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老姜不好拿捏啊,会不会对先前的事对晋王府心存芥蒂呢?
赵新喆陷入了沉思。
越往北走越冷,犯人的棉衣又薄又硬,养尊处优惯了的汪家人此刻正瑟缩在庙廊下。
押送他们的衙役扔下一包干冷馒头,汪家女眷与小孩虽饿但嫌弃,汪全与汪文华却是赶紧掏出馒头分给她们,不接的就直接塞手里,再瞪着眼让他们吃。
汪全父子靠坐在一块,一声不响啃着干馒头,他们望着廊外飘飞的雪,忆起这些年来的谋划与失利,眼前不禁浮现温鸿来大理寺牢狱的场景。
隔着牢房,温鸿坐在椅子上,很像以往在云梦轩时的场景,只是如今他们是阶下囚。
烛影昏暗,照得温鸿神情也晦暗难辨。
“你二人委实令老夫心寒。”
“汪全,你当初不是不明白老夫为何把文华放在六科吗?如今你可还瞧不上那个位置?”
汪全跪在地上直哭,嚷着“儿子知道错了”。
他确实是知道了。若非他儿子当初在六科打下的根基,怎么会有六科的人替他们父子上弹劾温言的奏章。
温鸿全然不将他迟来的悔恨放在眼里。
“老夫受世子所托,救你二人。可你说,背叛过老夫的人,老夫还该不该救呢?”
“求义父救救我们,我们以后一定听义父的话,义父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温鸿摇摇头,他是不会再信了的。
“罢了,你等若要活命,且自救吧。待汪恒入京,通寇罪名定下,那时就是抄家灭祖的大罪,任谁也救不了你们。”
“祖父的意思是……”汪文华隐约听出来言外之意。
“老夫向来知道,文华是个聪明的。”温鸿笑眯眯的,眼神却很冷。
待他走后,汪文华告诉父亲:“为今之计,只能是弃恒叔以保自身了。”
所以,他们一家流放到了北边。
“什么人?”
雪地里忽然出现一个手提钢刀的蒙面人,衙役纷纷亮出兵刃。有人眼尖地看到蒙面人脚上的特制靴子。
“是、是东厂。”
汪全心知这是要灭口,喊道:“我儿快跑!”
汪文华被推得一踉跄,女眷孩子们四处逃窜,汪全却是直直扑到了蒙面人的刀口上……
燕都城里也飘起今冬的第一场雪。
容谙推门进去,清甜的酒香扑鼻而来。赵徽鸾盘腿坐在榻上,正在煮酒剥核桃。
听见声响,她头也不抬地伸手点了点对面的位置:“容卿不必客气。”
这间无人的屋子不知何时起成了他们私下约见的地方。
“殿下喜欢吃核桃?”
“嗯,核桃补脑,就是有点不好剥。”
赵徽鸾说着,拿起精巧的小榔头轻轻锤了下核桃,没锤开,再锤一下,还是没开。
她蹙了蹙眉,一锤子重重下去,核桃连壳带肉全碎成了渣。
“啧。”
赵徽鸾眯了眯眼,对面传来容谙隐忍的轻笑。她不乐意再干了,鼓起脸颊,把盘子里剩余的核桃全推到了容谙面前。
容谙忍下想戳她面颊的冲动,垂下眼,耐心地剥起核桃。
赵徽鸾倒了杯热酒,边喝边看他剥。神奇的很,他剥起来轻轻松松,核桃仁完完整整,甚至都不需用到榔头。
“本宫听闻,那病秧子很喜欢容卿,还曾数次相邀容卿去水云间。”
“实是盛情难却。殿下可是有话需借臣之口带给晋世子?”
容谙将剥好的核桃摆好,放到赵徽鸾面前。赵徽鸾也给他倒了杯热酒,弯着眉眼同他说谢谢。
随后又道:“病秧子如今只剩下一个温家,但他生性多疑,加上之前与温家生过嫌隙,此时怕是正犯愁呢。”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了。晋世子质于燕都,殿下是想让他也挑个质子到晋地。殿下心中的人选是——”
赵徽鸾捏着白玉盏,与搁在小几上的容谙那杯轻轻碰了个杯,答道:“正是容卿心中所想之人。”
小姑娘明眸善睐,碰杯的动作做起来又俏皮又灵动。
不喜饮酒的容谙拿起了面前那杯酒,温热清甜的酒液滑过咽喉,他唇边掠起的弧度怎么也遮挡不住。
“殿下,那日安南侯出征,他与殿下说了什么?”
闻言,赵徽鸾端着酒杯转了个方向,含糊道:“你去问云侯。”
实在是云嵩那话,她有些不好启齿。眼珠子转了转,又去瞅了眼容谙。
明显是心里有鬼的样子,容谙便生起了逗她的心思:“臣想听殿下说。”
赵徽鸾想了又想,歪着脑袋同他确认:“你当真想知道?”
