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疲累地闭上眼养神,却听长右同他说:“公子今日心情不错。”
容谙蹙眉,冷声呛长右:“你眼神不好,专心赶你的车。”
今天这出戏,是长公主与朝臣联手为他所设。所有人都知道他会来,他也确实非来不可。
好好的权力,被人分走一半,他要能心情好,见鬼!
“不对呀,属下明明见你……”
长右仍在那嘟嘟囔囔,容谙深吸口气,懒得再听。他合着眼,回想起方才赵徽鸾同他说话的场景。
——本宫改日找人参他,把他贬得远远的。
——待他在地方做出些政绩,你再将其召回,如何?
其实,容谙当时很想回她一句“不如何”。
士人风骨难折,宁可抱枝吹风雪,岂会因他召回之恩便消弭偏见?
实在是赵徽鸾可劲儿给他塞甜枣的模样,让他开不了口。
他又看向自个的手,上边仿佛还留着女子腰间柔软的触感,小姑娘惊惶无措的样子又浮现在他眼前。
容谙哑然失笑,将手收回袖中。
“公子。”
“何事?”
长右发现,他家公子好像须臾之间又多了点耐心。
“公子给殿下的生辰礼,属下已经备妥。”
“好。”
赵徽鸾十七岁的生辰,上至小皇帝,下至朝臣,无一不放在心上。便是赵徽鸾本人,即便她面上不显,心里也是极在意的。
说来,小姑娘已经不小了呢。
宫道上,朝臣缓慢行走着。碍于仪容规矩,他们不得去揉捏酸痛的腿脚和膝盖。
今日对他们来讲,是一场胜利的交锋。
自去岁年中幼帝登基,内阁先是去职一位首辅,再是今春谢道安辞世,如今的内阁,确实是容谙一人之内阁。
加之春三月的京察大典,他们的亲友同年多有落马,如何不叫人胆寒?
眼瞅着玉衡宫越来越远,其中一人犹疑开口:“诸位可曾留意……”
他说着,摸向自个的衣襟。
不言而喻。
容谙领口的那抹红色印记,不知是有意或是无心,总归扎眼极了。
“我等早有料想,长公主监政固然能掣肘内阁,但永昭四十年的琼林宴想必诸位都有所耳闻,咱们的这位长公主殿下可是一眼就相中了当时的状元郎,容谙容良胥。”
“倘若公主色令智昏,与内阁沆瀣一气……”
“那我等今日所为,岂不是……”
“这可如何是好?”
“诸位莫慌。”礼部右侍郎傅旭初出声道,“傅某有一计。”
“规然兄有何高见?”
“下个月长公主生辰,我等当为殿下备上一份大礼。”
第145章 说和
容谙回到府里,忽而顿下脚步,捏起一枚石子弹到树上。
随即“哎呀”一声,树上掉下来一个人。好在此人功夫不赖,不然铁定要摔个大跟头。
“侯府没地睡吗?要睡我府上的树?”
容谙头也不回地进了书房。他抽出公文,坐在案边看起来,时不时提笔批注。
须臾,云嵩晃悠进来,长右紧随其后,端来一壶茶。
“这是什么?”
云嵩眼疾手快探向容谙衣领。容谙提笔挡时,云嵩已经缩回了手,他摩挲着着指尖细微的殷红,啧了声。
“唇脂啊。”云嵩不客气地调侃,明知故问,“殿下的吧?”
容谙神色一顿,摸向自个衣领,果然是女子的唇脂。不由得又想起玉衡宫里那只傲娇又狡猾的小狐狸,当时是想咬他吗?
长右暗暗竖起耳朵听,他就说嘛,他不可能会看错公子的心情。
想着,长右沏了两杯茶,一杯搁在公子手边,一杯双手奉给云嵩,随后溜出书房去找长庚。
云嵩往窗边矮榻上一靠,斜斜地倚在那,长腿翘起搭在小几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的容谙。
明明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样子,云嵩犀利的目光却落在了容谙克制不住而微微掠起弧度的唇角。
他摇了摇头,不自觉地把茶盏送到唇边。
“我这都回来好久了,还没喝上你与殿下的喜酒,如今倒好,你掌内阁,位高权重,殿下又要监政。如此,除了我还有谁能乐见你二人相亲相爱?你俩的婚事要拖到什么时候去?”
“她高兴便好。”
容谙重新看起公文,他这副淡然的姿态让云嵩颇感稀奇。
当年在安南,这家伙说什么来着——人生所愿,升官、发财、娶心上人。
容家不缺银钱,他如今高居首辅,就只剩下一个“娶心上人”了,居然不着急?
“啧啧啧,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啊。”
云嵩连声感叹,却得到容谙一记凉凉的眼风和一句扎心的话。
容谙说:“你倒是想。”
这实在太欠揍了!
