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韫枝【完结】
时间:2024-06-09 17:20:25

  郦酥衣站在院里,脚下即是那一层不高不矮的阶梯。
  闻声,少女仰首,只一眼便瞧见对方那一双清澈温柔的眸。
  原是清冷的一双凤眸,此刻眼中却有柔情摇曳,于着春风里,于着春夜中,温情似水,深情浓稠。
  沈顷就这般回首,深深凝望了她一眼。
  他温柔的声音随着旖旎的夜风,拂至郦酥衣耳中:
  “等我,我会回来。”
  ……
  沈顷事先已派魏恪调查好了智圆大师的行踪。
  今夜,智圆大师正在积雪山中修行。
  所谓积雪山,顾名思义,因其山崖高昂,直连天脉,远远望去,便有白云蔽峰,片片云雾宛若一层层银雪。
  另一方面,又因其地势高,山上积雪难融,即便是初春时分,山顶上仍有薄雪积山,山崖之上,处处冷意凝凝。
  今日是众将士的头七夜,为了见智圆大师,沈顷也顾不得这么多。
  爬上高山,行至禅房前,明月正高悬。
  似是料到今日他要上山,禅院之外,竟立着一小童。
  看那模样,像是等了他许久。
  见了沈顷,那童子迎上前。
  “这位施主,您便是沈将军罢。”
  他双手合十,待沈顷应声后,恭敬引路。
  “施主,这边请。”
  沈顷正色,跟在童子身后。绕过树丛铺就的甬道,缓缓走进禅院。
  禅院立于积雪山上,愈显寂静幽深。
  童子步履从容,将他带至一扇门前,示意他独自走进去。
  沈顷颔首,推门而入。
  房门另一侧,他看见盘坐在观音像之前的老者,以及佛殿之内,燃起的数盏长明灯。
  夜色汹涌,灯火未歇。
  “吱呀”一声门响,老者未抬眼,双目仍阖着,缓缓道了句:“将军来了。”
  沈顷这才看见,智圆已为他准备了一杯热茶。
  茶水温热,其上正冒着隐隐雾气。
  沈顷未吃茶,径直转过身形,对着殿上神像恭顺一拜。
  祭军神,祭亡灵。
  全程之中,男子一袭雪衣笔直,夜风入户,吹起他衣袂微扬。
  他随着智圆大师,待祭罢亡灵、念诵超度经文之后,已将近后半夜。
  夜风呼啸,明月高悬。
  月色澄澈,悄然落入佛殿,坠于男子雪白的衣肩上,将他的影子拉得亦是笔直。
  见他半晌未动。
  智圆稍稍侧身。
  不等他开口,眉心微动之际,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男人竟双膝磕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月色银白如水,落在沈顷白皙面容之上。他跪在那里,双目垂着,任由月光冲刷洗礼,默不作声,神色恭从。
  智圆亦垂眼,问:“施主这是何意?”
  沈顷低着头,乌发如瀑般散开,披于身后。
  雪衣及地。
  银光融融,竟让那衣袍有些找不见边际。
  男人低眉顺目,正对着明月,也正对着那一樽菩萨神像。
  “沈顷有罪。”
  他一字一字道:
  “沈顷有罪,神灵在上,沈顷愿受责罚。”
  “你有何罪?”
  智圆声音缥缈,似在房中,又似是从遥远的夜空中徐徐传来。
  沈顷垂眼,佛光与月色混合着,落至他翕动的睫羽之上。
  “沈顷心生歹念,罪孽滔天,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智圆微微蹙眉。
  “心生歹念,罪孽滔天。施主,你如今还分得清自己是何人么?”
  “分得清。”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径直道,“在下分得清,沈顷与兰蘅。”
  偌大的佛殿内,灯火忽黯了些。
  夜风穿过长明灯盏,将些许焦意,吹拂至雪衣之人身前。
  他顿了顿,迎着澄白的月色,些许艰难道:
  “我分得清……城楼之上,胸怀百姓,大义灭亲的是兰蘅。克服私欲,甘做取舍的是兰蘅。”
  “动了私心的,是沈顷。”
第99章 共梦
  清风吹拂入禅院。
  初春已至,院中落了绿影,微风一拂,便是一片簌簌之声。斑驳的叶影穿过窗牖,透过轻纱,与皎皎月色一道袭来,落至沈顷面上。
  落至沈顷眼睑之下。
  他长跪于此。
  笔直的身段,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的话语。
  “私心?”
  智圆似是不解,声音缓缓,不像是反问,倒更像是一种引导,“沈顷,你何时动了私心,又动了什么私心?”
