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本宫的事本宫自己来。萧青阑,你——”
赵徽鸾停步,要说的话在看到萧青阑的脸时顿住了。有淤青,有刮蹭。视线又从他缠着渗血棉布的手臂落到他手背。
那里留着一道剑伤。
像这样的伤,章云驰身上不知有多少。
指尖触上萧青阑的手背,赵徽鸾动了动唇,想问他疼吗,但说出来的却是:
“净之,你可愿随本宫去天权宫?”
手背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萧青阑闻言,坚定道:“奴才愿意。”
“好!”
“你叫上东厂番子,随本宫来。”
行至宫道,赵徽鸾又想起一事:“红缨军现由何人掌管?”
“章将军,章南星。”
萧青阑看到她因自己的话扣紧了手指,顿了顿,又道:“红缨军现在就在小晋王府外。”
“内阁不管吗?”
“容大人压下了。”
赵徽鸾勾唇,弯出一抹冷笑。她朝萧青阑勾勾指,让他附耳上来……
天权宫。
东厂番子鱼贯入院,他们凶神恶煞的,吓得内侍宫婢都不敢说话。又见真宁公主与东厂提督先后进来,脸色阴沉得紧。
“把里边的人全给本宫清出来。”
萧青阑点了几个番子进去清人,锦衣卫指挥使陆北自宫外快步进来。
“殿下这是何意?”陆北敛着眉眼朝赵徽鸾行礼,瞧着挺恭谨。
赵徽鸾眼风凉凉扫过他一眼,未语。
不时,屋内人已由萧青阑全部清出来。
掌印段思齐面上闪过惊惶,出来时正好对上赵徽鸾冰冷的眼眸,立即把头垂下,同赵徽鸾见礼。
“净之,没有本宫的允许,谁都不能进来!”
赵徽鸾迈过门口,锦衣卫指挥使陆北瞅了眼垂头不语的段掌印,喊了声:“殿下……”
多的话未说出口,萧青阑已横剑挡住了他。
赵徽鸾侧目启齿:“怎么?陆指挥使有意见?”
陆北忍了又忍,终是拱着手低下头去。
房门在身后关上,屋子里满是药味,赵徽鸾缓步到病榻前,许是有所感应,永昭帝缓缓睁开了眼。
他浑浊的视线里好似看到了故人身影,待到视野清明,他才叹了口气。
“简简啊。”永昭帝日渐苍老的面庞浮现慈爱的笑。
赵徽鸾坐到榻边将他扶坐起来,垂着眼睑往他身后塞靠枕,嘴上说着:“父皇方才为何叹气呢?见到儿臣很失望吗?”
她说着,抬眼望进永昭帝眼里:“那么父皇想见到谁呢?母后吗?”
被戳穿心事的永昭帝愈发伤怀,他眼中流露出来的柔情委实令人不适。
赵徽鸾不愿再看,便开门见山直接发问:“父皇为何不杀晋王与晋世子?谋逆乃是死罪!”
永昭帝愣了愣,明白过来。
“简简今日来见父皇是为了此事啊。”他笑着拉起赵徽鸾的手,轻拍,“昨夜吓到朕的简简了吧?啊?”
赵徽鸾不动亦不说话,眼神冰冷。
永昭帝无奈地叹了口气,拍着女儿的手背说起心里话。
“他这不是没成呢嘛。”
只这一句,听得赵徽鸾都愣神了。什么叫“没成”?
“你晋王叔生来便去了封地,未曾享过帝京一日繁华,未曾得父母一日爱怜,他是朕唯一的弟弟,手足之亲血浓于水,朕已时日无多,对他实在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
赵徽鸾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远离病榻。
“那晋王谋逆时,他可曾对父皇心生不忍?”
面对女儿的质问,永昭帝神色几番变动,叹道:“他毕竟是朕的弟弟,他知道错了。而且,朕也没有任何损失啊。”
“……”
赵徽鸾嘴巴张了又张,不敢相信这话会是从她父皇嘴里说出来的。
“父皇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仁慈啊?”
“儿臣想问问父皇,那些因晋王之乱而死的将士,难道不是父皇的子民吗?”
“晋王是父皇的兄弟,阵亡的将士难道就没有父母兄弟吗?他们凭什么要为你们所谓的‘兄友弟恭’,放下仇恨、放弃公道?”
“就因为皇室高高在上、而万民卑如草芥吗?”
“父皇,你何必自欺欺人?兄友弟恭,父皇你与晋王真的有吗?忌惮晋王与温府联姻,强召晋世子入京为质的,难道不是父皇你吗?”
永昭帝虚伪的外衣被一层层拨开,他恼羞成怒,涨红了脸,一口痰卡在喉咙,支吾说不出话。
赵徽鸾却没有要放过他,手指点着窗外,字字句句如泣血。
“晋王谋逆,若非章云驰与将士们誓死护卫燕都,等待父皇与儿臣的是什么呢?”
