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起身出屋,在院墙等隐秘之处巡逻了一圈,被杨嬷嬷领到了偏屋用饭。
李三娘提着食盒进屋,范朝接过热帕子抹了头脸,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素斋,点心米面俱全。
文素素道:“你们当差辛苦,你也知道我性情,无需与我客气。”
范朝笑着说是,接过素包子咬了一大口,再喝了半碗浓稠的米粥。
文素素低头安静用饭,范朝犹豫了下,道:“皇城司的兵丁到了太子府,娘子应当看到了。”
文素素点头,道:“二哥儿与太子妃可好?”
范朝将听风前来之事说了,“二哥儿倒没事,只太子妃还不甚清楚。”
文素素道:“太子妃定能吉人天相。”
范朝犹豫了下,道:“娘子,先前抓住的乳母林氏,没审几句就如实招了,是太子妃身边罗嬷嬷指使的她。她能得乳母的差使,也是靠罗嬷嬷帮忙,林氏的夫君在厨房管着柴火,也是得靠罗嬷嬷的关系。罗嬷嬷许了林氏,待林氏的儿子柱子长大些,就到皇太孙身边伺候。”
文素素哦了声,道:“能到皇太孙身边伺候,这是天大的机遇,祖坟山崩地裂都不为过。”
范朝脸颊抽搐了下,闷声道:“人如果没了,再大的机遇也没用。只拿柱子威胁林氏,她就什么都招了。”
他边说边偷瞄文素素,毕竟他在当值,在望湖院不宜耽误太久,眼下还未说到正事,不免暗暗焦急起来。
文素素手上的羹匙搅动着粥碗,道:“范统领,你有什么事直说便是,无需客气。”
范朝见文素素体贴,主动解了他的困窘,便不客气了,试探着问道:“娘子可知殿下会属意谁领皇城司?”
文素素直直望着范朝,径直问道:“你想领皇城司?”
范朝神色讪讪,吭哧着道:“照理说,我是太子府的护卫统领,算得是殿下的亲信,皇城使的差使,我也敢想一想。”
文素素面上看不出什么神情,道:“范统领已经成家,膝下已有三儿两女。范统领身为人父,定会替儿女做好打算。恕我冒昧,敢问范统领是如何替他们筹划的?”
范朝怔楞在了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
历来皇城使的差使,只能是天子亲信。且皇城使是酷吏孤臣,皇城司稍有品级的兵将,出现在众人面前皆佩戴鬼面,便是为了不与外人结交,免得内外勾结,危害到天子的安危。
范朝就算是领了皇城司,到新皇登基后,范氏也就到此为止了。
想到皇城使滔天的权势,范朝脑子一片混乱,很是纠结。
文素素静静道:“范统领,何必只盯着皇城司。除了皇城司,还有京畿营,大齐上下共有十三路兵马。”
范朝猛然一震,定定望着文素素,只见她轻轻颔首,缓缓道:“范统领,你心性柔软,善良,连柱子都不落忍,如何能做酷吏。做不了酷吏,就当不好皇城使的差使。”
想到柱子,范朝肩膀塌下来,自嘲地苦笑,他的确做不到杀伐果断。
文素素道:“范统领,太平时日,你无需刀尖舔血博取功名。你是殿下的护卫统领,去京畿营很是合适。”
范朝心中豁然开朗,京畿营拱围京畿,虽比不上皇城使与天子关系亲密,照样是天子重臣。
“多谢娘子指点。”范朝起身,朝着文素素深深一礼,“此事,还得有劳娘子,拜托娘子了,娘子的大恩,我定当铭记在心。”
文素素一直在琢磨京畿营,她身边可用,又不会让齐重渊起疑反感的人,实在是怎么都找不出来。
真是瞌睡有人递枕头,范朝主动找上门,她当然不会拒绝。
文素素朝他摆手,指着案桌上的饭食,戏谑道:“范统领,饭都凉了。”
范朝坐回去,飞快用完饭,便起身告辞:“娘子,我不能久留,先告退了。”
文素素沉吟了下,道:“范统领,将林氏交给听风,让他去处理,你别沾手。”
交给听风,便是交给殷知晦,一定程度上,也是交给了齐重渊。
范朝心领神会,应下后,与已用完饭的心腹们匆匆离去。
菡萏院。
太子妃从青芜回完圣上驾崩之后,便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几近变成了一桩石像。
林氏被抓住,罗嬷嬷又怕又急,完全没了主心骨,如无头苍蝇在屋子里乱转。
还是青芜冷静些,提点道:“嬷嬷,圣上驾崩,院子里该收拾,换上孝服了。”
罗嬷嬷回过神,挥舞着手臂,尖声道:“去去去,青芜快吩咐下去,将院子中喜庆的物事都撤了,全都换上孝服!”
