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旭初也是近来才发现自己落入了长公主的圈套。原来长公主赵徽鸾也曾提防过他,可他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毕竟他送男宠不同样存了算计的心思吗?
只不过,赵徽鸾技高一筹罢了。
长公主嘛,一直都是个聪慧狡黠的金枝玉叶。
傅旭初摇头轻笑,望了眼马车垂得严实的帘子,同二人道:“随本官来吧。”
……
小皇帝走出长公主府,有一劲衣男子骑马赶到。他跳下马背,正欲上前,被东厂番子拦住,他便远远跪在那,大声禀报。
“陛下,安南侯携部下于平则门外解甲卸兵器,跪请陛下赦免长公主与首辅,还他二人公道。”
“安南侯言道,晋王虽为皇亲国戚,但犯上作乱,累及无辜百姓,按律当诛。长公主大义灭亲,不徇私情,是为天下楷模。”
“而他与容首辅虽为同胞兄弟,但并不存任何不轨之心。容首辅忠君体国,为大胤兢兢业业,所思所谋皆为大胤富国强兵。允他招统调三权,亦是为辽东境的战事未雨绸缪。”
“安南侯说,他今日愿交出破沧军与八百骑兵,自证清白。”
随着白榆的音落,周遭一片死寂。
傍晚光线昏暗,照不清小皇帝的神情,似乎有些晦暗难辨,当然,亦无人敢看他。
不时,又驶来一辆马车。
走在最前边的是户部尚书傅旭初,小皇帝看了眼东厂提督赵笙, 赵笙打手势示意番子放行。
傅旭初身后的三人,小皇帝瞧着眼熟。那两个姿容出众的是他阿姐的面首,至于行在中间的那个……
小皇帝眯起眼,寻思好一会。
来人一身七品青绿官袍,身形削瘦,眉眼透着疲态,但身上有着锐利的锋芒。
他恭敬拜下:“臣云阳县令葛岭拜见陛下。”
云阳县?安南边上的一个小县。
小皇帝原是不记得这么个偏远小县的,是去岁新法试行,他阿姐特地亲点了那个地方。想到这里,他也就记起来这个葛岭是谁了!
是那个熹和元年,跪在玉衡宫外大骂容谙“公器私用,借京察之举,行铲除异己之实”的铁头官!后来被他阿姐外放去了偏远之地。
如今又被他阿姐接回燕都来救先生了。
阿姐为先生可谓是用心良苦。
转念又想到平则门外的情形,小皇帝暗暗摇头,先生待阿姐之心亦不遑多让。
他接过葛岭呈上的折子,果然是新法试行的成效。
“陛下,这些是草民兄弟二人沿途带来的各州府奏报。”
南吕呈上近十本章奏。
傅旭初也开口道:“陛下,户部的账册臣已理好,陛下随时可以查阅。臣听过弹劾首辅‘沽名乱政’之言,但臣在户部数年,却是真真切切感受到捉襟见肘的困境。”
“臣初入户部时,国库每年入帐二百五十万余两,而支出四百余万两,最穷困之际连俸银都发放不出。而今岁之初,国库收支已渐趋平衡。陛下,容首辅所行新政于国于民皆是利。”
小皇帝听着这些,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反倒是跪在他脚边的锦衣卫指挥使陆北缓缓勾起了手指。
陆北觉着,他应是要辜负先帝的嘱托了。
长公主与首辅,他哪一个都动不了。
便又听一人喊道:“陛下,这里有一道蜀南急递入京的信件。”
小皇帝认得那人,是先生身边的侍卫,不会武的那个。
那是蜀南戎州百姓感谢长公主兴办学堂的信件。原在都蛮部落管辖下的民风彪悍,民众多目不识丁,实在需要教化。
“请陛下赦免长公主与首辅,赦免安南侯。”
众人高呼。
陆北握拳做最后的挣扎:“可是陛下,先帝的遗旨……”
小皇帝勾唇,暗道陆北迂腐,这时候了居然还想着能毁一个是一个,难道还看不出来那三人是一体吗?动一个人与动三个人,何异?
天色已黑,东厂番子亮起了火把。小皇帝取出两块布帛示于众人前。
“朕今日当众毁之。”
他看了眼赵笙,赵笙拿过火把,点燃布帛。
先帝遗旨当众化为灰烬。
“陛下英明!”
在山呼声中,小皇帝坐上回宫的马车。
……
“容卿,世人遇事总爱祈求上苍垂怜,拜求菩萨保佑,而事实上,菩萨不救世间人,唯有世间人救世间人。”
“殿下说的是。但臣,还是很感激菩萨的。”
“嗯?为何?”
容谙笑笑不再答,牵紧赵徽鸾的手,行至府门外。
第219章 清醒
送走小皇帝,众人回身瞧见出府来的二人,拱手见礼:“长公主殿下,容首辅。”
容谙与赵徽鸾相视一眼,待众人起身后,两人拱手弯腰,郑重拜下一礼。
“我夫妻二人谢过诸位大恩。”
沈大儒颤巍巍起身,动作迟缓地拱手拜下:“救世之人人恒救之。”
众人亦随他朝二人回过一礼。
人群逐渐散去,府门外恢复清寂。
容谙极目远眺街尾方向,目送沈府马车隐入夜色中,眸光沉静悠远。
赵徽鸾捏了捏他指尖:“容卿在想什么?”