云嵩边饮茶,边琢磨着私底下把首辅揍了会是多大事,便见长庚与长右抬了一架屏风进来。
屏风上是一面硕大的大胤舆图,密密麻麻贴满各州府的现任官员名字。
云嵩瞧得唏嘘不已:“你是觉得京察还不够吗?”
容谙负手立于屏风前,听见云嵩的问话,神情变得凝重且坚定:“合适之人待合适之位,纵是芝兰挡路,吾亦除之。”
云嵩舔了舔唇,想起这半年多里,朝野都在传前前首辅宋知鸣致仕乃是受容谙与司礼监联手排挤。
他都听说过的传言,身为首辅的容谙想来不会不知,可容谙这人啊,一句解释都没有,明明他当时远在帝陵,怎么与司礼监联手?
云嵩叹了口气,习惯性又把茶盏送到唇边。
嗯?没茶了?
等等!他喝完了?
完了!今晚又没得睡了!
“长右!你好小子!”
书房里传出云嵩满是怨念的怒号,院子里,长右往长庚身后缩了缩。
三日后,一道圣旨下达,昭告海内。
赵徽鸾加封为护国真宁长公主,赐居长公主府,奉帝命监政至帝大婚。
一时间朝野哗然。
贺礼流水似的涌进玉衡宫,惜春等人忙了整整两日才将所有贺礼登记造册完毕,库房堆得满满当当。
“这么开心?”
赵徽鸾从惜春手里接过簿册,瞅见一旁的念夏乐得合不拢嘴。
念夏拍手道:“发财了嘛,婢子替殿下高兴。”
赵徽鸾看着一条条贺礼名目,直到这一刻她才切切实实感觉到——逆天改命,她真的做到了。
上一世,她死在了十六岁的最后一天,而这一世,她不但活到了十七岁,而且扶持弟弟坐上帝位,更让自己成为全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
生杀大权在她手,她再不必为了生存舍弃尊严。
春讲已于日前结束,小皇帝好学,依然按日讲的行程严格要求自己。
赵徽鸾从贺礼里挑选了一件玉石手串,踩着时辰进文华殿,恰逢小皇帝练字完毕正在净手。
“殿下。”
容谙起身朝她见礼。
赵徽鸾随意挥了挥手,竟是没看他一眼。
小皇帝擦着手,瞅见这一幕不由得想起这些日的传闻。说是长公主与首辅在殿内大吵一架,还砸坏了香炉。
少不得,得由他说和说和。
“阿姐。”他乖巧地叫了一声。
“看这个如何?”
赵徽鸾扬起右手,五指一松,指间坠下一串和田玉手串。
整整一十八颗嫩黄色和田玉石珠子,颗颗圆润光亮,下边坠着一块同色雕花玉石,配以墨绿色的流苏,低调又贵气。
小皇帝接过把玩,触感细腻,当即夸道:“极品。”
“傅旭初送进来的。”赵徽鸾朝容谙斜睨一眼,“本宫想着,陛下读书习字辛苦,此物冬暖夏凉,便送与陛下。”
“傅大人眼光甚好,多谢阿姐。”
“先生。”一直留意自家阿姐神色的小皇帝,想了想,对容谙道,
“先生受先帝遗命,辅佐于朕。朕年纪尚小,国家大事多仰赖于先生。先生还要看顾朕的学业,教朕为君、为政之道。先生委实辛苦。”
“朕观此物与先生甚配,便想借花献佛,将此物赠与先生,聊表谢意。”
小皇帝双手递上玉石手串。
容谙拒道:“此物乃殿下赠与陛下的,臣岂敢受之?”
“阿姐既将它赠与朕,如何处置便是朕的事。”
两人目光齐齐落向赵徽鸾,却见赵徽鸾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坐在那欣赏自己的指尖蔻丹。
“臣谢过陛下。”
容谙收下手串,便听赵徽鸾道:
“工部和礼部递上来的折子本宫看了,内阁的意思是,让本宫乔迁宴同生辰宴一道办?”
公主府经去岁动工,落成时日正好与她的生辰相近。
“是。”容谙道,“眼下民生多艰,国库亏空,不宜铺张。望殿下体谅。”
赵徽鸾沉默着,右手手指习惯性敲击着桌面,倏尔笑道:
“本宫允了。劳容卿告知礼部,一应筹备减半,让本宫热闹一回就好。”
第146章 谋稳
“阿姐……”
小皇帝有些不忍心委屈自家阿姐。赵徽鸾冲他浅笑摇头,他才闭上嘴。
“殿下大义。”
容谙拱手作揖,深感欣慰。
“本宫允了容卿一桩事,容卿可否也允本宫一桩事?”
容谙愣了一下,随后明了。
“臣知殿下意思,待臣回府拟出阁臣名单,明日呈予陛下。不知,殿下这边可有人选?”
