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那些原本因两顶大帷帽挡住视线而不悦的人,碍于萧青阑几人不敢说,此时听见女子的欢呼声,不由得出声打趣。
“姑娘这么开心,是心上人中举了吗?”
最先说话的那个姑娘沉默了。
另一顶帷帽下传出女子清丽的嗓音。
“是哥哥!”
傲娇极了。
听声音都能想象得出小姑娘此刻定然是抬着下巴,神气活现的。
“侯爷,那不是靖武侯府的小世孙嘛?”
不远处,云嵩负手立于酒肆屋檐下,他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那边围观放榜的人群,有人欢欣雀跃,有人意志消沉。
他身旁的络腮胡部下又说:“看样子,小世孙是榜上有名了。侯爷,咱们要过去恭贺吗?”
闻言,云嵩未置可否,而是抬眼看了看天色。
“不了,本侯今日想去趟红袖馆。”
“啊?真的假的?”
络腮胡部下惊得眼睛都瞪圆了。
他们这个安南侯平日里也会同他们一样荤话连篇,但荤事是半点不沾。他们这些大老粗都当安南侯是年纪小不开窍,如今这是……
开窍了?
想着,络腮胡脸上笑开了花。
是夜,红袖馆里。
云嵩两腿翘起搭在桌案上,人向后仰着,唇边挂着笑,这喝酒的架势瞧着又随性又野性。
面前姑娘换了一批又一批,就是没有他能瞧得上的。
络腮胡犯了愁,刚想问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便见云嵩手指点在最后一个出房门的姑娘身上。
“就她了。”
那姑娘瞧着文气安静,但眼神灵动,是个活泼机灵的。
络腮胡愣了愣,回过味来,原来安南侯喜欢这个调调的啊!
数日后的一个夜晚。
温府门外停下一顶低调的青顶小轿。元馥披着暗色披风走进温府。
“义父,这是孩儿今日刚收到的章奏,不敢递交上去,只得先拿来给义父看看。”
那是一道参奏温言在河曲之地有渎职之举的折子。
温鸿眼眸眯了眯,将折子拍在桌案上。
“老夫这也刚拿到两本弹劾玉儿的折子。”
他抬了抬下颚,示意元馥拿那俩折子去看,都是些莫须有的名头,摆明了是有人针对温言。
元馥瞧着,眉头微微隆起。
这两本明日该送上内阁的折子竟落入了温鸿手里,不知是殿下刻意为之,还是老贼仍有势力分布?
便听温鸿说:“怕是不止这两道。”
“义父,这会是何人所为?可有孩儿能帮得上的地方?”元馥蹙着眉,满脸忧心忡忡。
何人所为?
温鸿想着,眼神逐渐变得凶狠,他倒是要好好查查,究竟是何人敢与他作对?
“殿下,温鸿会不会查到是我们所为?”
收到元馥递进宫里的消息,惜春不免担忧。
连秋神色也有点凝重:“那得看汪家的动作有多快了。”
“可是汪家真会有所动作吗?”惜春焦急地看向赵徽鸾。
赵徽鸾却笃定道:“会!只要有人弹劾温言,汪全必会趁机落井下石。他在汪恒入阁一事上吃了亏,此时必然铆足了劲想要压过温家。”
“汪文华近来不是埋头专注于找人弹劾安南侯嘛,没有他盯着,汪全自会上钩。”
温言是温鸿的宝贝疙瘩眼珠子,汪全敢动温言,就是自寻死路。
连秋点点头:“好在咱们不止准备了那两本折子。”
便又听赵徽鸾吩咐:“告诉净之,温鸿既然要查,那就把线索引向汪全。”
万没想到的是,第二日,就在内阁收到弹劾温言的折子时,又传来了温言与右佥都御史的公子打架斗殴一事。
两人素有旧怨,狭路相逢,总之温府的人狠揍了那右佥都御史的公子一顿。
紧接着便是一道弹劾温言目无法纪、蓄意伤人的折子送入宫中。之后便一发不可收,科道的折子雪花似的堆满了内阁案头。
汪全果然趁机掺和一脚,让六科的人弹劾温言曾娶罪臣谢尚修之女,他并没有实据,但这罪名明显是最狠的。
赵徽鸾都愣了。
她在宫道上堵到容谙:“是你……做的?”
“臣不知青玉为何与人打架,但——”
他屈指抵在唇边,却掩不住唇边笑意:“佥都御史老来得子多宝贝,臣不过是在他耳边多说了几句。”
赵徽鸾了然,这是添油加醋了。
温府里,温言跪在祖父面前,懊恼又愧疚。
“祖父,是孙儿莽撞了。”
温鸿听小厮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
原是两人狭路相逢,那御史公子直言温府没落,不配让他让路。温言好脾气,对方不让就自己让。可是御史公子蹬鼻子上脸,反而出言侮辱。
辱及温鸿时,温言这才没忍住出手揍了那人。
“竖子狂妄!”温鸿气得拍桌。
这是欺他致仕,温言年轻,是吧?那个老匹夫,自己教子无方,反而把过错全推到他家玉儿身上!
