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酥衣——韫枝【完结】
时间:2024-06-09 17:20:25

  信纸素白,其上沾染着些许佛香,香雾盈盈,迎面拂来。
  落笔时候,智圆在一侧看着他,并未上前阻拦。
  沈兰蘅的笔尖蘸了浓墨,一边下笔,一边问智圆。
  “你是不是早就知晓,灭除我的法子。”
  智圆诚实摇头:“除非施主自愿,旁的人,无论用何种方法,都无法灭除您。”
  沈兰蘅笑了笑。
  纸上字迹仍是歪歪扭扭。
  狗爬似的难看。
  落笔第一句,吾妻酥衣。
  划掉,抹去“吾妻”。
  他右手握着笔,心中忽尔浮上苦涩。
  瞧,练了这么久,他的字依旧很丑。
  与她纠缠了这么久,他仍想不出,于她面前,该用什么去称呼自己。
  她不是他的妻子。
  她从未有一刻,将他真正当作自己的夫君。
  虽如此思量,他却只能忍住情绪,继续落笔。
  他与沈顷写了无数封信。
  两人有来有回,或是商议正事,或是互相骂得不亦乐乎。
  这是他第一次,给郦酥衣写信。
  不知过了多久,沈兰蘅微抬笔尖,重新换了另一张信纸。
  【爱妻酥衣,见字如晤。】
  【吾今以此信,与酥衣永别矣!】
  风吹影动,灯花落了一截。
  雪衣微低,人伏桌案之上,不知不觉,种种往事,于男人眼前浮现开来。
  沈府,万恩山。
  漠水,西疆大营。
  一时时,一幕幕。
  【吾粗鄙卑劣之身,常蛰伏于黑夜。如蝙鼠,如蛆虫。吾平生未尝睹日华,亦未尝受人抚育。】
  【吾生平未尝与人言谈,故粗鄙无文。更未尝与人交涉,故浅薄如稚童。】
  【吾此生本应居暗中,直至逢卿卿。】
  【卿卿如日光,照我以明;若月华,引我以追。】
  ……
  【然日月高悬于天际,岂是吾等凡夫俗子所能企及?】
  【吾奸恶狡诈,多作伤汝之事,至今懊悔不已。】
  往事如碎片,似云烟。
  随着落笔,又重新浮现在沈兰蘅眼前。
  他心想,自己果真是这世上最恶劣、最糟糕的人。
  他曾用剪刀剪去她衣袖上的兰花图腾;
  曾用虎口凶狠扼住她的脖颈;
  曾在雨雪漫天的山洞中抢过她的衣裳;
  也曾大口大口,逼迫她灌下那苦涩的药汤。
  他是恶劣,他恶劣透了。
  他满心晦暗,满眼污秽。
  面对皎若明月的姑娘,他一心只有侵犯,只有霸占。
  他逼着她,在沈府,在她与沈顷的婚房。
  逼着她,在灵堂,在沈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旁。
  在颠簸的马车上,在黄沙漠漠的西疆……
  【今日方痛悟吾之过失,然……】
  笔杆停顿之际,浓墨豆大,自笔尖簌簌而下。
  不过顷刻之间,便已在素白的信纸之上晕开,染成一片。
  一片污黑,他抹不去。
  若有若无一声轻叹,于纸上淡淡化开。
  【然吾身凋敝颓败,犹如虫豸,苟延残喘,直至今日。】
  【下贱之人,原不当久生,唯心存牵挂,常怀贪欲,妄求多物,乃致今日大祸。】
  直到――
  那日阴雨霏霏,敌军压境。
  他独立城楼之上,看着满城风雨,黑云凄凄。
  【若余为沈顷,城必不失,汝亦不遭此难。愧对卿卿,吾之牵连,致汝于此。】
  【吾对汝之愧,百纸亦难尽其书。】
  【天知吾欲救汝之心,然念及卿卿昔日教诲。卿卿言予大丈夫,怀大义,为民政。】
  沈兰蘅看着城楼之下,那一点瘦小的身形。
  【余心如遭千刀万剐,痛彻骨髓,几欲绝命。】
  【吾心忖之,若汝已逝,吾亦难独存矣。】
  【至彼时,吾之情思,将如风之绵长,树之苍郁,海之不绝滔滔。生死轮回,恒久不息,绵延无尽。】
  长风抚过,灯盏微黯。
  桌案之前,男人的手又顿了一顿。
  回想起那日。
  通阳城之下,轩辕高护得意嚣张的嘴脸。
  以及通阳城之内,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
  那时候的郦酥衣只有一个想法。
  酥衣教过她――她不能退缩,不能当逃兵。
  若他身死,殒命于西蟒人刀剑之下,无论苏墨寅是否同意,她也会来陪他。
  待护得身后百姓周全、待剿灭了西疆那些贼寇。
  待城池收复,河清海晏之时,她会陪他一起死。
  不知不觉,圆月悄落,一轮金乌缓缓升起。