赵徽鸾摆摆手:“本宫无意插手内阁。”
无非是那帮朝臣在她耳边念叨什么“一人之内阁”“独裁专政”,不就是想让她来提议嘛。刚监政的长公主,容谙自然要给几分薄面。
结果,反惹得容谙试探。
她如今已得到监政之权,有些底线她是懂的。
“朕以为……”小皇帝犹豫着开口。
赵徽鸾颇感惊喜,眼神鼓励他勇敢说出自个的想法。
“朕以为,吏部尚书位高权重,不可入阁。”
容谙缓缓颔首:“臣明白。”
少顷,赵徽鸾与容谙先后走出文华殿。
“不见某人给本宫送礼,反倒从本宫这得了好东西。”
赵徽鸾阴阳怪气地挤兑,容谙快走几步与她同行,一脸坦荡。
“陛下赏的。”
“哼。”
“那臣还给殿下。”
“不要,给你了就是你的。你给本宫好好戴着。”
赵徽鸾步子迈得急,像是要故意甩开他。容谙不疾不徐,跟在她身后。
“容谙。”
赵徽鸾猛地回头,叉腰瞪着他。
“你要是敢忘记本宫的生辰礼,你就完蛋了!”
“好。”
“哼。”
容谙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但这一日,所有人都能从他不显山不露水的面上感觉到他心情不错。
他在宫门口碰上礼部侍郎一行人。
傅旭初是个见了谁都先笑三分的人。他上前同首辅见礼,瞥见那串眼熟的手串晃动在容谙指间,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傅侍郎,你怎么了?”
傅旭初盯着某个远去的背影,冷冷吐出两个字。
“牙疼。”
“这……本来与同僚们商议今日请傅侍郎喝酒,看来是不巧了。”
“喝什么酒?”
“自然是提前恭贺大人入阁之喜。”
“没影的事,你瞎说什么?”
傅旭初一时心烦,言语间顿失分寸。落在同行人眼里,反而觉得他谦逊低调。故而一致道:
“以傅侍郎之才学地位,当入阁。”
想到那手串,傅旭初了无寒暄的兴致,借口牙疼先行回府。
旁人都以为,惊才绝艳的傅旭初会是入阁人选之一,就连小皇帝和赵徽鸾也这么想。
“阿姐,傅侍郎会入阁的吧?”
晚膳后,小皇帝赵瑾昂借口散步,晃悠到玉衡宫。
赵徽鸾好笑地看着他:“陛下很喜欢傅侍郎?”
“我喜欢傅侍郎的诗。”
小皇帝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
“特别是,音绝一色呼风至,疑似星云落九霄。这一句,我记到现在呢!”
“可是进内阁,并不看他的诗词造诣呀。”
见小皇帝眼中光亮暗淡,赵徽鸾又补充道:“不过傅侍郎此人颇有手腕,倒挺适合入阁。”
小皇帝眼睛又亮了。
赵徽鸾忍不住打趣:“容首辅与傅侍郎,陛下更喜欢哪个?”
“那必须是先生。”
小皇帝回答得又快又干脆。
然而,事实却让他们瞠目结舌。
容谙呈上来的条子干干净净,只落着礼部尚书陆佑声的名字。
“阿、阿姐,先生这是何意?”
没有“傅旭初”尚能理解,但阁臣名单只有一个,先生不怕朝臣骂他别有私心吗?
赵徽鸾也陷入沉思。良久,她才恍然。
“陛下可还记得昨日你说了什么?”
“我说,吏部尚书位高权重,不可入阁。”
“正是!前任内阁首辅由吏部尚书入阁,陛下尚且忌惮,容谙亲历过内阁的权力倾轧,他又如何不怕如今的内阁会重蹈覆辙呢?”
赵徽鸾暗暗叹息:“容谙所谋,乃一个稳字。”
“陆尚书为官数十载,有长者之风,且为人忠厚,处事谦和。记得去岁春闱也是由他主持。当时贡院失火,虽然损失不大,但能顺利结束会试,少不得有陆尚书把持。”
“推举陆尚书入阁,本宫以为甚好。”
小皇帝恍然大悟:“还得是先生。”
可是,傅旭初怎么办呢?
陆佑声入阁并未引起风波,只是他一入阁,部职递易,众人便都将目光落在礼部尚书一职上,跃跃欲试。
赵徽鸾冷眼旁观,不想容谙竟启用曾多次称病拒官的季环州。
容谙怎么说服季老出仕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又是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朝臣亦无可置喙。
眼见生辰将近,尚衣监送来数套服饰头面,赵徽鸾瞅着不太对劲,问了才知是小皇帝拿自个私库补贴的。
念夏神色异样地进来,见长公主正试新裙子,不敢打搅,便附在惜春耳边低语一番。
惜春面露惊诧,思索再三,才告诉赵徽鸾。
“殿下,方才文华殿的小太监过来说,上午容首辅打了陛下三记手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