更可恨的是那汪全!
“祖父莫恼,说到底是孙儿无能,护不住温府门楣。”温言说着,重重磕了个头。
温鸿心疼不已,亲自将人扶起。
“胡说!老夫的玉儿是个好的!你不要怕,有祖父在,无人能欺你!”
他抬手,慈爱地抚上温言的脑袋。
温言垂眼,隐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捏紧了。
第118章 入局
同为纨绔,温言很了解那个御史公子。
那人以前畏惧温府权势,只敢私底下骂他装模作样。
所以温言知道,他只需微微笑,不把对方的狂妄无礼放在眼里,必会惹得对方恼羞成怒,失去理智,继而出言不逊。
如此,他便有了动手的理由。
元馥那日夜访温府,见着他时说了句:“公子近来当心,恐有人对公子不利。”
温言想了一夜,元馥是通政司的,想来是收到了于他不利的地方章奏。
元馥同他说的话,与其说是关心,不如说是试探。
他们共同经历江南那一遭,有些话是不必言明,而心自知的。譬如,他不信元馥会真心为祖父做事。
温言料想,应该是有人要弹劾他,元馥此行是故意向他祖父透露此事。想是中间出了变故,不太顺利,元馥才又出言试探他,看他是否会应邀入局。
想通其间所有关窍,温言便明白了他该做什么。
巧得很,第二日便遇见了御史公子。
——那个初见时,曾在寺庙外调戏过沈之瑶的御史公子,温言想揍他很久了。
裴晚棠远远守在云梦轩外,见到温言出来,忙迎了上去。
“夫君,发生何事了?”
温言冲她摇摇头:“无事。”
裴晚棠显然是不信的,明明方才祖父发了好大一通火。
可是她的夫君不愿同她说任何事,哪怕她说过不止一次愿意分担。
温言见裴晚棠因自己的话,垮下眉眼,委委屈屈的,他有些于心不忍,捏了捏指尖,终是抬手抚上了裴晚棠的鬓发。
“好了,不必多想。回去吧。”
“好!”
因他这番举动,裴晚棠一瞬间又笑得眉眼弯弯。
温鸿在温言走后,兀自坐了会。
他眼睛微阖,手中茶盖一圈又一圈研磨着杯盏,发出滋啦难听的声响。
在梁自宗一事上,他说“人走茶凉”,帮不上梁自宗,其实不然。
他知道汪家的野心,未走到那份上,他纵使再气汪全倒戈与背叛,也不会轻易与汪家鱼死网破。
他为官几十载,最擅长摘干净自己,也最懂什么时候该狠、该斩草除根,什么时候该忍、不该把事做绝,给自己留点退路。
汪家越过他攀附上晋王府,若他仍在内阁掌权柄,必然要汪家好看。可他致仕了,温言年轻撑不起偌大的温府,而汪家蒸蒸日上,一旦晋王举事成功——
或许温家还有要仰仗汪家的地方。
而眼下,汪全实不该动到温言身上!
温鸿骤然睁眼,沉寂的眸子里透出慑人的精光。他唤来了管家。
……
云嵩在红袖馆里厮混,日日醉酒笙歌不复醒,被络腮胡部下叫醒,已是数日后的事了。
他宿醉头晕,听说是容谙要见他,这才从床上爬起来,随意拢了拢衣衫,走出红袖馆。
“对了。”
夜色茫然,云嵩忽然想起一事,吩咐络腮胡:“那个陪了本侯几日的……”
云嵩眯眼想了好一会,没想起来人家的名字,只得含糊道:“……姑娘,你去问问她,愿意的话,本侯替她赎身。”
络腮胡又愣了好大一会,暗道:这是食髓知味了?
便是这么一晃神的工夫,街道上已不见云嵩的身影。
时雍坊,容府。
正在看书的容谙忽闻到一股刺鼻的脂粉香。他眉心动了动,转头望向窗外,就见云嵩穿过夜色朝他书房走来。
“停步。”
清清冷冷两个字,云嵩抬起的脚堪堪停在门槛上方。
他才不要听容谙的!
叛逆心一起,脚便跨过了门槛,正要落到地面,一只茶盏飞过来砸在他脚踝上,震得他腿麻。
“容良胥!你——”
云嵩恼了,眼睛都瞪大了一圈。
可是容谙轻飘飘扫了他一眼,眸光平静,宛若一潭静水,他就偃旗息鼓了。
又有些不甘心,他重重哼了一声,脚尖一转,折往院子方向。
就离谱!
想他堂堂安南侯,带过兵,杀过人,从来都是别人见了他害怕,哪有他见了谁犯怂的?
容谙到底什么鬼?