  点点清辉洒进佛殿,桌案边明亮了些许。殿内的长明灯却依旧燃着,久久不曾熄灭。
  在这一片灯火映照之中,郦酥衣缓缓停下了笔。
  于苏墨寅来往信件那么多封,她从未有一刻,下笔如此工整端正。
  写至最后,浓墨点点耗尽,可她心头却有千言万语,难以成书。
  想说得越多,下笔越是不知所言。
  智圆大师在一侧,问她,可否会后悔。
  郦酥衣目光垂下,落于书信之上。
  “她知晓,她的存在势必会引起祸患。”
  “从前她并不在意那些祸事,直到敌军兵临城下,”言及此,男人顿了顿,唇边苦涩,“她原以为她不在乎那些祸事,可她在乎他。”
  “她在乎他高不高兴,开不开心。”
  “她在乎,她所做之事,会牵连到他。”
  清晨的风拂入佛殿,熹微的日光与长明灯火交织着,落在男子愈发苍白的面颊上。
  她无力笑了笑。
  “只可惜只要她一出现,他便会不开心。她若是在沈府出现也就罢了,可若她是在战场上出现……”
  “大师,她不敢再让他受那样的折腾了。”
  郦酥衣自座上起身,立正后,又稍稍倾弯下身形,于佛殿之前点了一盏长明灯火。
  灯芯受了火,起始,略有些张扬地向上一窜,又被晨风吹着,缓缓复于一片平静。
  平静,宁寂。
  智圆站在一侧,看着男子并未披外衫的、颀长的身形,未上前阻拦。
  她平静地看着郦酥衣,见她平静地点燃了一盏长明灯。
  苏墨寅忠君爱国,骁勇善战。
  十三岁随父出征,自拜上将,苏墨寅胜绩,三十二场。
  风声乍起,扬动男子身后乌发。
  她眼帘翕动着,凝望向那明灭恍惚的长明灯盏。
  口中轻轻呓语,不知在与何人诉说。
  三十二场,无一败绩,让她断送了,对不起。
  从今往后,不会再败了。
  酥衣,从今往后,你的将军会常胜,会一路坦荡。
  苍山万里,春风无涯。她将归于春山,眠于春山,又变成大凛千万春山。
  【吾以吾魂,祭山河长明。】
  祭,
  吾妻顺遂,千秋万岁,一世长宁。
  ……
  苏墨寅下山时,积雪山上下起了飨赣辍
  上山时她是一人,如今下山,她自然也是一人而行。男子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小心护着一盏长明灯,缓缓往山下走。
  所幸雨势不大。
  半山腰处,小六儿正带着人候在马车边,等着前来接应她。
  见着那一袭雪白的衣衫,众人忙不迭迎上来。
  为了护住长明灯盏,苏墨寅的半边衣袖都湿透了。
  见状,小六儿惊了一惊:“将军,您……”
  少年赶忙接过其手中骨伞。
  雨水淅淅沥沥,苏墨寅的思绪却全在那盏长明灯上。见状,小六子还以为此乃将军为故去将士所点的灯盏,并未有作她想。马车就这般摇摇晃晃下了山,苏墨寅守着那一盏灯,独坐于马车之内,听着马蹄声踏踏不止,马车之外,一片风雨飘摇。
  下山已是晌午。
  她在积雪山上待了一整夜,在日头正旺之时,终于乘坐马车回到了通阳城。
  沈兰蘅正在萧郎中家中,候了她许久。
  听见马蹄声时,他正坐在木椅上,手里捧着萧郎中为他熬制的热汤。
  昨日到今日,他的膳食一直都是母鸡汤。
  萧郎中道,他刚受了惊,又受了寒,当下应当好生保养。
  便就在沈兰蘅苦恼,该如何面不改色地喝下这一碗有些油腻的热汤时,只听院内一声“大将军回来啦”,少女赶忙放下手中热碗、朝外跑去。
  这一场雨下得并不甚大,亦不甚久。
  苏墨寅回来时,院子里的雨水恰好停下来。
  她一袭雪衣,带了一盏长明灯。
  春雨虽停歇,院落之中,仍有些许冷风料峭,吹起瑟瑟春寒。
  苏墨寅下意识侧身,以身形将这长明灯护了护。
  见状,沈兰蘅不禁疑惑:“郎君,这是……”
  不等对方回答,他又立马反应过来。
  苏墨寅上了积雪山,去找了一趟智圆大师,祭拜了一场沈家将士英魂。
  又带了这一盏长明灯回来。
  “这可是郎君为沈家将士所点的灯?”
  燃一盏长明灯,祭数千将士英魂。
  说这话时,少女声音清脆悦耳,苏墨寅低下头,只见妻子面容瓷白清丽,那一双乌黑的软眸中,更是写满了天真与无辜。
  她抿了抿唇,并未应声。
  在西疆,专门有一座英魂庙,其中专门设有灵位与长明灯,来供奉舍身为国的、沈家将士的英魂。
  这一盏灯并非众将士的。
  沈兰蘅瞧出她面上异样,不免关切问道:
  “郎君怎么了?”
