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原本专心练字的小太子,悄咪咪探头往她这边望。
章云驰一手撑着额头无语地直摇摇,一手不忘写字。
沈知韫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又立马收敛忍住。
旁的公子小姐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听。
赵徽鸾好笑地看着容谙,容谙定定与她对视了一会,转身走了。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转眼到了深秋。
一片黄叶飘进殿内,落在赵徽鸾的笔尖旁。
她将枯叶捡起,转头望向窗外,满目秋景。
文华殿外落了一地枯叶,内侍们扫了又扫,似乎怎么也扫不干净。
惜春神色焦灼地等在树下。
待到散学,赵徽鸾出了文华殿,惜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听后,眼睛都瞪大了。随后,急匆匆回玉衡宫。
容谙眼看着她主仆二人走远,只是当他离开文华殿转弯时,却见赵徽鸾折回来在宫道上等他。
不知怎的,她神色很严肃。
“殿下。”
赵徽鸾压低嗓音同他说:“刑科给事中、刑部主事和佥都御史今日上疏弹劾温阁老。现在已经下狱了。”
第20章 风雪
容谙沉静的眸色忽的加深。
又听赵徽鸾说:“他们一个是你恩师的同乡,两个是你恩师的门生,此事必会被内阁揪住不放,牵累你恩师。”
赵徽鸾没法直接告诉他。
前世这场弹劾牵连甚广,涉事其中的皆以朋党罪、构陷罪,或弃世,或流放。他的恩师谢尚修最惨,谢府被判满门抄斩。
“你,可有办法?”
“殿下,臣没有办法。”
容谙拱手一礼,便走了。
赵徽鸾眉头高高拢起,盯着墨青的背影走远。
她低下头,盯着脚尖落叶,摇头轻笑。
容谙如今不过是翰林院里一个小小的从六品修撰,如何能有蚍蜉撼树之力?
纵使是如今的她,汲汲营营六载,在温党面前也是不够看的。
“惜春,本宫要见萧青阑。”
她想不通,谢尚修等人为何要如此做?
他们为官多载,看过多少曾经的同僚因弹劾温鸿而落得凄惨下场,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是一场必输的较量。
拼上身家性命,值得吗?
“本宫虽觉得谢御史等人此举甚蠢,但到底是清正风骨之臣。净之,你尽量护一护他们的家眷。”
萧青阑领命而去。
温党的速度向来快准狠。当晚,锦衣卫便包围了谢府,带走了谢尚修。
“奴才到时,谢家后院起了大火,谢夫人葬身火海,谢家小女谢芷瑶不见踪影。依奴才观察,当是有人赶在奴才来之前将她救走了。”
赵徽鸾扣着手指头若有所思,萧青阑跪下请罪。
“奴才有负殿下所托。”
赵徽鸾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良久,忽然开口问萧青阑;
“净之,本宫想去昭狱,你可有办法?”
萧青阑沉吟稍许,点头:“有。”
昭狱,对赵徽鸾而言,并不陌生。
前世,她在昭狱待了两个月。
她趁着夜色而来,看守昭狱的狱卒对着萧青阑点点头,便将大门打开了,对跟在萧青阑身后的她没半句询问。
甫一进入,恶臭扑面而来。
萧青阑递上一方熏过香的帕子,赵徽鸾没接,缓过劲后,直接往里走。
她这轻车熟路的样子,让落在她身后的萧青阑很意外。
“殿下,您只有一盏茶的工夫。”
萧青阑不再往里走,守在通道口。
逼仄的牢房里,点一盏油灯。
不过数日,谢尚修仿佛苍老了十年。他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扑在小桌前,专心写着什么。
赵徽鸾视线落在那通篇殷红、以血书成的折子上。
是了,就是这道历数温鸿结党营私、卖官鬻爵、陷害忠良等十大罪的折子,成了谢尚修的催命符。
“谢御史,您的这道折子上不得。”
少女的声音落在阴冷的昭狱里,也变得清冷肃穆起来。
谢尚修眼也不抬地继续写,血不够了又咬手指头。
“谢御史,咱们的这位陛下刚愎自用,您骂温鸿,在他看来,亦是在骂他识人不清,昏聩无能。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放肆!”
谢尚修愤怒搁笔,这才看向牢房外的黑影。
来人身量小,通身笼罩在宽大的黑色斗篷之下,只露出小巧玲珑的下巴。
“你是何人?竟敢如此……”
他忽的顿住,盯住她看好一会。
“你、你是真宁公主?”