见容谙点头,赵徽鸾绕过挡在两人中间的小几,爬到容谙那边。
容谙刚被这举动惊到,赵徽鸾又攀上他的肩头,附在他耳边低语。
一时间,容谙不知是话里的意思太令人震惊,还是小姑娘的气息撩在他耳畔,又酥又麻,只觉得心跳加快,耳根热度一阵高过一阵。
赵徽鸾说完,又很快爬回自个这边。
她佯装平静地捧着杯盏,小口抿着。久不见身旁人有动静,她忍不住歪头去看。却见容谙怔愣愣地在发呆。
“容卿在想什么?”
想什么?当然是想云逢歌那臭小子,早知道他在城楼上就不该手下留情。
然而,容谙说出口的却成了:“臣见殿下当日点头应下了。”
“……”
赵徽鸾努力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容谙话里的意思。
“你、你看错了,本宫没有。”她抓了颗核桃塞进嘴里,转开了视线。
容谙自是瞧出来她不好意思了,他低头笑笑,不再逗小姑娘。
见她又摸了颗核桃,容谙出声唤她。
“殿下。”
“嗯?”
“殿下不必强迫自己剥核桃,耐心这种东西,臣有便够了。”
“殿下若想吃核桃,臣会给殿下剥。”
容谙含笑,对上赵徽鸾的眼,口吻一派认真。
闻言,赵徽鸾笑得眉眼弯弯,又爬到他那边,往他嘴里塞了颗核桃。
“也给容卿补补脑子呢。”
第125章 质晋
这个寒冬,燕都少雪,但天一直阴沉沉的,好似在酝酿一场大风雪。
赋闲在家的温言去了一趟小晋王府的宴饮,得到一起差事,晋世子要他去往晋地给晋王送年礼。
东西很多,有宫里赏的,有晋世子与世子妃置办的,整整装了十车。
云梦轩里,温鸿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听到这消息时,也不免动怒,茶盏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晋王府欺人太甚!”
都到这个份上了,居然还要让他的孙子去晋地为质来拿捏他。
“祖父莫恼。”温言对此很冷静,“孙儿早说过晋世子此人多疑,若孙儿此去晋地能打消晋王与世子的顾虑,孙儿愿意去。左右我们温府是离不开晋王府的。”
温鸿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只不过是他一心一意反遭人算计,他已经嫁过去一个孙女联姻,现在还把主意打到他孙子头上,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可他又能如何?咽不下也得咽。
而且还要费尽心力帮晋王府,只能胜,不能败!
温鸿平复好心绪,拉过温言的手轻轻拍了两下:“只是苦了老夫的玉儿。”
温言摇头,眼神清澈又坚定。
“孙儿先行回院子整理行囊,不日便要出发了。”
他行到门口,身后温鸿又叫住他:“玉儿,老夫会为你安排好随行人员护你周全,你在晋地万事小心。”
温言抓在门板上的手指头紧了又紧,回过身来,朝温鸿拱手长揖一礼。
“祖父保重。”言辞简单,却语带恳切,甚至有些许涩然。
温鸿无声挥了挥手,让他放心去。
温言整理东西时,他走到东,裴晚棠就跟到东,他走到西,裴晚棠又跟到西。
裴晚棠全程不说话,只是把嘴抿得紧紧的。直到温言收拾得差不多,她才哒哒跑开,不一会抱着把折扇回来。
是新婚夜见过一次的那把折扇。温言将它收在柜子里,再未动过。
“我知道夫君肯定不会让我同行,所以,夫君带上它,好不好?”
见温言目露疑惑,裴晚棠鼓起勇气,坚定地往前递了又递。
温言迟疑一瞬,接过折扇,缓了缓,道:“眼下严冬腊月,用不到扇子,而且此去晋地多繁琐,磕到了就可惜了。”
他说着,把折扇递还给裴晚棠,唇边浅浅弯出一抹弧度:“待来年春暖花开——”
“夫君就会用它了吗?”
裴晚棠睁着漆黑如点墨的眸子,有点小心,又满含期待。
温言没点头,也没说话,只是收回了目光,眼睫轻垂,唇边依旧挂着那抹浅淡的笑,温温柔柔的。
手中的折扇被它主人拿了回去,温言再度抬眼时,缓步离去的身影纤弱且落寞,那人低低呢喃,念着一句“没关系”。
反反复复的低语,像是在说服自己。
离京那日,温鸿亲送温言出府,温言没瞧见裴晚棠,他皱了皱眉,但没多问,坐上马车就离开了。
午间经过一家偏僻的客栈,温言下令停下休憩用膳。
小晋王府里出来的几个随从和管事都面面相觑,想着富贵公子果然吃不了半点苦,要是这么走下去,年关时能到晋地吗?