坐在石桌旁的云嵩,使劲抖着二郎腿,越想越不服气。
余光里瞥见容谙气定神闲地从书房里出来,他又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哪曾想,容谙来到他身边,二话没说,一脚踹掉了他的二郎腿。
“……”
险些栽倒的云嵩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容谙。
容谙眸色冷厉:“明日就要入瑶光殿,你把自己搞成这样?”
云嵩撇撇嘴,本想回怼几句的,又莫名心虚。忍了忍,还是问出来。
“你不会真把我当弟弟管教了吧?”
想起这几日燕都城里关于安南侯的流言,容谙目光又冷了几分。
“你若是我胞弟——”
他视线落在云嵩腿上。
云嵩莫名觉得后背发凉,悻悻然把腿缩到了石桌下。
容谙把这几日朝堂上的事简单说了一下,云嵩先是听得一愣一愣,然后听笑了。
他斜睨着眼看容谙:“是不是你家殿下出手了呀?”
容谙给了他一记眼神,没答话。
但看得云嵩扬起了眉毛:“殿下仗义!待我改日进宫,好好同殿下道个谢!”
“不必。”容谙淡淡道,“你的谢意,我会替你转达给殿下。”
“不是,你这……”
云嵩思索良久,没想出来该怎么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想了想,他试探性开口:“你是不是在真宁公主一事上,对我有什么误会?”
容谙脑海里却再次浮现落水昏迷的赵徽鸾,睡梦中呼喊着云嵩的名姓。
那委实是个糟糕的回忆。
他按下此事不答,而是问云嵩:“你此般胡闹,是不打算见你那未婚妻了?”
云嵩听了,直摆手:“不见了,不见了,没什么好见的。”
“世间美人千千万,我为何要把自己栓死在婚约上?她若已经嫁人了还好说,万一没嫁人,又是个难以形容的身材长相,难道我也要履行婚约吗?”
“容良胥,你这什么眼神?我为自己着想还有错不成?”
容谙却道:“云逢歌,我知你为人,你不必骗我。”
云嵩:“……”
第119章 海禁
永昭四十二年,九月十二。
天色微亮,晋世子赵新喆就披了件斗篷站到廊下,看着天边逐渐飞起红霞。
他掩帕低声咳了几声,身后传来温霓禾的声音。
“世子,你今日怎起得这般早?”
赵新喆回身,见温霓禾穿着单薄,很好心情地将人拉过来,用斗篷裹进怀里。
他眯眼,面颊蹭上温霓禾的鬓发。
温霓禾并不觉得舒服,只觉得周遭冷意比深秋清晨的寒霜更甚。特别是赵新喆蹭着她面颊,冻得她头皮发麻。
可是,她不敢说,也不敢推拒。
便听头顶传来赵新喆幽幽然的声音。
“世子妃呀,本世子今日通体舒畅,开怀得很。”
“是、是因为安南侯吗?”
“世子妃聪慧。”
他轻笑,冰凉的唇含上近在咫尺的耳尖,又是冻得温霓禾一哆嗦。
待得红霞退去,天光大明,宫道上缓步行来数位绯袍官员,正是内阁四位阁臣与通政司使汪全。
不同于他们的沉稳内敛,又一绯袍男子快步走来,脚步肆意轻快,带得衣摆翩飞。
“几位大人早呀!”
云嵩很快赶上他们,唇边挂着笑,似乎对即将到来的事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反倒是内阁几位,面色有些凝重。
汪全同众人一道见礼,暗地里打量云嵩,冷不防朝他看过来,不愧是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安南侯,明明一个年轻后辈却唬得汪全立即垂下了眼。
却暗自腹诽:有什么好神气的,看你待会还笑不笑得出来!
云嵩勾唇冷笑,他很瞧不上汪全的小人怂态,容谙扫过来一眼,他便收敛神色,同众人一道往瑶光殿而去。
赵徽鸾姗姗来迟。
内阁首辅裴晴江与次辅宋知鸣,见到同她一道来的不止有司礼监掌印段思齐,竟还有东厂提督萧青阑,不由得眸光动了动。
东厂提督乃是司礼监的二把手,怎的掌印来了,还要再来个萧青阑?
“云侯,你为大胤立下赫赫战功,本宫与诸臣工并无揣度云侯之意。实是近来有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若不同云侯问个明白,恐难堵天下悠悠众口,本宫亦不想云侯清名为此事所累。”
赵徽鸾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上一世并没有听闻安南侯有过这一遭,她并不想因此事寒了有功之臣的心。
云嵩微微颔首示意:“臣明白殿下意思,殿下与诸位大人但问无妨。”
赵徽鸾朝首辅裴晴江微笑点头,裴晴江开口道:“近来通政司收到江南那边递上来的章奏,说你在抵御扶桑海寇时,冤杀商贩,屠戮百姓。科道亦弹劾你暴戾无常,嗜杀成性。对此,你可有什么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