震惊之余,谢尚修又觉不可思议。
他下昭狱数日,没想到唯一来看他的,竟会是众人口中飞扬跋扈、乖戾娇纵的真宁公主。
谢尚修缓下口吻:“殿下,您不该来此。”
“谢御史,您当知晓,不上这本折子,您尚有活路。”
闻言,谢尚修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他继续低头写折子。
“有些事,总归是需要人去做的。哪怕知道前路是绝境,也总是要有人投石问路的。”
“老臣不上折子,或能苟活,可是上了这折子,天下人才会知道温党的累累罪行。”
“我愿于天穷,琅邪倾侧左。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
“老臣素来不喜以身殉道之说,但老臣知晓,世上仍有承吾志的后继者。殉有道,激其志。臣愿做问路的石子,臣无憾。”
“不知谢御史口中的后继者是何人?”
“有很多。”
谢尚修顿笔,他看着赵徽鸾,语气很认真。
赵徽鸾抬手深作一揖,离开昭狱。
瑶光殿外,每日都有来给谢御史等人求情的官吏。
容谙照旧在文华殿讲学,举止从容,神态自若,似乎半点不受朝局的影响。
可是,连赵徽鸾都有所耳闻,朝臣们私底下骂他忘恩负义,冷心薄情。
谢府门生,在京的都替恩师求情,外放的也都远递了求情的折子入京。
唯独,没有容谙。
入冬后,燕都连日大雪。
文华殿内,众人冷得直搓手。容谙便提前放众人散学。
赵徽鸾踩着积雪,走得摇摇晃晃。惜春撑着伞给她挡雪。
章云驰走在她身边,望着越下越大的飞雪,叹道:“这雪是给谢御史送行的吗?”
赵徽鸾一愣:“今日是行刑日?”
章云驰点点头。
赵徽鸾走了几步,忽然一摸耳垂,惊道:“本宫的珍珠耳饰不见了,你们快帮本宫找找。”
惜春忙低头去给她寻珍珠。
赵徽鸾趁机往回跑。
章云驰装模作样寻了寻,见人跑远不见身影,翻了个白眼,吩咐惜春:
“你回玉衡宫吧。”
惜春也明白过来,又有些担心:“殿下她……”
“晚些我再送她回去。”
章云驰往文华殿折返,果然瞧见白色的身影拐了进去。
他搓搓手臂,冷得龇牙咧嘴,正巧看到萧青阑。
“走,带我去你们那烤烤火。”
萧青阑也望了眼文华殿,点头称好。
赵徽鸾蹑手蹑脚推开门。
殿内空荡荡,冷清清,唯独先生的桌案前,坐着个墨青色背影,侧首望着半开的窗。
听到动静,容谙身体颤了一下。
他以为是来收拾的内侍,便道:“公公不必忙,待会本官会将殿内收拾好的。天冷,公公去休息吧。”
身后人不语,反而关了门,朝他走来。
“你……”
他回头,看到了赵徽鸾。
整个人小小一只裹在狐裘披风里,发丝沾着雪,鼻尖冻得通红。
“先生怎么还没走?”
“臣在等雪停。”
“殿下怎么回来了?”
“本宫想陪先生等雪停。”
容谙隐在袖中的手忽然握紧。
他没再说话,又转过头望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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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于天穷,琅邪倾侧左。虽欲竭忠诚,欣公归其楚。”
出处:曹操的《善哉行 其二》
(补进正文啦,祝愉快哦~2023/10/28)
第21章 同窗
永昭四十一年,春寒料峭。
章云驰赶着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官道上。
他嘴里叼着枯草,百思不得其解。
“简简,陛下到底怎么想的?竟会同意让你去国子监念书。”
“山人自有妙计。你只需记得,本宫去哪都不会落下你就是了。”
身后,马车里传出少女昏昏欲睡的声音。
她都是老把戏了,一哭二闹,搬出她母后来,哭不上半刻钟,她父皇就允了。
但与她约法三章。
一是,需得遵守国子监的规矩,不许仗着自己的公主身份欺负师友。
二是,不可参与危险事宜,需得顾好自身安全。
三是,父皇若是想她了,她需得立刻回宫,不可以任何借口拖延。
“简简,你不会是为了容司业吧?”
枕在绒毯上打盹的赵徽鸾,缓缓睁开眼。
年前,随着谢御史等人的弹劾落幕,那些曾上书求情的,或多或少都遭到了贬斥。
而被清流骂作无情无义的容谙,于年初转调国子监为正六品司业。
“是他自己说要将所学倾囊相授的。”
小姑娘懒洋洋的口吻,落在章云驰耳朵里,算是承认。
但其实不然。
赵徽鸾要想有所成,总不能一直受困于内廷,她需得走出去,而国子监是她唯一的突破口。
“简简,你……”
章云驰话未说完,咯噔一声,车轮撞到石块,撞坏了。
“早知道,就用宫里的马车了。”
章云驰蹲在车轮旁,皱着眉,一筹莫展。
赵徽鸾趴在窗口,眼睛使劲往下看,嘟囔着:“那不是父皇说不能仗势欺人嘛,本宫想着宫里的马车太奢华。”
“晏礼哥哥,你想想办法?”
