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闻峥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她回头一看,那人正从台阶处走来。
他,他方才不是进屋了吗?
心虚的感觉从脚底蔓延开来,顾晚枝硬着头皮道:“没、没有的事,宋师傅的教习很好。”
宋闻峥大步走到她身边,语气冷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此浅显的道理,顾三姑娘不懂?”
想起她那日应承的话语,宋闻峥不自觉语气又重了几分:“习武之人,贵在牢固基础,坚持习练方有成效,你不过才第一日学,自然要从最基础学起,若不能忍受,那便也无需跟着我学了。”
见着自家千娇百宠的姑娘这般低声下气,阿满心中不忿,正要反驳却被顾晚枝拉住手腕,
“宋师傅教训的是,晚枝往后不敢再生这般心思了,还请宋师傅莫要生气。”
其实她不过是女孩家娇气病犯了,同阿满埋怨埋怨,绝没有放弃的想法。
顾晚枝低头认错很快,倒让宋闻峥有些意外。
想到自己还有事请她相助,他拐了个弯道:“听闻城东金陵春的江南风味不错,顾三姑娘可愿赏脸?”
岂止愿意赏脸,顾晚枝简直受宠若惊!
忙不迭地点头答应:“愿意愿意!”
*
金陵春离着武馆约有半个时辰路程,一路上顾晚枝都快被颠的睡着了。
待落座二楼包房,更是觉得自己浑身散架般酸痛。
可想到请自己吃饭的是宋首辅这条大腿,她还是得坚持。
据她这两次见面的观察,再结合前世传闻,她觉得宋首辅应当是个极其板正的人,只看他在饭桌上坐的端端正正目不斜视便知。
故而她觉得自己也得端着些,行事说话都照着顾书榆那套刻板模样来。
等讨得了宋首辅欢心,再加上这份师徒之情,她在朝中就算有说得上话的人了。
思及此处,她问道:“宋师傅此次回京,可是要入朝为官?”
宋闻峥目光紧盯着白瓷茶盏,闻言轻轻抬眸:“顾三姑娘不知三年前宋某是因何出京的?”
顾晚枝顿了顿,颔首,“知道。”
“像宋某这般,触怒天颜被驱逐出京之人,”宋闻峥姿态悠然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顾三姑娘可还要继续由我教习?”
他语气平淡,眼神清明,仿佛对三年前那件震惊京城之事毫不在意。
或许这是他的试探,试探自己是不是像旁人那样落井下石,看他不起。
顾晚枝想了想,道:“为什么不继续?我相信宋师傅是个可靠端正之人,他日定有再度入朝为官的时候。”
“顾三姑娘凭什么相信宋某再入朝呢?”
顾晚枝几乎没有迟疑:“不凭什么,就凭我信你。”
四目相对,少女眼中的坚定清晰可见。
良久,宋闻峥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第17章 自取报酬
他想自己大概知道原因了。
顾家到底还是个世家,文忠伯顾道堂虽是个废物,但经年累月在朝,也有些人脉。
想必是打探到了他不久便要起复的消息,亦或者是怕他收集的贪墨证据里有顾家的一份,所以,她这是在提前讨好自己?
她,算计了靳远书,又来算计自己么?
这个念头一经生发,便深种脑海,短短几息间,宋闻峥就觉得烦闷不已。
虽然答应她是有他自己的考量,可摸清了小姑娘靠近自己的目的后,他竟觉得心头有丝空落落的。
不愿多想,他没再说话。
顾晚枝略有些察觉到了他的冷淡,换了个话题:“宋师傅平日都喜好做些什么呢?”
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宋闻峥挑了挑眉:“读书,临帖。”
正要再问,小二却带人上了菜,顾晚枝打眼一看,俱是金陵春的头牌名菜,想必价格不菲。
她有些诧异,不是说,宋家出身贫寒,家中无甚银钱么?
还是说圣上暗中给了他不少银子?
三年卖命,给银子是应该的,可真要算起来,那都是他的血汗钱。
顾晚枝突然觉得眼前这些菜都失了香味。
瞧见小姑娘有些黯淡的神色,宋闻峥淡淡道:“顾三姑娘,宋某有事想请你帮个忙。”
这便是他说的自取报酬么?
顾晚枝自然不会推辞:“宋师傅请讲。”
“宋某有一好友,家中缺金少银,宋某筹措了不少钱财想要赠予他,但……”
顾晚枝追问,“师傅可是有什么难处?”
宋闻峥点头,“原本我二人约好午时末在此处见面,但现下已经未时,他还未出现。宋某家中还有事,等待不得,若顾三姑娘有空,能否替宋某在此处等一等,将东西转交于他?”