  微风吹动男人的眼帘。
  回想起那日,他仍心有余悸。
  那日,西蟒大军兵临城下。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待沈顷转“醒”,正是大胜之时。
  长襄夫人于他身侧,将先前发生之事全同他说了一遍。
  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待少年说到,轩辕高护以郦酥衣为要挟,逼迫他大开城门时。
  沈顷的面色明显一僵。
  同先前,沈兰蘅在城楼上的神色一模一般。
  这一场雨还未停歇,冰凉的雨丝飘飘然而下,簌簌拂至男人面上。他一袭雪衣,身形挺立得僵直。
  长襄夫人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着,似是未发觉他的异样。
  他说着沈兰蘅是如何紧叩长剑,紧闭城门。
  说着城楼外轩辕高护是如何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大雨倾盆。
  月光如一盆凉雨浇下,将男人面上浇得一片雪白。
  他低垂浓睫,沉声:
  “那日醒来后,听着先前所发生的事,我便想――倘若轩辕高护逼城时,倘若那时站在城楼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会如何做。”
  沈顷自幼受诫。
  勤勉自身,持重守礼。
  心怀大义,为国为民。
  但现如今,听着小六子的话,通阳城外、西蟒大军倾压而来的场景犹如一幅画卷,于自己眼前徐徐铺展开。
  一面是自己的妻子,一面是通阳城中的百姓。
  一面是小家,一面是大国。
  郦酥衣很清楚,若将苏墨寅换作是她,她应当会作何抉择。
  她理应要作何抉择。
  听着小六子的话,她却发觉――自己竟犹豫了。
  便是这犹豫,让她痛苦,让她挣扎,令她饱受折磨。
  她十分清楚――身为大凛的将军,她不该这样。
  可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她是衣衣的丈夫,是她的郎君。
  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抛妻弃子,她心有不忍。
  她宁愿自己死。
  皓月当空,清风漫长。男人脊柱笔直,长跪于地。
  佛光沐浴着,郦酥衣一颗心如被炙烤在烈火之上,焦灼难安。
  犹豫,痛苦,挣扎。
  不知何时,整个大凛最不该有私心之人,长出了自己的私心。
  郦酥衣不知晓,这颗心是如何长就的。
  是沈家宅院里,漫天秋雨中的匆匆一吻。
  是行军途中,一次又一次的为她破例。
  还是在这黄沙漠漠的西疆,为她折下的一支支腊梅,应允她明年春日的一朵朵桃花。
  于无人知晓之处,于无人留意之地。
  她这一颗私心如野草,野蛮生长。
  叫她心有犹豫,叫她心怀她想。
  又叫她清醒过后开始后怕。
  明月澄澈,菩提无声。
  高台之下,肃穆的佛光一寸寸漫过男子雪白的衣袍,她脊柱忽然弯了下去,对着殿上的菩萨神像,对着将士们的英魂,重重叩首。
  砰!
  砰、砰、砰!
  见状,长襄夫人有些许不忍。她走上前,缓声道:“施主不必这般。”
  她不应当这般。
  她不该这般。
  不出少时,男人额头上,已然多了一道鲜明的红痕。
  她本就生得白,如今又有月色笼罩着,衬得她面色白皙,亦愈衬得那磕痕鲜明骇人。闻声,郦酥衣神色并未松动,她脊背笔直,屹立不倒。
  她道:“郦酥衣做了错事,当罚。”
  长襄:“你并未做错事。”
  男人默了一默:“可我起了歹念。”
  “我生了歹念,有愧众将士英灵。我做了错事,亦愧对于她,愧当她的夫君。”
  有些时候,只需一个念想,便足以万劫不复。
  长襄拗不过她,低低叹息。
  积雪山上有一间冰室,郦酥衣褪去外衫,只着一件单衣,跪在冰室内受罚。
  冰室静心,却并不能让她断欲。
  郦酥衣闭上眼,四肢冻得将僵直,鸦青色的眼睫之上,亦结了薄薄一层霜。
  不知过了多久,长襄推门而入。
  她步履缓缓,手中仍端着那碗雾气腾腾的热茶。
  走入冰室,茶杯上白雾愈显,如一片片缥缈的云,渐渐遮挡住那一双些许苍老的眼。轻轻一声响,对方将茶杯放至她身前的空地上,
  “施主,这并非你之过。不若饮了这盏茶,放过你自己。”
  郦酥衣跪地,双目紧阖着,薄唇抿成一条极淡的线,神色间更是不辨悲喜。
  老者声音悠然。
  闻之,男人并未侧身应答。她视线甚至未偏移半分,仍笔直在那处跪着。
