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素素对李三娘道:“就让他守着吧,引人去别的净房。”
李三娘应是出去了,秦王妃欠身道谢,“我不知该如何感激你。听说能出门时,我高兴得彻夜睡不着。今朝遇到了他,我顿时晦气得很,恨不得重新回去。当年我是如何与他生了孩子,真是一想到就要吐。”
文素素从远处看了眼秦王,身形如一座肉山,白得犹如僵尸的脸,行动之间透着迟钝,偏他又惦记着皇子郡王的傲气,昂首挺胸的模样,的确令人生厌。
“早起进宫时,他好不容易上了马车,马的腿都弯了,嗷嗷直叫唤。”
秦王妃揩去了眼角笑出来的泪,觉着意兴阑珊,没再提秦王,问道:“薛嫄如何了?”
文素素道:“已经送去了皇庙。”
秦王妃诧异了下,她靠过来,小声问道:“不在圣上眼前,她就不会出错,余下的只有好,她还有太子在手......你可要我帮忙?”
文素素轻摇头,现在她不急,转而问道:“假如,假如你是薛嫄,你会如何做?”
秦王妃微楞了下,道:“我会先杀了你。杀不了你,就按兵不动。有太子,正妻之位在手,只要不出错,你能奈我何。”
文素素道这也是个办法,秦王妃苦笑了下,道:“其实我也只是说说,人很多时候都想不开。可还记得我们在洄园吃酒时,那次我是想杀了你。人只有死了,才掀不起波澜。我最后没有动手,并非因为薛嫄跟了来,而是你身上有杀气。你靠着自己一路杀了上来,我与薛嫄跟你比起来,就是那暖房里养着的蔷薇,上面生的刺,皆在虚张声势。你看,我明白归明白,后面我还是将锦绣布庄拿出来一博,总归是不甘心。”
“以前对不住之处,我这里真心向你赔个不是。”秦王妃起身,深深曲膝一礼。
“别。”文素素慢了一步,秦王妃已经行完了礼,她只能示意秦王妃坐下,问道:“不甘心,可是为了琅哥儿珩哥儿?”
秦王妃看了眼文素素,毫不犹豫道:“为了我自己。出嫁前靠父兄,出嫁后靠夫君,夫死后靠子,靠来靠去,好似女人都没长骨头似的。真要靠他们,有几人又靠住了,反正我没靠住,我得靠自己。”
文素素抿嘴一笑,道:“你与薛嫄不一样。”
她是真心实意这般想,秦王妃要对抗的,并非是父亲夫君,而是千百年来的男尊女卑。
秦王妃已经破茧成蝶,薛嫄还在茧中挣扎。
秦王妃叹了口气,道:“我与她一样的话,如今就是闵穂娘的下场了。不行,我得多吃些,连着两场丧事,好生生的人也会被折腾得没了命。”
文素素怔了下,很快明白过来,秦王妃所指的是亲王的丧事。她不禁又想笑,秦王妃被放出了府,真是如猛虎归山林。
“你要悠着些.......算了,你是聪明人,无需我提醒。”文素素叫来李三娘吩咐了下去,“去给秦王妃备几个暖手炉。”
秦王妃挑了挑眉,按耐不住兴奋道:“守孝时,捧着暖手炉可不像样。”
文素素瞥了她一眼,等李三娘取了暖手炉前来,她帮着秦王妃将暖手炉分别揣在了怀里。
暖手炉是按照滚灯的方法做成,扣上盖子之后,无论如何翻滚,里面的炭都不会掉出来。
她们穿着的孝服宽敞,身上轻轻松松可以揣好几个暖手炉。文素素看到琴音将暖手炉塞到衣袖里,琢磨出了这个法子。
秦王妃揣好暖手炉,感受了片刻,道:“果真暖和!哎,要不是有你,我还真活不下去。你又救了我一次。”
文素素明白秦王妃的意思,在齐重渊被立为储君时,秦王妃就打算不活了。
齐重渊登基,秦王妃未被一并被算账,能进到文素素歇息的屋子,定又是她的关系。
秦王妃斟酌了下,慢吞吞道:“你可是想要海船?”
“不要。”文素素一口回绝。
秦王妃怔了怔,道:“海船的利,你可清楚?”
文素素道:“要清楚容易得很。海船的利太大,大到会影响大齐的民生根基,我是对海运有所考量,对赋税部分有所调整。你的海运,只要老实纳赋税即可。调整后增长的赋税,要用在实处,比如拿来扶持农桑,精兵。”
秦王妃不解,“农桑,精兵?”