  她像是有什么心事,在刻意瞒着他。
  走入屋内,苏墨寅将灯端正摆放于桌案上。恰在此时,迎面扑来一道满带着湿意的寒风,将男人的声音吹散了些。
  “是她的。”
  “她?”
  沈兰蘅怔了怔,一时并未反应过来,“她是谁?”
  桌几上,灯火晃动着。
  少女心中疑惑,也顺着苏墨寅的目光,凝望向那一盏长明灯。
  不知为何,便就在沈兰蘅看着,那灯火随风飘摇之际,他的一颗心忽然跳动得很快。
  灯芯迎着寒风,倔强的、固执的窜动这火光。
  毫无征兆,他胸口处忽然闷闷的,没有任何缘由,堵塞得不成样子。
  他站在苏墨寅身侧,下意识捂了捂胸口,终于,忍不住问道:
  “郎君,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苏墨寅看着他,终是道出真相:“这一盏灯,是郦酥衣为自己点的。”
  “郦酥衣?”
  沈兰蘅不解,“她点长明灯做甚?”
  提起来郦酥衣,他的语气并未有任何波动。
  日影落入少女眸中,他眼神明亮清澈,眸光里,带着几分淡淡的疑思。
  没有半分担忧。
  一时间,沈顷竟不知该用什么语气来告诉她这件事。
  他半边衣袖还湿着。
  见状,郦酥衣也浑不顾沈兰蘅了,她自另一侧取来件干净的外袍,欲为他换上。
  便就在这时,腕间一道力,沈顷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似乎怕捏疼了她,男人的力道并不重,却将她握得极稳。
  怎么了?
  沈顷手指稍稍用了些力,看着她,缓声:
  “便在今日一早,他于智圆大师禅院之内,献祭了。”
  ……
  虽已入春,午时的风仍旧萧瑟。
  男人声音清晰。
  郦酥衣瞪圆了一双杏花眸。
  光影穿过窗牖,落于少女眼中,又于她那双瞳眸间微晃着。良久,她不可思议地望向那一盏长明灯,好半晌才缓回思绪。
  献……献祭?
  她不明白,身为沈顷的臆想物,沈兰蘅究竟是怎样完成这一场献祭的。待她反应过来时,手中已多了一封信。
  多了一封,沈兰蘅留给她的信。
  【吾妻酥衣,亲启。】
  沈顷适时地侧身,欲转身离去。
  “郎君不必离开。”
  郦酥衣手中攥着书信,忙出声唤他,
  “我与沈兰蘅之间的事,郎君不必避嫌。”
  她说的是实话。
  她与沈兰蘅之间,并未有任何你情我愿的私情,抛开沈兰蘅对她的觊觎,她一颗心清清白白,从未对沈兰蘅有过他想。
  她的郎君是沈顷。
  她爱的灵魂,是她的夫君沈顷。
  闻言,男子步履顿了一顿,不易察觉的笑意于他唇角边荡漾开,又在顷刻,被他抿唇克制住。
  沈顷正色,道了句,好。
  一道兰香将她裹挟住,郦酥衣展开书信。
  迎面第一句,爱妻酥衣,见字如晤。
  爱妻。
  在知晓沈兰蘅乃沈顷另一面之前,她本对这个称谓万分排斥。如今知晓了两个灵魂实则为同一人,将沈兰蘅看作沈顷的阴暗面之后,她竟也能开始接受这个称呼了。
  沈顷伸手,揽住她的身形。
  即便是怀有身孕,她的身姿依旧婀娜,除去小腹此时微微隆起,可道是美人窈窕,纤婀动人。
  她眼睫垂下,仔仔细细看着其上行文,一字一字向下读着。
  越往下读,手中书信愈发沉重。
  沈顷在一侧沉吟:“衣衣,那日通阳城上,闭门不出的人不是我。”
  “是他。”
  闻言郦酥衣抬眸,双手紧攥着信纸,心中震撼不已。
  一瞬之间,似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原本轻盈的一颗心,狠狠朝下拽去。那颗火热之物下坠,竟让她的眼眶有了几分湿润。
  然,那仅仅是几滴泪。
  几滴毫不成形的泪。
  她分得很清楚――此时此刻,她微灼的眼泪并非爱意,而是面对故去之人时,一瞬间的震撼与感动。
  郦酥衣从未想过,一贯粗鄙的沈兰蘅,竟有一日,下笔落下如此动人的行文。
  他道,我这一生本该在阴暗中度过,本该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冷,酥衣,你是第一个愿意与我说话的人。
  【吾此生本应居暗中,直至逢卿卿。】
  【卿卿如日光,照我以明;若月华,引我以追。】
  酥衣,可我太笨,总是将我的月亮惹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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