“自然可以,左右我今日也没什么别的事要做。”
“那便多谢顾三姑娘了。”宋闻峥偏头叫道,“东玉。”
东玉立即将手中一直提着的东西送了过来,放在桌上。
顾晚枝凑近一看,那竟是个长宽两拃的木头小箱,四角铁皮钉紧,顶上有个小小木柄,既像是把手又像是开关。
交接好东西,宋闻峥立即带着东玉离开了。墨色衣角从包房退出,仿佛毫不留恋,很快便在走廊处彻底消失不见。
阿满抱了抱小木箱,没听见声音响动,“姑娘,挺沉的,里头装的许是银票一类的纸张。”
顾晚枝没有说话,只是盯着木箱看了看,忽地想起了什么,立刻站起来去跑到墙边推开窗户。
临街窗下,是酒楼门口出来的拐角处。
楼下那人正翻身上马,似乎察觉到楼上目光,一回首便对上女子探究的眼。
顾晚枝不得不承认,宋闻峥着实有一副好皮囊,或许他不仅是大周史上最年轻的探花,也会是最为俊美的一位。
轻轻向她颔首示意后,宋闻峥便驱马而去。
他最后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等待没多久,包房的门又被人敲响了。
来人身形高大,一身象牙色圆领长袍,白玉冠发,面相温润和煦,眉眼自带三分雅意,行了个书生礼,笑问:“敢问姑娘,宋公子可在此处?”
一回头看见来人,顾晚枝瞬间一愣。
萧彧?!
宋闻峥所说的好友,怎么会是太子萧彧?!
电光火石间,她忽的想通了。
前世,萧彧励精图治,为人正直,是皇帝最为看重的儿子,若非三皇子逼宫上位,那最后定是他继承大统。
宋闻峥是个不折不扣的孤臣,替皇帝卖命,自然也是替萧彧卖命……
难怪宋闻峥会突然请自己来酒楼,难怪又请自己帮忙递交东西。
想必那小木箱里的,根本不是什么筹措给好友的银钱,而是他搜罗的证据吧!
所以,他是在利用自己?
“姑娘?”见她不说话,萧彧又问了一句。
从思绪中抽离,顾晚枝忍住心中讶异,假作不识,“公子是?”
今生,截止目前,她都不常参加宫中宴会,偶尔参加也几乎与萧彧没有见面机会。
所以她赌,萧彧不认识自己。
萧彧果然只是道:“在下姓林,是宋公子京外好友,近日游历至京城,应宋公子的邀约特来此处取样东西。”
顾晚枝心下了然,萧彧是已逝的先皇后林氏所生,他既微服出游,自称姓林并没什么问题。
她也浅浅福了个身:“原来如此,林公子来迟了,宋公子才走。”
略一迟疑,她又道:“不过他走前已经将东西托付于我。”
她吩咐阿满将小木箱送过去。
萧彧略有遗憾地点点头,“那是怪林某来迟了,多谢姑娘在此等候。”
送走了萧彧,顾晚枝也没心情再吃,当下便决定回府。
从酒楼出来后,她登上马车离去,却没注意到街边另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方才离去的太子萧彧掀起车帘,目光锁着顾家马车半晌。
“去查查,这是谁家姑娘。”
“是!”
*
秋风起,府中一片萧瑟。
顾晚枝回去后又强撑着陪陈氏用了晚膳,等回自己院里的时候,几乎是阿满扶回去的。
夜里躺下,她浑身酸痛,难免又想起让自己扎了一上午马步的宋闻峥。
他利用自己向太子传递证据,是不是意味着,对于他而言,目前她还算有用?
重活一世,顾晚枝早就卸去了从前那些矫情的想法,看待任何事都不会只看表面。
她有自己的目的,却没有自己的势力,便要想办法将身边的一切人和物都为自己所用。
宋闻峥既然觉得自己是可以利用的,那她何不顺势而为呢?
反正,她也不亏。
顾晚枝长吁口气,她已经感觉到此生的命运正在无声无息地改变中。
等到解决了府中这些杂乱的事,她就能和父母好好的生活了。
翌日是个久违的雨天,空气中都弥漫着潮湿的气息。
不能出门,顾晚枝便在自己的卧房里扎起了马步。
“姑娘!”
才蹲下,阿满和冬至便一同掀了帘子进来。
冬至比顾晚枝要小上半岁,瓜子脸桃花眼,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很适宜与人打交道。
她神情匆忙却带着喜色:“姑娘上回不是让奴婢同莺儿打交道么,奴婢打听到了……”
第18章 他时常在梦中反复想起
“莺儿家是外头逃荒来的,贫困至极,十岁的时候就被卖进了咱们府里。她家中尚有父兄母亲三人,不过她父亲兄长嗜赌成性,母亲日夜绣帕子熬坏了眼睛,一家子全靠她一人养活,她这些年的工钱一概都拿去贴补家中了。”
顾晚枝点点头。
她之前猜的没错,那莺儿果然是缺钱的厉害。
“大姑娘将她牢牢的握在手里,让她暗中办了不少事,其中就包括……上回让二姑娘院里的小厮给您通报错时间。”
顾晚枝眉头紧锁,为了害她,顾书榆使唤院子里并不起眼的莺儿去找顾书柳院子里新来的小厮,弯弯绕绕,若非她是重生之人,恐怕出了事一时间也怀疑不到顾书榆头上去。
她想了想,问:“这些都是莺儿主动同你说的?”