“我看过户部的粮食收成,平均到每个人身上,不够填不饱肚皮。不事生产的人占了三成左右,余下七成的百姓,就愈发辛苦了。生男丁为了传宗接代,也是为了种田耕地,有人上战场当兵打仗。女人的体力总体来说,要弱于男人,弱肉强食,这一点必须改,一年不成,就十年百年,必须做出变动。”
文素素在茂苑时,深刻体会过乡下百姓的现状,家中若没有男丁,只剩下妇孺留不住田地。
既便是留住了自己耕种,比牛都要辛苦,种出来那点粮食,人也早早被累死了。
茂苑在大齐还算富裕地区,妇人们有蚕桑支撑。大齐九成的州府,乡下百姓除了种地,并无其他能赚钱养家的路子。
文素素很早以前就琢磨过眼下的困境,这两个问题不解决,她们只会是昙花一现。
提高粮食产量,能下地耕种的男人,就没再如往常那般重要。
精兵是一样的道理,精兵之后减少兵营的冗沉,兵丁伤亡减少,同样削弱了男人的重要性。
男人的重要性减轻,一家之主的地位低下来,延续血脉香火这些,随着大环境的变化,逐渐也会发生改变。
根深蒂固,在后世仍旧流传男丁继承香火的基因,兴许从这里可以开始进化。
秦王妃聪颖,一点即通,她双眼明亮无比,道:“独木难撑,为己,顺便也为她人。”
文素素说是啊,“独木难撑,我们有依仗,但不是父兄儿子。只这件事,只是我初步的想法,真要实施起来,要待到以后了。”
待到以后文素素掌权时,她才能进行变革。
秦王妃不急,“说实话,海船的利丰厚得惊人,我拿着都觉得烫手,指不定一下就将我烧成灰烬。我愿意拿出赋税出来,这样一来,我反而能睡得着。”
钱多烧手,秦王妃是聪明绝顶之人,她献出锦绣布庄,也有这样的考量。
没权势在手,钱肯定留不住。勉强留住了,也传不下去,迟早得惹上抄家灭门的大祸。
史书上这般的事情比比皆是,无人能例外。
文素素道:“我这里倒有件事要与你商议。”她说了丰裕行之事,“如今丰裕行还缺乏人手,你那边可有能用之人,最好是妇人娘子。”
秦王妃琢磨了下,爽快地道:“我回去给你挑一挑,这次的人,我须得仔细,粮食是大事,出不得一丁点的差错。”
两人说了会话,秦王妃起身告辞,文素素则闭眼歇息。
御书房。
齐重渊一走进屋,便忍不住走到了熏笼边,将手搭了上去取暖。
“阿愚,你也来,手指头都快冻掉了。”齐重渊嘀咕抱怨,旋即,他又变得畅快起来:“瞧老大那只蠢猪,这次够他喝一壶了。听说肥猪比瘦的猪要能抗冻,正好,多折磨他些时日,方能解朕心头之恨!”
殷知晦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当没听到。他刚走过去坐下,青书提了匣子进屋,奉上了热帕子甜羹。
齐重渊难得夸赞道:“青书这差使当得好!”
殷知晦略微诧异,看向了青书。这些天他们的差使,从忙乱到顺当,他都看在眼里。
青书躬身下去谢了恩,“不敢居功,皆是得了娘子的相帮,娘子吩咐了,圣上的龙体要紧,得伺候好圣上。”
齐重渊愣住,没他的旨意,文素素主动管起了宫务,实属僭越。
不过,齐重渊的那点不悦,很快就散了,转而变成了得意。
文素素看到他劳累,主动替他分忧,奉他为天,时刻不忘关心他,还不邀功,真是他的好卿卿!
“青书,你传旨下去,由文良娣掌管后宫宫务。”
青书应诺,忙退出去传旨。琴音则进了屋,收拾着碗碟,奉上了补汤。
殷知晦闻着药味,关心问道:“圣上可是身子不舒服?”
齐重渊道:“这是补汤,最近茹素,须得多补一补。朕以前只早晚吃一碗,最近要多加碗才能熬得住。阿愚你去太医院,让他们也给你开几剂补方。”
殷知晦不喜吃药,含糊了过去,迟疑了下,道:“圣上可想好了皇城司京畿营,由谁接手掌管?”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秦王守了两天陵, 便彻底病倒了,高热不退。
齐重渊遗憾不已,可惜不能吃酒, 不然, 他真会大吃一场以示庆贺、
这几日齐重渊待晚上回寝宫歇着时,心情都很愉悦。他半点都不着急, 巴不得秦王晚些死, 病得越久, 秦王便会多受一分折磨。
先帝的棺椁则在年前移到相国寺停灵,择日下葬皇陵。
守灵告一段落,因着先帝的丧事, 过年一切从简。
过了十五,衙门开衙,钦天监选好了吉日, 齐重渊在二月十三日正式登基为帝,年号元丰。
皇太孙齐瑞顺势被立为太子,新帝追封生母殷贵妃为恭惠太后,中宫空缺。
文素素被封为宸贵妃,张氏为和贵妃, 其余的姬妾,分别被封为妃,嫔,昭仪等份位。
二月十五日, 秦王病逝。新帝友爱兄弟,封次子齐珩为秦郡王, 秦王妃升为太妃,长子齐琅无人再提。
夜幕逐渐降临, 文素素看过四姐儿回来,齐重渊恰大步匆匆进了门。
文素素意外了下,秦王去世,他应当高兴才是,从他仿佛要将地面踩踏的动作,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心情很不好。
齐重渊进了暖阁,将身上的大氅一甩,猛地一拍软塌:“可恶!”