“是晋兵兵临城下,不费一兵一卒,自有温鸿捧着国玺开城相迎。”
“是改朝换代,是我等余孽皆入昭狱,是你丧国之君命如蝼蚁,是昂儿亡国太子朝不保夕。”
“父皇啊父皇,晋王若君临天下,你以为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躺在这天权宫吗?”
“现在晋王府阴谋败露,他就该为此付出代价。父皇,你岂会与儿臣说你于心不忍?你怎能!”
赵徽鸾笑容惨绝,话锋一转,又说出一句扎心的话。
“儿臣怎不见你对母后、对靖武侯府于心不忍呢?”
第134章 血洗
永昭帝霎时面色如雪,唇瓣翕动:“你……你……”
“是!儿臣都知道!”
赵徽鸾闭上眼,仿佛回到九年前她重生的第一日。
“儿臣知道父皇忌惮外祖与舅舅,知道与母后伉俪情深的父皇会做去母留子之事,知道父皇口口声声的惦念不过是愧疚难当。”
“儿臣都知道的啊……”
她笑着诉说,眼泪却从她紧闭的眼里滑落。
永昭帝听见“去母留子”四字,激动得咳起来,他伏在床沿,整个人激烈颤动。
赵徽鸾睁开眼,冷漠地看着他痛苦,无动于衷。
好不容易咳出那口黄痰,永昭帝无力地抬眼,对上赵徽鸾猩红的双目,恍惚忆起九年前皇后离世那日,他见到躲在柜子里的女儿,便是如此。
原来……原来……
永昭帝惨笑,指尖颤抖地点着女儿:“你、你竟瞒了朕九年之久。不愧是朕与阿娴的女儿!”
“你如此有出息,阿娴会很高兴的。”
他笑着笑着,眼中泪光闪动,竟有几分宽慰之色。
“但是,朕已经下旨,晋王府你不能动。朕是帝王,一言九鼎,你是朕的女儿,也当遵从皇命!”
赵徽鸾缓下情绪,舒出了口气:“父皇是铁了心要保晋王府?”
“有朕在一日,晋王府就存世一日!”
赵徽鸾连连点头:“好!很好!可惜啊,太迟了。”
她左手轻抬,日光落在皙白的手指上,轻缓的语调,唇角微微勾起,她两眼微阖,指尖在空中轻点,侧耳聆听着。
“父皇,你听啊,晋王府的哭声。”
这是永昭帝从未见过的赵徽鸾,平静中带着股疯劲。而赵徽鸾的话更让他遍体生寒。
“你、你做了什么?”
赵徽鸾睁眼,望向永昭帝,唇边弧度加深,笑容明媚又张扬。
“儿臣不过是让缨缨阿姐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血洗小晋王府罢了。”
“简简你!”
轻描淡写的口吻,激得永昭帝气血上涌。他用力指向赵徽鸾,完全不敢想这会是他娇俏可爱的简简能做出来的事。
赵徽鸾敛了笑,像往常那样撅起嘴,无辜道:“父皇不愿给儿臣的公道,儿臣只好自己讨了。”
“父皇不必着急,儿臣……”
话未说完,屋外响起萧青阑的声音:“殿下,章将军来了。”
“父皇你看,这不就来了嘛。”
章南星一身红衣铠甲,面冷如霜,她反剪着晋王进屋,一脚将晋王踹倒在地。
她的副将也扭着晋世子进来,将人一推,病弱的晋世子赵新喆直接扑在桌上艰难喘息。
得了自由的晋王慌忙扯下勒在他嘴上的布帛,看到章南星如见鬼魅,连滚带爬扑到床榻边。
“皇兄!皇兄!救救我!我不想死!”
永昭帝护道:“有朕在,谁也不能动你!简简,他是你王叔,不得放肆!”
有了帝王倚仗,晋王底气足了些,瞪着眼威吓赵徽鸾。
“对!对!我是你王叔,陛下都赦免我死罪,你们敢杀我?忤逆皇命,你们也会死的!”
章南星因他的叫嚣,眸中杀意更甚,她扣紧了佩剑,便听赵徽鸾语调轻蔑地开了口。
“有何不敢?”
赵徽鸾说着,眸色忽而变冷,反手抽出章南星的佩剑,剑锋直指晋王。
晋王瞬间吓得面如土色,他哆哆嗦嗦嚷着“皇兄救我”“赵徽鸾你不能杀我”,可是泛着寒芒的剑刃寸寸逼近,他只得往后挪,碰倒了茶几药碗。
在一片哗啷声响中,赵徽鸾眼中狠劲毕露,手中长剑往前一送。
永昭帝怒斥:“赵徽鸾!”
滚烫的鲜血溅了父女俩满身满脸。
永昭帝气晕过去。
……
“萧青阑!你让开!”