  长襄在身侧缓声道:“春寒料峭,冰室又分外阴冷,将军还要领兵打仗,收复玄临关,千万要注意身子。”
  郦酥衣仍垂首,低低“嗯”了声。
  长襄开导她:“玄临关失守,并非你之罪。通阳城之困,亦非你之过。”
  “夫人,可您先前曾说过,我是兰蘅,兰蘅即是我。所谓苏墨寅,全不过是我的凭空臆想。”
  她语气中稍有波折,“所以,下达错了军令,导致玄临关失守的是我。有负皇恩,带着众将士围困在通阳城的是我。西蟒兵临城下,最后想要临阵脱逃的,亦是我。”
  郦酥衣仰首,月色如瀑般,衬得她面上愈发惨白。
  “我放不过我自己。”
  她放不过。
  自从醒来,这每时每刻,她整个人皆是在煎熬中度过。她对不起皇命,对不起沈家军的将士,更对不起自己的妻子。
  她不是好臣子,不是好将军。
  不是好丈夫,更不是一名合格的父亲。
  她放不过自己,她绕不开这个心结。
  她甚至开始怨恨自己,为何会得了凭空臆想的怪病,为何会捏造出另一个、与自己大相径庭的假人。自幼时起,她的一举一动皆是完美,她不曾出差错,也不敢出任何差错。
  她本是一张白纸。
  一张被人驯化的,万般干净的白纸。
  可她越是强求自己做到完美,越是要求自己不负任何人。
  她肩上负担便越重,心中愧疚便越深。
  她越是清心寡欲,便越想要动情。
  佛殿之内,菩提之下。
  面对着身前皎皎月色、灿灿佛光。
  她忽尔明白了――
  她不是神,她是人。
  她有欲望,有自己的念想。
  她会开怀欢愉,亦会心生愠怒,会黯然神伤。
  她会惊惧。
  她会嫉妒。
  她会憎怨。
  她的情绪会濒临崩溃。
  她像是一张弓,一张蓄满了过完二十余年所有情绪的长弓,长弓拉满,箭羽搭上,只待瞬时的迸发。
  长襄伸出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男人双肩宽实。
  老者双手却略显羸弱。
  清风袭来,窗牖外树影浮动,长襄声息缓缓:
  “沈施主。贫僧有一催眠之法,如若施主需要,贫僧现下可施展此法,令你们‘二人’共梦。”
  “共……梦?”
  郦酥衣一怔,面色终于有了波动。
  何谓共梦?
  长襄同她解释道:“顾名思义,便是让施主的两种人格共入梦中,于此梦里,主副两种人格和互相碰面,面对面交流。二者一同入施主梦里,可互相诉尽未诉之言,解未解之惑。”
  先前郦酥衣与“苏墨寅”交流,须得待二者“灵魂交接”之际,以书信的方式传达对方话语。
  这种方式,不单费时,还分外费力。
  自从水牢过后,二人交替出现的时间错乱,一人迟迟不醒,而另一人久占身体亦是常有之事。
  也因如此,二人的通信常常滞后,交流起来也不甚畅快。
  忽尔一缕青烟拂过,似有冰块融化些许,淋淋水声滴落,她听见身侧长襄的声音:
  “郦酥衣,你可要试一试?”
  她眼底有了几分波澜。
  下一刻,郦酥衣终于自地上站起身。
  男子未着外衫,冰室之中,只着了件极单薄的素衣。房门“吱呀”一声响,她随着长襄走出冰室,重新走回佛殿之中。
  银辉撒满了她素白的衣衫。
  重新回到正殿,郦酥衣已分不清现下是何时,只能看见佛殿之内,燃得正旺的长明灯,以及那一樽万分肃穆的菩萨像。
  长襄朝她递来一盏茶。
  接过茶杯,郦酥衣心中微惊――时至如今,那茶盏竟还是温热的。
  长襄夫人示意着她,先将面前这一盏茶饮下。
  身前的男人不疑有她。
  她垂下眼睫,看了眼微泛波澜的茶面,浅吸一口气后,稍稍仰首。
  手指轻捻着杯盏,温热的茶水入口,起初有些发涩。
  整个口齿之间,登时充盈着一道苦涩之气。
  还幸好,她从五岁起,便开始服用那一碗万分苦涩的药汤,如今已经习惯了这苦味。
  将一整杯茶吃下,她的眉头竟连皱也不皱一下。
  长襄面上带着和蔼的笑,将那一杯空茶接回。
  她忘记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郦酥衣只记得,将那茶盏放下,须臾之后,口齿间那道涩意,竟隐隐泛了些甜香。
  清甜。
  宛若一缕春风,凉丝丝的,又带着润意拂来。
  不知不觉,一对眼皮已是沉甸甸的。
  再睁开眼时,身前的佛像与长明灯已消失不见,就连长襄夫人也不见踪迹。眼前只余一条幽深漆黑的甬道,除此之外,再无她物。
  漆黑,幽长。
  又狭窄逼仄。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迈开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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