可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章云驰叉腰站起,耳听到有马蹄声在靠近,忙眼神示意赵徽鸾放下车帘。
他回身望向来路,只见一辆奢华的马车朝他们驶来,铃铛叮叮响。
“晏礼兄。”
马车行至他们身旁,一柄折扇挑起车帘,露出半张温言的脸。
章云驰拱手,回了一句“青玉兄”。
“马车坏了?”
温言垂眼看向对面的马车轮子,视线再上移至帘子垂得严实的马车,瞬间了然于心。
他看向苦恼的章云驰:“晏礼兄,温某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温言不语,起身步下马车。
章云驰看着温家的马车,摸摸鼻子,也忽然有个不太好启齿的点子。
又听身后马车里的赵徽鸾低声同他说:“咱们蹭一下他的马车呗。”
与章云驰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是……
他低声回赵徽鸾:“咱们去年没给人家让雅间,现在怎么好意思蹭人车呢?反正我是不好意思开口。”
“出息!”
见温言走了过来,章云驰忙干咳了两声,站直身体。
“温某参见真宁公主。”
温言朝马车恭敬作揖。
“殿下的马车一时半会修不好,殿下若不嫌弃,不如用温某的马车将就一下吧。”
章云驰扬眉,暗道此人上道。
赵徽鸾勾起帘子问他:“那你呢?”
章云驰斜眼暗睨赵徽鸾,仿佛在说“你难道还想撇下温言,独占人家的马车吗”。
“温某不敢累及殿下清誉。”
温言低眉垂眼的,一个劲压住自个嘴角不断上扬的弧度。
“行。”赵徽鸾乐得接受。
温家小厮帮忙把赵徽鸾同章云驰的行李搬过来,然后望着自家马车绝尘而去。
“公子,那咱们怎么办?”
温言唰地打开折扇,一下又一下,摇得颇得自在。
他睨了眼哭丧着脸的小厮,转身往来时路走去。
“自然是回燕都潇洒咯!”
“啊?您又不去国子监了?”
小厮屁颠屁颠追上去,“老爷要是知道了,不得打断小的腿啊?”
“莫怕莫怕,本公子会找燕都最好的医师来医治你的腿,保管你下半辈子瘫不了。”
温言的马车里熏着上等檀香,四个角上挂着鸦青琉璃风铃,叮咛作响,端叫坐马车的人心旷神怡。
“不愧是帝京第一纨绔。”
赵徽鸾想起方才温言的举止,撩起帘子,同赶车的章云驰说:“本宫倒觉得这个温家小子,是个有意思的。”
章云驰点头:“从来只听说他挥霍无度,不求上进,确是未曾有过伤天害理之举。”
“我听说他去红袖馆,若遇到妈妈打骂姑娘们,还会仗着自个身份给人解围呢!”
“红袖馆?听着就不像个正经地方。”
章云驰笑道:“你不懂,那是爷们儿的销金窟。纨绔自然有纨绔的去处。”
“你也去?当心我告诉舅舅……”
“打断我的腿!”章云驰哈哈两声,“你们舅甥俩真是!哼!”
国子监的集贤门外,候着一众监丞、博士、助教和世家子弟、世家女。
温霓禾看到自家兄长的马车驶过来停下,忙迎了上去。
“哥!你总算来了。我还以为你……怎么是你啊?”
待看清来人是章云驰,她当即竖起了柳眉。但有过前车之鉴,她很快反应过来马车里坐着的是谁。
“臣女恭迎殿下。”
赵徽鸾步下马车,其余候着的人也迎上前来见礼。
“婉婉。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她一眼看到沈知韫,将人招到自己身边。
沈知韫笑道:“托殿下的福,让臣女们有幸来国子监进学。臣女们昨日便来了呢!”
大胤的国子监原是不允许有女学生的。
当初,永昭帝也以此为借口,想要断绝女儿去国子监的想法。
赵徽鸾却道:“既然没有这个先例,那便从儿臣这开这个先例。”
“父皇若觉得只让儿臣一人进国子监不好对大胤臣民交代,不如让各世家里有进学之心的女子都同儿臣一道进国子监。”
“母后在世时曾说,女子立世,当知理明义。想来世家女同儿臣一样,并不想与儿郎争名夺利,但若能明晓大义,也是能助儿郎稳固家宅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