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晚棠冲她祖父弯唇笑了笑,裴晴江这才面色和缓了些,像裴晚棠小时候那样,摸了摸孙女的脑袋。
“祖父向来知道,软软是个好的。”
……
看着了无生气的裴晚棠,温言实在崩溃。
他指尖颤抖地触上女子冰凉的手,往日里裴晚棠眉眼弯弯、眸子里满含期待的模样,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怎会不知裴晚棠的心意呢!
他心疼裴晚棠的难过与失望,可是他无力回应。
他就想啊,是不是可以用余生陪伴来偿还这份深情?
裴晚棠有什么错呢?
错的是他,他不该听从祖父意,娶裴家女。
是他亏欠裴晚棠!
绝笔信寸寸揉进掌心,温言强势将人抱过来,裴家公子揪着他衣襟要他放下裴晚棠。
“温言!”
裴晚棠的母亲厉声叫住他:“我女儿都这样了,你难道就不能放过她,给她一纸休书,让她干干净净离开吗?”
“倘若裴晚棠未死,你们要休书,温某绝不敢辞!而今裴晚棠已逝,温某不知你们是否会问心有愧,但温某于心难安。”
一句“问心有愧”说的一众裴家人有些心虚。揪在温言胸口的手也松了几分。
便又听温言坚定道:“裴晚棠生是我温言的妻子,死亦是。温某今日,势必要带走裴晚棠!”
裴家公子慑于他的气势,收了手。
温言抱着裴晚棠走出去,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决绝,家丁欲拦又不敢拦。
“温言!你敢?”
裴晴江一声怒喝,家丁便提起长棍,将人挡住。
第138章 悬梁
温言已然不惧生死,但他今日必须把裴晚棠带回家。
——然,棠生为裴家女,死为温家妇,君不可弃。
是裴晚棠死前仍念着的“君不可弃”,温言自知已负她深情,无论如何不能再弃她。
“裴首辅,温某命贱,死不足惜,但温某今日刚出昭狱,就死在裴府,想来于裴府名声有损。裴晚棠已用性命全你裴氏声名,首辅大人当好自珍重,切莫辜负了裴晚棠。”
“温言你……”
“裴晴江!”
刚刚苏醒的裴老夫人拖着病体赶来,她看一眼抱着她孙女的温言,指着院中石桌同裴晴江道:
“你今日若不放他二人离开,我就撞死在这!看看明日会不会有御史弹劾你逼死孙女不够,又逼死糟糠!”
裴晴江气得浑身发抖,实在拗不过老妻,只得放温言离开。
而今的温府,早已很萧条了。府中下人散尽,只余一个管家。
管家早早接到消息,守在府门外等待归府的公子,却等来了温言抱着裴晚棠的尸身从马车上下来。
管家看着少夫人脖颈上的勒痕,眼眶湿润,欲言又止。温言哑声吩咐他去准备后事。
温府今非昔比,丧事一切从简。
躺在棺椁里的裴晚棠好似睡着了一般,安安静静,温温柔柔。一点也瞧不出新婚夜抱着糕点狼吞虎咽时的活泼样。
温言瞧了好一会,把裴晚棠送他的那柄折扇一并放进了棺椁里。
“裴晚棠,再见了。”
棺木缓缓合上,温言再瞧不见裴晚棠。
可他耳边依然能听见裴晚棠唤的“夫君”,一声声,清晰无比,揪得他心生疼。
下葬后归府,庭院里立着道佝偻的身影,背比以前更弯,满头白发苍苍。
“祖父。”
温鸿闻声回头,笑得慈爱温和:“玉儿回来啦。来,同老夫去个地方。”
他们去的是祠堂。
温鸿照例先给亡妻上香,再给儿子、儿媳上香。
见温言沉默着,作势要跪下去,他没有阻止,只是淡淡道:“玉儿若问心无愧,就无需跪。”
他说着,坐到了一旁茶几旁,点炉子,煮茶。眼一抬,瞧见温言还是跪在了蒲团上。
温言以头磕地,道:“孙儿问心无愧,但亲长灵位前,孙儿该跪的。”
“好了,过来陪祖父喝喝茶吧。玉儿已许久未曾陪祖父喝过茶了,以后没机会了。”
蒲团上伏跪的身影轻轻一颤。
待温言坐下,温鸿看着他紧绷的脸色,啧了声,笑道:“玉儿不必如此,来试试老夫的茶。”
温言接过他手中的茶壶,倒了两杯,他听话地饮下半杯。
“祖父似乎不怪孙儿。”
“有什么好怪的?”温鸿笑他多心,看着温言的眼神愈发慈爱,“老夫的玉儿可比当年的老夫要厉害!老夫可没你这般坚韧的心性。”
“初入仕途,老夫也曾同千万士子一样,立下报国为民的壮志。可是当年太后与权宦把持朝政,陛下势微,所有提过还政的朝臣死的死,贬的贬,老夫亦被贬到了荒凉之地。”
“寒窗苦读十余载,老夫实不甘心。老夫开始学着逢迎上官,终于一步步回到了燕都天子脚下。那时,陛下与太后一党已然到了势如水火的境地。”
“太后睚眦必报,陛下亦不容有两头讨好,老夫得罪太后在前,便只剩下一条路了。”
温鸿缓声回忆往事,温言听着听着,神情逐渐恍惚,渐渐地趴到了茶几上。
温鸿不再说了,他捏着杯盏,茶满未喝。转头望向窗外,回想着当年他替永昭帝出生入死除去太后一派,回想他一步步走向高位。
实在是这个陛下啊,疑心太重,太难伺候。
伴君如伴虎,他给陛下做过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迟早有一天,是要容不下他的。
“玉儿,你心性纯良,老夫实不放心留你一人在这吃人的燕都,你不要怪老夫。”
温言是被浓烟呛醒的。
他醒来时,已置身在熊熊烈火中。
“祖父?祖父?”