文素素示意李三娘她们出去,她上前收拾起一半耷拉在地上的紫貂大氅,在木架上挂好。
齐重渊喘着粗气,没听到文素素的回应,抬头看去,木架高,她在努力垫脚挂上去,那股子气突地就散了,噗呲笑着上前,饶有兴致取过大氅,随手挂了上去。
末了,齐重渊还抚摸着文素素的头顶,亲昵道:“小娇娇。”
文素素敛下眼眸,秦太妃已经彻底解脱,她还要慢慢熬。
青书送了药包进来,文素素前去接过,给齐重渊添了茶水,走到杌子上坐下,守着小炉熬煮补药。
如今齐重渊已经习惯了药味,他也不嫌弃了,咦了声,上下打量着文素素,道:“卿卿怎地不问朕为何发火?”
文素素道:“圣上定是因着朝政烦扰,我不懂前朝的事情,不敢妄议。伺候好圣上的龙体,这才是我该做的事。”
要是文素素追问,齐重渊就该起疑心了,难免让他想起以前,殷贵妃总爱对朝堂之事问东问西,教导他该如何做。
文素素从他做了皇帝之后,远比以前还谨守本分,很是让齐重渊满意。既然如此,齐重渊便放心下来,将最近心烦之事悉数道了出来。
“沈士成他们这些老臣,倚老卖老,什么事都要插上一脚,拿着阿爹的旨意当圣旨,真是可恶透顶!”
终于听到了皇城使与京畿营统帅之事,文素素脑子转得飞快,齐重渊的意思,皇城使与京畿营都要换上他自己的人马,这两个官员,算不得齐重渊的绝对亲信,他要彰显帝王威严,便将其推举了出来。
“阿愚也是,他劝朕要慎重。章从举以前是王府长史,许雍乃是户部右侍郎,调任他们前去执掌皇城司与京畿营。都还差些火候。火候火候,阿愚竟跟那厨子一样,入了政事堂,越发变得老气横生。章从举是差了些,范朝他也不吭声。”
一个位置与人的才能,并无关联,多看的是关系背景。且越是高位,越看背景。文素素见过很多例子,前后世莫不如是。
文素素对户部最为了解,许雍这个户部右侍郎,定当早就投靠了齐重渊。在她看来,他与从王府长史做到太子府府丞的章从举一样平庸。
平庸是常事,翻遍史书,庸碌之君与庸碌之臣一样多,不足以为奇。
至于范朝,身为武将,太平年间只需忠诚便可。
文素素揭开了沸腾的药罐,睁大眼睛看了眼齐重渊,然后伏在膝盖上,火剪一下没一下弄着炉火。
齐重渊皱起眉,撑腰横着她:“瞧你这眼神,你看朕是何意?”
文素素叹了口气,放下火剪,道:“圣上,我害怕。”
“你害怕?”齐重渊怔住,有些莫名其妙盯着文素素,“你怕甚?”
文素素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下定决心道:“朝堂那些弯弯绕绕,如何治国,我绝不敢说话。皇城司护卫皇城京城,圣上与我们一众人的安危,都靠宿卫护着。如今他们做得很好,圣上为何要换人?”
齐重渊心道也是,宿卫尽忠职守,他从未担心过安危的问题。
只是,齐重渊犹豫着道:“皇城使都是帝王的亲信,此等重要的差使,都要极为信得过的人担任。”
“啊?”文素素讶异了下,显得很是不解问道:“秦皇城使可是不忠于圣上?”
“他敢!”齐重渊眼一横,瞧着文素素瑟缩了下,马上笑了起来,“真是胆小。秦谅他都儿孙满堂了,他难道还敢造反不成!卿卿,你不懂,且听朕教你。”
齐重渊饶有兴致,与文素素比划,说得很是起劲:“要起事造反,得要有个由头,并非谁杀了帝王,谁就能坐稳皇位,那岂不是得天下大乱。各路有勤王的兵丁,皇权至高无上,谁敢觊觎,得做好抄家灭族的打算。太.祖当年建立新朝,那是顺应天意,经过多年的征战,平定四海,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