女眷满是期待地竖起耳朵听。
“东宵云木英华路,
黄鸟青枝玉绿溪。
料是春风难解意,
朱藤含蕊有开时。”
满庭寂静。
永昭帝回味良久,方道:“真宁的玉衡宫有一架朱藤,每年花开时节香风阵阵。朕倒是未曾留意它青玉含蕊未开时的光景。容卿不愧是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好诗才!”
“陛下谬赞。”
容谙起身,平淡从容,宠辱不惊。
内侍又念起另一首。
“梧桐知老叶知凉,
半剪芭蕉冷画堂。
闲上重楼江影却,
笑言月色妒寒霜。”
又是一片沉寂。
“好一句‘梧桐知老叶知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