他焦急地呼喊,无人应答,火势太大,他转身欲寻出路,却见到了悬在梁下的温鸿。
温言愣住了,然后望着四周越燃越烈的火势,无声地笑了。
……
“什么?温言死了?不可能!”
赵徽鸾趁夜出宫,驱车赶往温府。
她怎么也不愿信那个念着“有愧大胤百姓”,期许弥补一二的温言,会纵火轻生。
街坊百姓围在温府外,指指点点,看着温府内抬出的两具焦尸唏嘘不已。
面对焦土废墟,赵徽鸾只觉得脚下生根,再迈不动一步。
那个柿子林里被她用柿子砸中脑袋也不生气的温言温青玉,也……也没了吗?
赵徽鸾身形轻晃,后背抵上一个宽厚的胸膛。
她没去看身后人,她的视线落在了那方角落阴影里——那里有个纤瘦身影,披着斗篷,静静望着温府方向。
“容卿。”
“嗯。”
“那是谢芷瑶吗?”
“是。”
“容卿。”
“臣在。”
“你不是最喜欢在火场里救人了嘛,你这次救了吗?”
“……”
许是不满身后人的沉默,赵徽鸾转身,下颌轻抬,带着哭腔再问一遍。
“你救过谢芷瑶,救过云嵩的母亲,你这次有没有救下温言?”
容谙蹙了蹙眉,还没回话,看到他蹙眉的赵徽鸾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了。
他忙道:“臣替殿下问一问长庚。”
赵徽鸾一愣。
……
三月中,靖武侯归京,同行还有世子与世子夫人。
终是到了章云驰下葬的时候。
赵徽鸾一身素服,鬓间簪了朵白花,萧青阑驾着马车送她去靖武侯府。
“净之,本宫想先去一趟沈府。”
这一个月来,赵徽鸾始终不敢见沈知韫。就连沈知韫递帖子入宫,她都拒见了。
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知韫。
沈府里,沈知韫在园子里浇花,阳光甚好,她心情似乎也不错。
听到丫鬟禀报,她抬眼望向走过来的人,笑斥:“赵简简!你总算愿意见我了!”
竟是和往日一模一样的口吻。
第139章 添妆
赵徽鸾设想过好几种她将面对的沈知韫,或悲痛欲绝,或愤恨难当,却没有一种是眼前这种情况。
她一时喉头梗塞,嘴巴张合好数次也才问出一句:“婉婉,你还好吗?”
“你看我像是不好的样子吗?”
沈知韫吟吟笑着,视线从她鬓边的白花划过,落到赵徽鸾脸上,眼中笑意才渐渐转为心疼。
她伸手捧着赵徽鸾面颊,叹道:“简简可得照顾好自己呢,都瘦了。”
说完,她转身又舀起一勺水:“简简还有事要忙吧,你快去吧,别在我这耽搁了。”
“你不同本宫一道去吗?”
“不了。”
沈知韫拒得平静淡然,她弯腰浇花,动作随性惬意,似乎没有一丝情绪起伏。
“婉婉,你伤心的话……”
“我为什么要伤心?”赵徽鸾的话尚未说完,沈知韫便接上了话茬。
她终于停下浇花的动作,回身望着赵徽鸾,无悲无喜,异常平静。甚至她还弯了弯唇角,浅笑着问赵徽鸾:
“是章云驰食言了,我为什么要伤心?”
一句话,问住了赵徽鸾。
她又继续回身浇花:“简简,你去吧,改日我再进宫,你可不能再拒我的帖子了。”
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走远,沈知韫才直起身,阳春三月百花开,她握在勺柄上的手指寸寸收紧。
沉默少顷,她唤来家仆,指着身旁的一架秋千:“拆了吧。”
家仆听得一愣。
这不是小姐最喜欢的秋千吗?