青芜忙应下吩咐了下去,罗嬷嬷前去箱笼取了孝服来到太子妃身边,道:“太子妃,老奴扶你起身更衣。”
太子妃任由罗嬷嬷换上了孝服,手指拂过粗麻,神色似哭非笑。
青芜从外面进了屋,道:“太子妃,听风来了,说是宫里刚来了人,殿下有旨,传太子妃即刻入宫。”
太子妃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满是凌厉与狠绝:“罗嬷嬷,去拿匕首来。青芜,你守好门。”
罗嬷嬷早已慌了神,听到太子妃的命令,转身就从卧房匣子里取了匕首交给太子妃。
青芜睁大眼,眼瞧着太子妃拿起雪亮的匕首,扯开手臂上包扎的布巾,连呼吸都停止了,忙奔上前,颤声道:“太子妃,不可啊!”
太子妃心一横,匕首在伤口上用力划过去,发出骨头碎裂的声音,血汩汩而出。
罗嬷嬷惊骇地盯着太子妃的手臂,眼前阵阵发黑。青芜吓得尖叫,她慌忙捂上了嘴,惊恐地盯着太子妃。
太子妃浑身颤抖着,拼劲全力将匕首递给罗嬷嬷,“去收好。”
罗嬷嬷下意识接过了匕首,立在那里不知所措。青芜走上前,对着太子妃流血不止的手臂,想要帮忙,却又怕碰到伤口流血更多,扎着手慌乱不已。
太子妃极力稳住神,指挥青芜将先前解开的布巾,重新包扎住了伤口,放下了衣袖:“青芜,扶我起身,随我进宫去。”
青芜紧咬住唇,奔去取了素色风帽披在太子妃身上,搀扶着她下榻往外走去、
罗嬷嬷还呆呆立在那里,太子妃停下脚步,回过头朝她看来,眼里噙着泪,满是哀伤,不舍。
太子妃嘴唇蠕动着,终是什么话都没说,她拼尽全力,欠身施礼下去。
罗嬷嬷手上的匕首,血珠滴落。她明白过来,苍老的脸上,老泪纵横。朝着太子妃深深曲膝下去:“老奴恭送太子妃,太子妃放心去吧。”
她活不成了,太子妃在与她道别。
太子妃没再回头,倚靠在青芜的肩上,一步一步,朝外挪去。每走一步,都犹如万箭穿心,痛得她神魂俱裂。
青芜见太子妃几近如纸一样白的脸,咬得出血的唇,忍不住哽咽道:“太子妃,你这是何苦。”
太子妃没有回答,青芜以为她已经痛晕过去时,听到她在耳边吃力地道:“青芜,你别担心,这是断臂求生。求得一线生机,我们就还有大好的机会!”
第一百二十章
雪后的太阳明晃晃, 天气却比下雪时还要寒冷。承庆殿的黄瓦上白雪覆盖,大殿前搭起了守灵哭丧的苇棚,香烛纸钱的气味经久不散, 僧人低沉诵经, 肃穆又沉重。
青芜紧张得连路都走不稳,凭着本能搀扶着太子妃, 被听风领到了承庆殿西侧的朵殿。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一股诡异恐怖的气氛萦绕。青芜哪见过眼前的阵仗, 每走一步,都像是即将踏空,脚底是万丈深渊。
齐重渊本白的孝服里, 露出一截明黄,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案桌后,神色阴沉盯了过来。
须发全白, 老态龙钟的宗正成郡王坐在齐重渊的右下手,他低着头,似乎是不胜体力睡着了,又似乎在沉思。
左下首乃是首相沈士诚,枢密使崔撵, 殷知晦,文素素肃立最末。
太子妃轻轻拂去青芜的手,脚步不稳上前曲膝见礼。琴音上前,将青芜带了出屋。
齐重渊死死盯着太子妃, 也没叫起,从齿缝中挤出一声:“带人上来!”
青书疾步走出屋传旨, 皇城司的宿卫押送着黑衣人上前,抬腿随意一踢, 黑衣人便双腿没了筋骨一样,噗通趴下,一动不动了。
齐重渊厉声道:“薛氏,你仔细瞧好了!”