“臣闻江南小调有句唱词,曰‘位高何如才高好,权重怎及德望隆’。沈府高门世代清流未出权臣,纵是沈老,致仕前也仅官至翰林。但沈老德高望重,沈氏一族桃李遍布仕林,声望赫赫。”
赵徽鸾暗暗点头。
想前世,晋王篡权,为平息读书人的口诛笔伐,不也想强纳沈知韫为妃吗?便是静妃当年入宫,也是她父皇看中了静妃身后的沈家。
“殿下。”
容谙温柔地注视着赵徽鸾,抬手抚上她鬓边发丝:“你我与沈家不同。”
赵徽鸾直直望进他眼里,弯唇笑问:“容卿怕了吗?”
沈氏一族虽有名望,但底子里无权。而赵徽鸾与容谙,权势滔天的两个人,今日能以群情得生机,难保它朝不会因此而落难。
“前路有殿下与臣守望相助,臣无惧。”
檐下灯笼光影昏暗,赵徽鸾微抬下颚,光点落在她眼睛里好似细碎的星辰。容谙瞧得心神一动,在她唇边印下一吻。
如蜻蜓点水,却勾得赵徽鸾唇角压都压不住。
看她强忍笑意,喜滋滋的模样,容谙同样忍俊不禁。
“殿下不生气了?”
容谙忍笑相问,说的是半个时辰前在主院里,任凭他百般讨好,赵徽鸾就是缩在被子里不搭理他。
提起这茬,赵徽鸾撅嘴,没好气地哼声。
“本宫倒是能体会你先前怨本宫推开你的心情了。”
容谙一愣,继而无奈道:“臣并无此意。”
“本宫知道你不是故意想让本宫体会一遭你的心情,你是不想本宫背负手刃亲叔的罪名。”
容谙拢了拢她身上的斗篷,轻叹一声:“殿下可以不必如此懂事。但凡臣做了让殿下不悦之事,殿下都可以打臣骂臣。”
赵徽鸾眨着眼,惋惜摇头:“容卿你长了张让本宫不忍与你置气的脸。”
容谙:“……”
“你今夜回趟容府吧。近日发生这许多事,母亲想是十分担心你。”
“嗯,好。臣两个时辰后再来陪殿下,殿下若累了,早些安寝。”
赵徽鸾折身回府里,不想容谙也跟着她进来。她刚要开口,容谙自然而然牵上她的手。
“臣先送殿下回房。”
……
夜幕中,安南侯与将士们依然跪在平则门外。
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城门开了。云嵩抬眸,只见数支火把掩映间走出来一道娇俏玲珑的身影,如梦似幻,让他觉得不真切。
“侯爷,是沈祭酒!”
云嵩如梦初醒,踉跄起身,膝盖因跪得太久又是一软,眼见又要跌回去,他怀里撞进来柔软的娇躯,堪堪将他撑住。
“夫人。”
他倾身拥紧沈知韫,高大的身躯完完全全将人罩在怀中。
沈知韫抚上他后背,轻声道:“我来接侯爷回府。”
“嗯。”
云嵩应了声,人却不动,下巴扣在女子颈窝处,像只撒娇的大狗子紧扒着人不放。
喃喃着,唤了一声又一声“夫人”。
……
容府。
柳氏守在厅堂里坐立难安,终于见到平安归府的容谙,眼泪当即夺眶而出。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两手颤抖地抓上容谙胳膊,经历过这一遭,她才明白先前容谙阻挠她与云嵩相认的苦心。
“都是为娘的错,是为娘不好,为一己之私险些害了你兄弟二人!”
柳氏泣不成声。
容谙拂去她眼泪,好言宽慰,才劝住了柳氏。又见柳氏朝门口张望,欲言又止,容谙道:“母亲放心,逢歌一切都好。”
柳氏点点头,可她没亲眼见着儿子无恙,心总归是悬着。
恰逢长庚回来,告诉柳氏,安南侯已由夫人平安接回侯府。柳氏仍然不通朝局,但她再不敢轻举妄动连累二子。听完长庚的话,她只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夜深人静,容谙从柳氏的小院里出来,去往书房。长右尾随他进去,反手将门拴上。
“公子。”
长右脱下长衫,内里仍坠着七八个未解封的锦囊。他将长衫并锦囊一并交予容谙,被容谙一股脑全丢进了铁盆里,随后又吹了支火折子扔进去。
铁盆燃着明艳艳的火光,映着容谙清冷的眉眼。
长右挠挠头,绕到里间去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衣衫,再出来时,铁盆里已尽是灰烬。
心头忽而涌上几分怅然。
他没看过这些锦囊,但想也知道公子的安排当有胜算。
“公子会后悔吗?”