但是主家吩咐不能辞,他立马招呼着人把秋千拆了。
沈知韫走远,贴身丫鬟立在原地,怔怔望着人拆秋千。
她记得,章家公子有段时间跑沈府跑得勤,几乎天天带着不重样的问题来请教老爷。小姐便是坐在这架秋千上,日日等着人从这走过去。
月前,章家公子身殉的消息传进府里,小姐当场就晕了过去。可小姐醒来后,不哭不闹,好似没有发生任何事,甚至没有落一滴眼泪。
可是作为贴身丫鬟,她每天清早都能摸到小姐的枕头一片冰凉湿意。
她什么也不敢问。
靖武侯府。
赵徽鸾见到了阔别九年的外祖与舅舅,丧孙、丧子之痛,让整个侯府都弥漫着悲痛。
章台已经苍老得太多太多,满脸沟壑纵横,就连舅舅、舅母两鬓也染上了霜白。
赵徽鸾带着满腔愧疚,跪到他们面前,章台满目悲痛,将她拢进怀里。
“简简儿,老夫的简简儿,你受苦了。礼儿的事你不必自责,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做得很好,很有我章氏一族的风骨!我与你舅舅、舅母都以他为傲!简简儿不哭。”
章台劝着外孙女不哭,他自个的眼泪却怎么也停不住。
世子章勇宽厚粗粝的掌心落在赵徽鸾肩头:
“简简,舅舅知道,这些年都是因为有你在,礼儿才能在燕都过得这般好,你已经为我们靖武侯府做的太多了。”
世子夫人含泪劝章台与赵徽鸾:“父亲,你与简简莫要再哭了,礼儿瞧见了会走不安心的。”
她不劝还好,一劝,连章勇都忍不住又红了眼眶,索性所有人一起抱头痛哭。
好不容易止住悲伤的情绪,赵徽鸾才发现灵堂内不见章南星。
“缨缨阿姐呢?”
闻言,章台眼眸沉了沉:“她在后院跪着呢。”
“为何?”
赵徽鸾话问出口,就反应过来了:“是因为血洗小晋王府一事吗?”
章台等人都不说话了。
赵徽鸾急忙解释:“外祖,是简简儿为兄报仇心切,才让缨缨阿姐这么做的,您要罚就罚简简儿吧,与缨缨阿姐无关。”
“简简,这事你不用管,是缨缨莽撞了,该罚。”
“舅母?”
世子夫人冲她摇了摇头。
但赵徽鸾提出要去看一看章南星,他们还是允了。
后院里,章南星腰板跪得笔直,见到赵徽鸾过来,没有不满,没有委屈,她冷静得朝赵徽鸾点了下头:“殿下。”
“对不起,是本宫连累了你。”
“没有连累。”章南星道。
“阿娘说的没错,臣女空长年岁,做事冲动莽撞,不顾后果,血洗小晋王府固然解恨,当日若非有容大人解围,臣女怕是已经闯下滔天大祸,连累殿下与侯府。”
“殿下唤臣女一声阿姐,臣女却没有做好姐姐该做的事,这一点上,臣女不如弟弟晏礼。”
她说着,朝赵徽鸾身后望了眼,见没有人,便站了起来。
“殿下请随臣女来。”
章南星在前引路,来到章云驰生前住过的院落。
长大以后,因着要避嫌,赵徽鸾再未进过章云驰的房间。
房间里还有一个小隔间。
章南星掏出钥匙打开,竟然也是个小库房,不过相对赵徽鸾那个,寒碜了许多。
“管家同臣女说,这些都是晏礼一点点攒的,说是要给沈家姑娘的聘礼。”
章南星指尖从金银上滑过,落在一处,那里放着两个小匣子,她示意赵徽鸾过来,随后扳起扣子,打开了匣子。
是两匣子一模一样的珠宝首饰,放得满满当当。
“这一份,是给殿下的添妆。”章南星点着其中一个匣子,她冷傲的面上难得浮现几许温柔笑意。
“听管家的意思,是晏礼觉得,沈家姑娘有的,他的简简妹妹也要有。”
“是以,臣女以为,当把东西交给殿下。”
赵徽鸾立在原地呆愣许久,指尖用力抠着指腹。
她仿佛看到章云驰从她面前走过,嬉皮笑脸地往两个匣子里各放下一个镯子,先拍拍左边的,再摸摸右边的,然后不屑地哼哼,嘟囔着:
“简简那个小气鬼啊,做哥哥的才不要同她计较呢!”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在灵堂前同祖父他们一起哭得太狠,此时的赵徽鸾觉得眼睛干涩无比,没有一丝泪意。
干涩到发疼。
直到她抱着一匣子珠宝坐上回宫的马车,萧青阑将马车驶离靖武侯府,帘子后才隐约传出几声压抑的哽咽声。
“殿下,到了。”
马车停在玉衡宫外,萧青阑挑起帘子,赵徽鸾抬眼看他,突然哇的一声暴哭。
第140章 赐婚
赵徽鸾在马车里哭了许久,哭声惊得惜春等人都急急跑出来,眼神急切冲萧青阑询问发生了何事。
萧青阑垂着眼摇头,他立在马车下,静默等着马车里的哭声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