宿卫扯起黑衣人散乱的头发,将脸对准了太子妃。太子妃双腿发颤,终于坚持不住跪倒在地,与金石地面相撞,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动,隐忍痛苦地闷哼了声。
成郡王这时抬起头,朝太子妃看了过来,沈士诚盯着太子妃的左手臂,蹙起了眉。崔撵是武将出身,向来直率些,望着太子妃逐渐染了血的本白麻衫,道:“殿下,无论如何,先请太医给太子妃包扎止血才是。”
齐重渊讥讽地道:“好。孤倒要瞧瞧,你还有什么花样!”
太子妃抬起头,面无人色的脸上冷汗津津,她朝众人欠身下去,道:“多谢殿下,有劳诸位稍等。”
郑太医正就在承庆殿,很快提着药箱到来,他只恨不得变成哑巴瞎子,在屏风后给太子妃包扎好伤口,见礼准备退下。
齐重渊抬手,“且慢,郑太医正,你且说说看,太子妃的伤势如何了?可是会丧命?”
郑太医正躬身,如实答道:“回殿下,太子妃的手臂伤口甚深,肉眼可见骨头,筋脉断裂,恐手臂以后就废了,再难恢复。”
众人一愣,齐重渊冷哼了声,让郑太医正退了下去,抬头看向太子妃,恨恨地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就此逃过去,一条手臂而已!”
太子妃瘦弱的身躯不胜体力,似乎随时会倒下,她低眉顺眼,并不辩解,认真地打量着地上,没了半条命的黑衣人。
真是巧啊,被抓住了一个。不过,太子妃已经不在意了。
“殿下,黑衣人我看上去眼熟,乃是在大街上遇到的杀人凶手。”
太子妃说完话,不住地喘着气,她努力克制,很怕她的喘气,给大家带来了麻烦。
殷知晦这时道:“殿下,让太子妃坐下回话吧,这样也能快一些。”
齐重渊神情很是不悦,埋怨地横了眼殷知晦。不过,殷知晦提醒得及时,太子妃这副模样,要是再倒下去装晕。当着重臣的面,总不能用刑,一来一去,又给了她作乱的机会。
齐重渊想到太子妃的作为,只恨不得将她亲手掐死。先帝初丧,他依旧是监国太子,要三请三辞之后,才会登基为帝,事实上,他已是大齐板上钉钉的帝王,他要有帝王手腕,喜形不露于色。
“给她赐座。”
齐重渊忍怒下令,青书上前,搬了椅子放在了太子妃身边,她曲膝谢恩,身形一晃,忙用完好的右手撑住了椅背,挪着走过去坐下。
“薛氏,你指使雪红前去找薛恽的随从长福,指使他杀了薛恽。薛恽死了,长福还活着,你怕薛老太爷审问出你才是真凶,忙着赶回薛府去斩草除根。你更是借此机会,装着找人来刺杀你,将雪红灭口。你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可惜,你歹毒归歹毒,却蠢不可及,天子脚下,岂能容你为非作歹,被皇城司抓住了你买来行凶之人!”
皇城司审案的本事,就是铁打的犯人也会很快招供。齐重渊想到太子妃在夹道中,惺惺作态装可怜的模样,就怒不可遏。
亏他差点被太子妃骗了去,怀疑起了文素素。他这时不由得看向文素素,目露赞赏欣慰。
她温顺地站在那里,从头到尾都不做声,体贴而周到,真真是他的可人儿。
文素素察觉到了齐重渊的打量,她没有回应,敛着眉眼,看着太子妃的一举一动。
齐重渊收回视线,再看向孱弱的太子妃,气更不打一处来。
“带林氏上来!”
黑衣人被拖出去,林氏被宿卫带了进屋,她吓得已经没了人形,跪下来不断磕头求饶,很快额头便磕出了血迹。
范朝随后走进屋,上前恭敬见礼,细说了审问林氏的结果,将画押的供词呈到了齐重渊的面前。
青书上前接过供词,仔细查看之后,放在了齐重渊的左手边。
齐重渊今日连续见血,他哪有心情看,晦气地道;“人赃并获,无需她指认。敢谋害皇子,给孤拖下去杖毙!”
林氏被宿卫卸了下巴,像拖死猪一样拖了出去,范朝也随后施礼告退。
“好歹毒的心!二哥儿不满周岁,他如何碍着你了,你竟然要他的命!”
齐重渊神色狰狞,抓起手边的账目向太子妃砸去:“庄子冬日送进府的豆苗,菠菱菜等菜蔬,你借着掌管中馈的权力,私自克扣,中饱私囊,克扣其他院子的份例,连孤的望湖院,都得自己出去买,薛氏,你真是厉害,手腕能通天了!”
账目在空中散开,有一张飘落在了太子妃的身上,她随手拿起一看,望湖院的用度上,赫然列着冬日采买新鲜菜蔬的花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