院子里亦响起刀剑出鞘的声音。
容谙推门而入时,赵徽鸾闻声望过来,脸上溅着点点猩红,眸中阴狠之色未消。
金色长袖曳地,手隐在袖下,露出大截长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紧跟着进来的萧青阑看见屋内情形,立即返身将门合上,尔后守在门边,神情异常凝重。
容谙快步来到赵徽鸾面前,细细看过她并无受伤的痕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伸手去拿赵徽鸾长袖下的剑,可是,赵徽鸾握得很紧。
“殿下,没事了。”
容谙弯弯唇,递给她一记安抚的眼神,赵徽鸾才松开手。拿到剑的容谙,悬起来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天知道,当他听到真宁公主带东厂的人闯天权宫,他有多着急。
杀晋王的方法有千千万,唯一不能的是死在真宁公主手中。
那是昭告天下的皇命,纵是公主之尊亦不能忤逆。
然而事实已不可挽回,容谙庆幸的是,他赶上了。想着,他唇边弧度掠起,带着释然。
他隔着衣袖,握上赵徽鸾的手,捏了捏,无声安抚。
倏而,他眸色一冷,扫过章南星与其副将,还有萧青阑,冷声道:
“晋王谋逆,今日本官亲奉陛下命,诛杀逆贼于天权宫。尔等明白否?”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赵徽鸾眼睫动了动,容谙的手握紧了几分,不让她说话。
章南星与其副将,及萧青阑齐齐垂下眼。
静默趴在桌上的晋世子赵新喆看到这一幕,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随后呵呵轻笑出声。
“容良胥啊容良胥,你骗的我好苦!”
赵新喆在小晋王府苦思,齐化门前的容谙太像前世撺掇他弑父夺位的容良胥了,再看看眼前这个揽责的疯子,赵新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前世的容谙啊,怕是也爱惨了真宁公主赵徽鸾吧!
哪有什么投诚?
哪有什么与安南侯云嵩不睦?
他二人分明是里应外合,借他弑父,再反他!
“天下无一人可以挡吾路”,确实无一人可挡他要为赵徽鸾报仇的路!
忽而噌的一声,长剑出鞘,赵新喆趁人不备,夺过章南星副将的佩剑。病弱的他凭着一股子滔天恨意,举剑朝容谙刺去。
赵徽鸾眼神一闪,飞快拔下发簪。
机关动,细针出。
容谙目光滑过赵徽鸾握簪的手,他长剑利落一转,在赵新喆倒地前,补了一剑。
第135章 解谜
“萧公公,劳你给殿下取件披风来。”
容谙一点点细致地擦去赵徽鸾面上的血渍,萧青阑闻声出去了一趟,又很快回来。
此时的赵徽鸾,整张脸白的好似易碎的陶瓷,只一双眸子漆黑如墨。满头云鬓未饰钗环,素净得很。
容谙视线一垂,拿过她捏在掌心的发簪,给她重新簪回鬓间。再给她披上披风,掩下一身血污。
“殿下回去好生歇息,旁的事都交与臣。”
容谙垂着眉眼,再度握上赵徽鸾的手,隔着衣袖,轻轻摩挲她指节,唇角微微掠起,语调柔和清晰。
在他的安抚下,赵徽鸾周身的阴狠戾气渐渐散去,眼神也软和下来。
容谙朝萧青阑递过去一个眼色,萧青阑上前扶住赵徽鸾,带上东厂番子离开天权宫。
院子里,掌印段思齐与锦衣卫指挥使陆北俱垂头不语,只在赵徽鸾等人经过面前时,晃起的半角裙裾露出披风外,沾染着鲜明血迹。
容谙随后出来,章南星与副将持剑立于他身后。
他先吩咐掌印段思齐去给陛下宣太医,又同锦衣卫指挥使陆北道:
“晋王与晋世子拒受陛下宣见,累章将军亲自提人。他二人更是不念陛下恩德,于圣驾前持剑逞凶,惊扰陛下与真宁公主,幸有章将军护驾有功。”
容谙说着,视线落在陆北逐渐握紧而泛白的指节上,便听陆北寒声问他:
“敢问容大人,晋王与晋世子如何了?”
容谙眉眼轻抬,言语淡淡:“犯上作乱之徒,已被本官斩于剑下,劳陆指挥使进去处理一下吧。”
陆北猛然抬头,对上容谙清淡的眉眼,他喉间哽塞了。
又望向容谙身后的红衣女将,想起北境的靖武侯与镇北军,陆北只得将所有情绪都咽下,朝容谙重重抱拳,而后招手叫上锦衣卫进屋。
章南星跟随容谙走上宫道,容谙告诉她:“安南侯派出的五百轻骑今早已北归辽东境,你呢?有何打算?”
章南星道:“末将要留在燕都。”
容谙顿下脚步,略一思忖,点头道:“也可。晋王府败落,北境战事想来不日便会结束。”
靖武侯是该归京了。
“阿姐……”
看到赵徽鸾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小太子赵瑾昂激动从榻上跳下来,可是他刚到门口,就停步了。
赵徽鸾冲弟弟笑得温和,她拢紧了披风,进门后匆匆拐进水房。但赵瑾昂还是看到了她脚尖鞋面上的血渍。
赵瑾昂捏紧指尖,掩下心中无措,强装镇定地问萧青阑:“阿姐她……还好吗?”
“太子放心,殿下她无事。”
赵瑾昂咬了咬唇,想问发生了何事,又忍下了。
“本殿现在可以出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