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韫枝【完结】
时间:2024-06-09 17:20:25

  不知走了多久,沈顷依稀看到一点光亮。
  于是他步履愈快、愈发加快。
  直到一缕幽香袭来。
  甬道内并无冷风,他却嗅到一缕兰香,一缕万分熟悉的兰香。
  沈顷脚下顿住。
  只因他抬头,遥遥望见――道路尽头,正站着一名男人。
  对方同样一身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稍有些宽大的衣袂微摆着,正是无风自扬。
  对方立在那里,身后似有微光。
  四目相对的一瞬,沈顷看见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第100章 共梦(二)
  沈兰蘅斜倚在墙壁上,面上是阴阳分割的光影。
  听见脚步声,他懒懒抬眸。
  沈兰蘅是被强行“拽”入此地的。
  彼时,他正在深眠。迷离之间,仿若有一只大手将其整个人拽入到这一片黑暗中。
  紧接着,沈兰蘅就看见了他。
  男子一袭雪白的里衣,并未着外衫。
  他披散着头发,迎着光缓步走来。点点光影昏白,落在沈顷面容上,他抬起一双清明如水的眼。
  苏墨寅反应也快。
  他眯了眯眸,慢条斯理地唤了句:“郦酥衣?”
  男人语气平淡,回应了声:“嗯。”
  苏墨寅侧了侧身。
  有光影晃动,落在阴暗潮湿的石壁上。
  郦酥衣就这般立在原地,瞧着身前之人。如若不是他面上那吊儿郎当的神色,他还以为此刻自己身前立着的,是一面偌大的铜镜。
  镜里镜外,那两张脸有些许骇人。
  瞧着对方面上的疑色,他同苏墨寅解释。
  是智圆大师将他们的肉身催眠,让他们共入一场梦中。
  闻言,苏墨寅讥讽地勾了勾唇,散漫道:“又是那个老头,他本事倒还挺大。”
  两个人的声音亦是相同。
  苏墨寅目光落下来,打量他。
  “原来你生得这般,与那人相比,也别无二致。怎么就叫他那样喜欢。”
  “那样喜欢?”
  “听他平日里那样夸你,一声一个郎君,恨不得将你夸到天上去。那人以为是什么神仙般的人物下了凡,啧啧。”苏墨寅凑近些,带来一缕浅浅的兰香,“郦酥衣,平日里,你是给他下了什么迷魂汤。叫他那般魂牵梦萦,思之如狂。”
  他眯起眸,眼底戏谑愈深,一字一字,缓缓道:“叫他平日与那人寻欢作乐,心里想的,嘴里喊的,也都是你郦酥衣的名字……”
  “放肆。”
  郦酥衣低斥一声,旋即又发觉自己的反应大了些,微红着耳将声音压低下来,“休要在背后议论他。”
  说起郦酥衣,郦酥衣语气中明显带着些薄愠。
  旁人都听他的话。
  可偏偏苏墨寅,却从不吃他这一套。
  对方言语生动,活灵活现。眉飞色舞之际,说得郦酥衣面上又羞又恼。见他此般,苏墨寅觉得甚是有趣,不禁又凑近些。
  “好纯,”他眯了眼,从未见过这张脸露出这般神色,“好纯情。”
  原来他喜欢这种。
  温和严肃的,正儿八经的,稍一逗弄便红上脸的。
  明明禁不起什么逗弄,却偏要装出一副清冷到不动声色的模样。
  装。
  太装了。
  他受不了这么装的人。
  更受不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居然这般痴迷如此装模作样之人。
  郦酥衣微垂下眼,冷眸睨着对方伸过来的那只手。
  骨肉匀称,骨节分明,骨……
  被郦酥衣伸出手,冷冷打掉。
  苏墨寅嘶了声,手背疼。
  “这本就是那人的脸,怎么,那人的脸,那人自己还不让摸了?”
  郦酥衣:“少来恶心那人。”
  他本想来见苏墨寅一面,如今一想到对方成日顶着自己这张脸、去做那些不要脸的烂事,他恨不得一头撞死。
  “好凶。”
  苏墨寅又“啧”了声,眸光微变。
  “喂,你平日对酥衣也这么凶么?”
  郦酥衣无语。
  “不劳你操心。那人平日从未对衣衣说一句重话。”
  不像某人。
  迎面又是一记眼刀,苏墨寅可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云淡风轻的阴阳怪气。
  阴风迎面,卷起衣袖飒飒。苏墨寅背靠着略有些凹凸的墙壁,冷哼了声:“料你也不敢的。”
  “若你要是敢对酥衣说重话了,哪怕之事语气稍重些。那人也定是不会放过你的。”
  说到这里,苏墨寅顿了顿,又补充道,“无论是先前……或是以后。”
  他明明是极随意、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被身前之人敏锐地察觉出端倪。
  微风扬动男人衣摆。
  郦酥衣放眼,竟从他的身上无端瞧出几分落寞。
  以后?