“当下不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容谙拂去沾染在衣上的灰烬,打开门,走了出去。
……
熹和三年的春闱落幕,虽未有女子入得一甲,但二甲进士与三甲同进士上榜的女子人数较之前次恩科,已有明显增加。
燕都长街万人空巷,推挤着看状元游街。可惜今次状元郎已到知天命的年纪,眉眼间能瞧出年轻时的风采,但到底是老了。反倒榜眼与探花风流俊逸,抛得花枝满怀。
热闹开外,一辆马车低调地转去东厂大狱。
那些曾在天璇宫外逼过小皇帝诛杀长公主的朝臣战战兢兢数日,最终下到东厂大狱的只有陆北一人。
陆北很清楚,他若败,便只有死路一条。
端看在白绫与鸩酒的份上,容谙不会放过他,陛下也饶不了他。
但他没想到,小皇帝会纡尊降贵来到东厂大狱看他。
他以头抢地,隔着牢房伏跪在小皇帝面前。
“陛下,容首辅或许无反心,但他有反意。安南侯兵临城下,虽解甲卸兵器,但这实则是进退得宜的一步棋。他携重兵跪请,何尝不是威胁陛下,要陛下投鼠忌器呢?”
陆北字字句句诚恳,小皇帝端详他半晌,道:“陆北,看来你仍未意识到自己败在哪里。首辅与安南侯若真的反了,那也是被你们逼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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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高何如才高好,权重怎及德望隆。”出处:越剧《双烈记·夸夫》。或许,江南有个会唱越剧的穿越者,哈哈算是个小彩蛋。
第220章 大志
“可是陛下,经此一事,陛下难道还看不出来,他二人深得民心与军心吗?这大胤是陛下的大胤,不是容谙与长公主的!陛下当未雨绸缪啊!”
“陆北,你还是不明白。”
小皇帝缓缓摇头,面容稚嫩但神色老成。
他道:“民心与军心是需要朕去经营,去谋划,去凭自身能力博取的,而并非是长公主与首辅殁了,就能立即归朕所有。”
“朕还小,尚未亲政,前路漫漫,朕该有的迟早都会有。”
臣子的慷慨陈词,撞上少年帝王的清醒与自信,这份胸襟和气魄让陆北怔愣良久。
原来这些年他口口声声呼“陛下”,却从未将他当帝王看待。
原来眼前这个十三岁的小皇帝,真的与永昭帝不一样。
心绪起伏间,又听头顶响起小皇帝的声音。
“陆北,你对父皇的这份忠心,朕很欣赏。但父皇已经不在了。”
“卑职明白了。”
“你若能活着从东厂大狱出来,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朕依然给你留着。”
陆北握拳,诚恳地道了声“谢陛下”。
然而,时至五月初二,春讲结束的那一日,东厂提督赵笙入得文华殿,告诉小皇帝,陆北自戕于狱中。
小皇帝笔尖一顿,眼皮轻抬,并无半点意外。
“有谁去瞧过他吗?”
他伸笔去舔墨,口吻平淡到好似随口一问。视线轻飘飘转向窗外,庭院里,内侍毕恭毕敬,首辅容谙步履沉稳出宫而去。
赵笙回道:“未曾有人去过。”
“朕知道了。”
小皇帝提笔继续书写,不再说话。
三个月大的朝朝小郡主每天最大的乐趣是吐泡泡,经常溅得自个满脸口水,乐此不疲。
容谙面上不显,但心里疼得紧,一出宫便来长公主府。
“容卿,那陆北留了什么把柄在你手里?”
赵徽鸾歪靠在矮榻上,容谙抱着小朝朝,恰巧一个口水泡泡炸开,喷到容谙脸上。
容谙顿住,瞥见赵徽鸾捂嘴偷笑,他无奈唤来惜春。等惜春抱了孩子出去,容谙厚着脸皮凑上去,眼神示意赵徽鸾。
赵徽鸾好笑地拿帕子给他擦脸。
容谙道:“陆北有个外室和儿子。”
就见赵徽鸾眉尖一挑,拿眼觑他:“敢情是陆北自个想太多,以为孩子在你手里呢。”
容谙也笑:“他入狱多时,不见妻儿探视,自是要多虑的。倒是殿下,怎么就能确定臣没有拿孩子要挟他呢?”
“稚子无辜,何况你初为人父。你嘛,最多是拦下了他的人不让他知晓妻儿近况。攻心之计,容卿最会了。”
赵徽鸾笑盈盈的,眼中尽是对他的了解与欣赏。
容谙将她的手拢于掌中,垂着眼,神情漠然:“臣知陛下仍想用他,但他不该对殿下动杀心。”
有一便有二,这样的人留在陛下身边,他不放心。
……
容谙一直把弹劾他的第二条罪名放在心上——累百姓卖粮换银,有误国本。
当初立新法,改用银两计税,一为免百姓受官府盘剥,二为避粮仓储粮不易的风险。然而,商人逐利,压价收粮,百姓需要出更多的粮来换取白银缴纳税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