冬至点点头,“奴婢才同她搭上话没多久,她就全告诉奴婢了,还说若是有机会真想调离沁雅院。”
顾晚枝了然,吩咐阿满抓了把碎银子,又叫冬至去小厨房拿些糕点。
“你带着糕点去同各院的丫鬟们分了吃,给莺儿的那份里,藏好银子,叫她暗地里收好了。”
冬至应是,接过阿满拿来的碎银子退了出去。
阿满放下帘子,“姑娘,您信莺儿说的话么?”
“不可全信,亦不可不信。”顾晚枝坐下,敲敲自己酸痛的腿,“她既直截了当地同冬至表明苦处,便是知道我有心拉拢她,会给她想要的东西。”
如此想来,或许上一世她也是为了给自己谋个好前程,摆脱顾书榆的控制,才会爬床。
那小厮也一样,说不定是有什么苦处。
都是受了顾书榆的指使罢了。
说可怜也可怜,说可恨也可恨。
但她顾晚枝又不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若她真有救世的本事,也不需费劲地去讨宋首辅欢心了。
思及此处,她又觉得自己得在下次去武馆之前,给宋首辅准备些礼品才是。
“阿满姐姐,我明天要出门,你去吩咐替我备辆马车。”
*
沁雅院。
屋外细雨连绵,屋内茗香四溢。
画屏拿着张纸条轻声细语禀报:“姑娘,摇芳苑那边来信了。”
顾书榆靠坐在榻上,接过纸条看了看,眼神流露出些许兴味。
“想不到,三妹妹近几日过的如此精彩,去武馆学武也就罢了,明日还想去书斋。就她那个猪脑子,能看懂什么?”
画屏哼了一声:“三姑娘这是看您不在,胆子大起来了!”
顾书榆唇角勾起一抹冷笑,“你让那边盯紧了,有任何动向再递消息。”
“是。”画屏应是,又听顾书榆说:“你送信给靳公子,将三妹的行踪告知他,再告诉他宴会之事,这样万无一失的机会,可就这一回,让他好好思索思索。”
她定要在母亲的生日宴上,让顾晚枝狠狠出丑!
凭什么她父慈母爱,自幼过的称心如意,自己却只能一板一眼,像木头一样活着!
她不甘心。
*
青阳书院。
“靳兄,听说你上回救了个美人呐?”
“是啊是啊,还是永昌侯府的嫡女!想必不日靳兄便要做乘龙快婿,青云直上了吧!”
“到时候靳兄入朝为官,可别忘了提拔提拔我们啊哈哈哈哈。”
……
靳远书沉着脸,对周围众学子的议论声充耳不闻。
自几日前出了那件事,青阳书院的同窗们便日日以此事调侃于他。
他甚至无从解释。
如今他得罪了永昌侯府,说不定哪日连书都没得读了,哪有心思管旁的。
“你们的话实在是多,若真这么闲,不如我去叫夫子来,多加些功课!”
一身着学子服的高瘦男子从外走来,皱着眉将众人打发开了。
“顾兄,多谢你了!”
靳远书看清来人,拱手致谢,恍然又想起,这不正是顾大姑娘和顾三姑娘的长兄么?
顾家人可真会做事,姐姐指使自己害妹妹,兄长又在这里装好人。
顾行晖面容与文忠伯更相似,脸盘方正,五官端庄,他搭上靳远书的肩膀:“靳兄,此事我也多少听说了一些,你莫要在意。救人一命乃是天赐的功德,你积德行善,往后定会有好造化的。”
他这是在嘲讽自己?
靳远书蹭地站了起来,“多谢顾兄,小弟告了假,就先回家了。”
他说完就走,徒留顾行晖一人在原地挠头。
到了城中,靳远书直奔城西一家书斋,顾大姑娘昨日来了信,说顾三姑娘今日会来此处。
他这才发觉自己几日不见她,竟是有些想念,上回她看自己的眼神,他时常在梦中反复想起……
嗜书楼位于城西一小巷内,一层是店面,二层是藏书,小小的一间书斋人倒是不少。
阿满陪着顾晚枝进门,“姑娘,为何不去最大的书斋,而要来此处?”
“最大的不一定最好,这家书斋的字帖都是大家之作,送人最合适了。若非真正钻研书法之人,还不一定找得到此处。”
没多久,顾晚枝拿着手里的字帖仔细端详,还没想好,身侧就忽然有人递来另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