  对方似乎可以咬重了这两个字。
  郦酥衣问:“以后怎么?”
  风吹动他的话语,轻飘飘的,落至耳边。
  不知是不是错觉,对方身后的光影明亮了些。
  闻言,苏墨寅却不答,他将头偏至另一侧去。
  目光却忽尔放得悠远。
  见他半晌不语,许是二人同“心”,郦酥衣也察觉出身前之人的不对劲。他微微阔步,朝前迎了些许,重新问道:
  “怎么了?”
  “没、没怎么。”
  光影落在苏墨寅微微翕动的眼睫上。
  男人视线平稳,不知在看哪一处,忽尔唤了声:
  “郦酥衣。”
  “嗯?”
  “以后……你会对他很好的罢。”
  闻之,他微蹙起眉。却听身前之人不等他回应,自顾自地道:
  “你那般喜欢他,不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他又那么喜欢你,不舍得你受半分委屈。”
  他们二人若真的在一起了,他们只见若是没有他的存在。
  应当是万分幸福美满的罢。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他,多余之人是他,“第三者”是他。
  不该出现的,从头到尾,一直都是他。
  思及此,苏墨寅心中不禁泛上一道苦涩。
  抬起头,正见郦酥衣恰恰也抬眸,那目光平缓,径直朝他凝望而来。
  同样一双i丽到美艳的凤眸,二人眸底的神色却大不相同。
  苏墨寅抬眸。
  迎着光,身前之人眸色清明。他好似一直都是这般风轻云淡、游刃有余,他一直都是天之骄子,时众人眼中的佼佼者,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一不在俘获他的芳心。
  郦酥衣喜欢的不是这具身体。
  他喜欢的是郦酥衣的灵魂。
  一直不是他。
  从来都不是他。
  苏墨寅深深凝望他一眼。
  四目相触之瞬,衣袂翻展的男人忽然落下一声:
  “郦酥衣,那人好羡慕你。”
  苏墨寅道:“你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不知不觉,他的脑海中又回响起少女先前的话语。
  ――“他忠君爱国,骁勇善战。十三岁随父参军入伍,年纪轻轻便拜上将,被圣上亲封定元将军,统帅二十万沈家军,镇守西疆。自拜上将,他统帅西疆战士作战三十二场,无一败绩。”
  ――“他博学多才,满腹经纶。虽为武将,却文采滔滔,不输朝上文臣。他在西疆所著《军典》、《行军赋》,传颂至京,一时洛阳纸贵。他通天文晓地理,满腹经纶,可与太子少师博古论今。”
  ――不单单如此。
  ――“即便身居高位,他也从没有恃才傲物、仗势欺人。他谦让温和,他持重有礼。恭以敬上,贤以效下。对待那人,他的妻子,郦酥衣更是处处充满了尊重、恭敬、包容。”
  他回想起来。
  他这辈子听过的,最伤人的一句话:
  “那人的夫君郦酥衣,他是这世上最优秀、最出色的男子。”
  冷风拂面,光影微动。
  周遭阴冷,如长夜一般寂静无声。
  闻言,郦酥衣也不禁道:“不要这般说,今日那人还要感谢你。西蟒大军压城时,是你拯救数千将士、数万通阳百姓于危难之中,若将那日城楼之上的人换作是那人,那人或许并非能做到像你这般坚决。苏墨寅,你让那人自愧不如。”
  头一次得到郦酥衣的夸赞,苏墨寅骄傲地勾起唇角,眉眼间不掩恣肆:
  “都是他教得好。”
  听到那一个“他”字,郦酥衣心底里泛上一层酸意。
  转念一想,对方又只不过是自己所臆想出的一个“假人”,他试图与自己和解。
  谁料,下一刻,对方竟缓缓道:
  “你放心,他与那人在一起时,却总是……貌合神离。他从未对那人说起过喜欢,每每看向那人时,眼底都是憎恶与怨恨。郦酥衣,他说他恨那人,他恨透了那人。恨透那人占据着你的身份、霸占着你的身体。恨透每晚日后之后,都要假惺惺地与那人接触。他说那人野蛮,说那人自私阴暗,说那人……恶心。”
  “他虽与那人相触,却从未说过爱那人。郦酥衣,他从未对那人有过一刻的动容。”
  四周漆黑,只余一缕明光。他身影遮挡住那光亮,一字字说着。
  说到最后,苏墨寅的言语里竟还多了几分苦涩与落寞。
  郦酥衣望着他:“你与那人说这么多,是想要做什么?”