温言没理这些人,径自上楼去到那间沈之瑶住过的房间。
房间里早有个等候他多时的颀长背影。
……
再要启程时,温言余光里瞥见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在一辆载年礼的车后。他刚踏上马车的脚步顿住了。
那人躲在高高叠起的年礼后,一下又一下地抚着自个胸口,正庆幸自己没被发现,眼前却多出来一双鞋子。
那人愣了半晌,才讷讷然抬起头。
温言低头瞧着娇小的身躯,套在男人宽大的粗布麻衣里,头上还戴着顶小毡帽,脸上抹了黑灰,甚至还贴了胡子,只余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亮又纯粹。
此时,这双眸子里逐渐蓄上泪水,泫然欲泣地将温言望着。
“我就一点都不像男人吗?”
裴晚棠很难过。
为了这身行头,她天没亮就开始整了,胸缠了又缠,还把脸涂得又黑又丑。好不容易偷溜进随行队伍里,这才半日,就被发现了。
“像不了一点点。”
温言弯着唇,眼睛里的温柔浓密得好似要滴出来。
马车飞快地疾驰在回燕都的官道上。
裴晚棠自从上了马车,就一直垂着脑袋不说话。
温言也是盯着她脑袋上的毡帽沉默了一路,直至快进城时,他才开口问裴晚棠:“你想回温府?还是裴府?”
音未落,裴晚棠猛地抬起头,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委委屈屈冲温言瞪着眼。
看起来是把人惹恼了。
温言闭上嘴,把裴晚棠送回温府。
“进去吧。”
裴晚棠紧了紧揪在温言袖子上的指尖,抬眼看了看温府的牌匾,又看温言。
温言唇边习惯性挂着抹和煦的笑,这温润如玉的模样瞧得裴晚棠眼疼。
她手一抬,直接捂住了温言的眼,如此便只剩下唇边的笑了。
“夫君笑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想看到夫君的眼睛。你明明笑得那般温柔,可你眼睛里没有一点温情,实在是——伤人得很。”
成婚至今,裴晚棠也只在今日温言说“像不了一点点”时,才在他眼睛里窥见到似水的柔情。
其实,当年长街上救她的那个帝京第一纨绔,他一点都不温润如玉。
他明朗、开怀,摇着折扇的那手啊,一晃一晃的,端的是肆意潇洒,风流倜傥。
温言握上女子纤细的手腕,拿下来。他没有意识到,依然是习惯性地弯起唇角。
“裴晚棠,你安心在家,等我回来。”
裴晚棠与他对视良久,才一点点松开指尖,放他远去。
年关越来越近,寒风瑟瑟,冷意侵骨,依然是阴沉的天。
容谙带来了云嵩密信,信上云嵩有很深的疑惑。
他的行军策略总会先一步被敌军知悉,好似很熟悉他的作战计划。反而敌军针对性的提前部署,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云嵩查过了,军中并无细作,难道是靺鞨黑水部有人能未卜先知?
第126章 危矣
辽东境的战事并没有前世那么顺利。
赵徽鸾反复思量,军中没有细作,靺鞨黑水部有人能未卜先知的可能性也微乎及微,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是晋世子赵新喆,他把自己前世对云嵩及辽东战事的了解,出卖给了敌方。
赵新喆这是要把云嵩扣死在辽东境吗?
他与云嵩前世究竟什么仇,什么怨,如今非得要云嵩性命?
紧接着又递来一封密信。
云嵩说他有过几趟前车之鉴后,又有策略时他并不着急行动,而是先想出应对方略,再针对这个方略重新部署,辛苦是辛苦了点,好歹有些成效。
赵徽鸾松了口气,暗道云嵩不愧是大胤战神。
就在这时,派去追杀汪全父子的东厂番子回来了,按说他早该回京,耽搁至今是因为逃走了一个汪文华。
汪文华蹿进了北境,北境地广人稀,那番子实在寻不着人影,只得先回来复命。
赵徽鸾心下隐约泛起不安,萧青阑看她忧心忡忡,又私下派出一队番子潜入北境。
转眼又到了一年除夕,燕都终于飘起了大雪。
除夕宴上,容谙间隙里连连朝上座望去,都只见赵徽鸾垂眸坐在那,心神不宁的,一下又一下地抠着指腹。
“报——北境急报!”
来人披着满身风雪冲进和乐融融的开阳殿:“启禀殿下,蛮虏大举入侵,北境!乱了!”
“什么?”
赵徽鸾猛地站起,动作太急,掀翻了面前一堆杯盏碗碟。
北境?乱了?
前世并没有这一遭啊!
是……是汪文华?!
赵徽鸾瞳孔骤然一缩,朝晋世子的座席望去。
那病秧子半靠在温霓禾身上,月白锦帕掩在唇边,眼神阴沉冷鸷,好似已等候赵徽鸾多时。
见赵徽鸾望过来,他眼神动了动,赵徽鸾能感觉到他掩在锦帕的唇角正在逐渐弯起。
病秧子很得意!
“辽东境战事刚起,北境又生乱,粮草怎么办?国库里还能拿出多少?”
“王敬时案后,勉强还能再撑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