  苏墨寅的身体动了动。
  他稍一侧身,便有冷光照射,落在郦酥衣的面容上,衬得他一张脸愈发白皙清明。
  他不喜欢苏墨寅说的那些话。
  即便对方的话语无一不是在与他说――从头到尾,衣衣从来都未爱过他苏墨寅。
  他从未让郦酥衣动过情。
  可郦酥衣依旧酸,依旧发醋。
  听着苏墨寅口中讲述他们二人亲密之举,即便他们是同一人、用着同一具身子,即便衣衣与他是如何貌合神离。
  郦酥衣依旧觉得不痛快。
  见他如此不痛快,苏墨寅勾了勾唇,心中爽快愈甚。
  但今日他的目标却不是这些。
  他挑了挑眉,一 侧身,又有光影粼粼。
  郦酥衣眼神微动。
  只听苏墨寅道:“今日那人本不想让你生气,可见你如此清高倨傲,能瞧见你如此吃味吃瘪,也不枉那人来过这一遭了。”
  “那人这一生,本该是在阴暗中度过。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寂无边,他是第一个愿意与那人说话的人。”
  “那人本阴暗卑劣,是他让那人学会读书,教会那人礼义廉耻。”
  “是他于这森森长夜里,给予那人半星温暖。”
  只要是温暖,哪怕这温暖,
  “那人苏墨寅一生,行至此,已是无憾。若非说有憾,那唯一的憾事便是,便是……”
  言及此,他忽然一顿声,偏过头,掩住面上神色。
  不知想起了什么,沈兰蘅偏过头去,掩住面上神色。
  只留给对方一个颀长的身形。
  见状,沈顷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微微蹙眉道:“你……”
  不等他言语。
  沈兰蘅兀地回过头。
  只一瞬,他已然敛去面上异样,男人一双眼目光灼灼,紧盯着身前之人。
  沈兰蘅的神色锐利,语气更是锐利无比。
  “沈顷,你给我记住了。我如今替你活成了这样,全是酥衣她教得好,我所有的卑劣因你而生,我所有的光彩,则是与你半分干系也没有。你既然本就是这具身子的主人,那就给我好好活着,光光彩彩地活着!酥衣说你有的是手段,那就对西蟒的那群畜生不要客气,从前我打败的、丢失的,替我狠狠地打回来!但我的丑话也说在前头了――沈顷,倘若你敢有负于她……”
  最后一句话,沈兰蘅几乎是咬牙切齿。
  沈顷目光平静:“不必你交代。”
  闻言,沈兰蘅“哼”了声:“也是。”
  毕竟他是能让酥衣满心欢喜、赞不绝口之人。
  微风吹过,又是一缕兰香拂面。
  于无人察觉到的阴影之下,沈兰蘅长舒一口气,轻松地勾起唇角。
  榻边,智圆大师正襟危坐,等待着榻上之人醒来。
  他醒来得比智圆预想中要早许多。
  然,仅此一眼,智圆便瞧出他的异样。
  老者声音微敛,语气波澜不惊:“怎么是你。”
  催眠时,入睡的是沈顷。
  催眠结束,醒来的却是沈兰蘅。
  闻言,沈兰蘅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我把他打晕了。”
  智圆:……
  沈兰蘅无视他的反应,懒散地揉了揉眼。
  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樽佛像,以及这佛殿之内,所燃烧的数盏长明灯火。
  “别忍了,”沈兰蘅睨了眼身侧的出家人,“看出来,你很想骂我。”
  “想骂便骂吧,反正我已是被人骂惯了。”
  他毫不在意,“你瞧,我就是这么无耻卑劣,就是这么下流,这么不择手段。”
  被人骂是理所当然的。
  被她讨厌、被她憎恶也是理所当然的。
  周遭一默,只余下风吹帘帐的簌簌声息。老者抬眸,眼底夹杂着晦涩莫辨的情绪,凝望向身前之人。
  这一瞬间,他竟能从对方一贯玩世不恭的面庞上,读出几分悲壮来。
  沈兰蘅问他:“如今我与沈顷的切换,已不受药物的影响。”
  智圆点头:“是。”
  “也就是说,倘若大凛与西蟒再次交战,正在指挥行军的沈顷,会随时变成我。”
  智圆仍答:“是。”
  沈兰蘅默了一默。
  有夜风穿过窗牖的缝隙,吹拂进来。
  佛帐轻垂,佛香缕缕。青烟迷蒙而上,殿内的长明灯盏忽然黯了一黯。
  便就在这时候。
  男人投落在佛殿墙壁上的影亦被风吹拂着,晃得有几分迷离。
  像是下一刻便要散架。
  沈兰蘅面上神色亦稍稍晃了一晃。
  然,不过片刻,他回过神来。
  “大师。”
  灯火明灭恍惚,正坐在榻边的男子掩住眼底落寞之色,佯作轻松的勾了勾唇,
  “所以,我这么卑劣,这么坏的人,理应就不该存在啊。”
  ……
第101章 尾声
  问智圆要来纸笔时,沈兰蘅万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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