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书与琴音一起,捧来了两大匣子奏折,笔墨纸砚。放在案几上,躬身退了出屋。
文素素不远不近坐着吃茶,齐重渊斜睨了她一眼,哼了声道:“过来伺候笔墨。”
文素素便放下茶盏走了上前,齐重渊见她站在那里没动,瞥了她好几眼,得意地道:“调墨可会?”
朱批的墨与寻常墨汁不同,需要调制。文素素望着罐子里雪红的朱砂粉墨,老实道不会。
齐重渊来了精神,好为人师教起了文素素,加多少朱砂,多少量的酒研磨,待成胶质状时,便可以书写了。
文素素屏住呼吸,目不斜视研磨,齐重渊取了本奏折打开,嘀咕骂了句,提笔蘸墨写了几个字,就扔到了一旁。
过了一阵,文素素去净完手回来,听到齐重渊又在抱怨,她看了一眼,坐在小杌子上守着药罐子,垂首掩面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齐重渊恰好抬头,看到了文素素的动作,不悦瞪她:“你瞧甚!难道朕还会骂错不成!都是些请安,鸡毛蒜皮的事,也敢写奏折上来!朕这般晚了还在处理这些,你一天闲着,倒先困了。”
若请安奏折真有他口中所言的那般嫌弃,齐重渊就完全没必要理会。他会批阅,还是因着享受九五之尊的威严,底下臣民的朝拜。
文素素熟练地赔罪,齐重渊哼哼了两声,他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将手上的笔一扔,倒在了榻上。
“圣上,实在累了的话,要歇着吧?”文素素劝了句,将药罐的药汁过滤出来,药渣留着太医院封存。
齐重渊咕哝了几句,文素素没听清。他挺了几下,没能挺坐起来,像是一条肥硕而有些僵的蚕。
文素素端着药站在那里,踟蹰着没有上前。齐重渊见文素素这边没了动静,斜撑着手臂看来,皱眉道:“你站在那里作甚?”
文素素便走了上前,将药碗放在了案桌边的高几上,“药还稍微有些热,圣上待凉一凉再吃。”
齐重渊捏着腰腹,抱怨道:“朕都被补胖了!”
文素素面不改色道:“圣上这哪算得上胖,这是威风,天子威严!”
虽说听了无数明着暗着的恭维,齐重渊听了,还是很得意,端起药碗吃了进去。
文素素递上清水,齐重渊漱了口,他正准备更洗歇息,见到那堆几乎没动的奏折,眉毛又快连成了条线。
砚台里的墨干了,文素素上前研磨,齐重渊打开一本奏折,看了几眼就扔到了一边,再抓起一本奏折打开,再扔到一边。
矮案上很快扔满了奏折,批阅过与未曾批阅过的混做一堆,齐重渊气得脸都黑了。
文素素关切地道:“以前我只知道圣上辛苦,未曾亲眼见过,如今一看,圣上早起上早朝,晚间大家都歇息了,圣上还在处理朝政,真是天底下第一辛苦之人。”
齐重渊哼哼,“这位置可没那么好坐,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了。老四老五他们总想着能领些差使,朕看他们是自视甚高,自讨苦吃!”
四皇子五皇子在齐重渊登基后,被封为了郡王,出宫开了府,如今还在府里跟着先生读书。
齐重渊打算让他们读一辈子书,死死压着他们不许出头。
文素素道附和了声,道:“圣上,不如让人将奏折分一下,请安的分做一堆,紧要的分做一堆,圣上先批阅紧要的奏折,请安的待稍许空着的时候再批阅。”
大齐太.祖留下来的规矩,奏折必须不假人手,由天子亲自批阅,恐有人从中作祟,也放着子孙后人懒政,皇权旁落。
齐重渊琢磨起来,心道这也不算违了祖宗规矩,瞄见在坐在锦凳上无所事事抠手的文素素,鼻尖朝她点了点:“你来分。”
文素素啊了声,指着自己,“我来?”
齐重渊见文素素一脸的不情愿,甚是愉快地笑了:“你提出来的法子,当然由你来做。”
文素素苦着脸应了声,上前将装奏折的匣子拿到身边,捡起一本奏折翻开,批阅过的放了进去。未曾批阅过,请安的折子放在了另一只匣子里,重要的一类,放在了齐重渊的左手边。
齐重渊见文素素很快收拾妥当,不禁吃惊道:“这般快?”
文素素道:“批阅过的奏折,红色朱批很是明显。请安奏折的简单,我能看懂。我看上面写着赈济,收成等等我看得糊涂的,定当是紧要的一类。”
齐重渊噗呲笑出声,“你倒是聪明,可惜只是小聪明。让朕瞧瞧,你给朕分的紧要奏折。”
他拿起左手边的一本翻开,脸上的笑容,逐渐就不见了,变成了烦躁。
文素素敛下眼睑,一言不发。
她先前看到了雍州府递上来的奏折,里面称今年永州府春上干旱,耽误了春耕,夏粮欠收,请求朝廷开仓放粮赈灾。
这份奏折,文素素放在了最上面。
齐重渊鼻尖的墨都快干了,也没能落下笔,心道这件事要与政事堂户部商议,干脆合上了奏折,问道:“雍州府可有丰裕行的铺子?”
文素素答有,齐重渊道:“你让丰裕行那边先拿出些粮食,赈济灾民。”
雍州府位于大齐西南的方向,不算富裕,也不算穷。辖下共有十三个县,上百个村落。
雍州府的知府何金才,乃是沈士成的同乡。
奏折写得模糊,齐重渊处理得也轻率,文素素一时有些无语,委婉问道:“圣上,雍州府那般大,具体哪个县遭了灾,需要多少粮食赈济,我先要有个数。不然的话,丰裕行拿不出来粮食,引起灾民愤怒,以为丰裕行在骗他们。”
齐重渊不耐烦了起来,骂道:“真是混账东西,弄出这些模棱两可的东西,朕看他们就是存心在糊弄朕!”
糊弄肯定有,能做到知府的位置上,哪怕是靠着上面有人,至少察言观色,逢迎的本事少不了。
新帝有多少才干,只需要几个来回,便能探个七七八八。
何况齐重渊几兄弟以前的名声,大齐上下的官员,无人不知。
文素素细声细气,提醒道:“圣上,这份奏折,何时送到了圣上面前,雍州府那边可急?”
如军情等紧要大事,都是走朝廷的驿站急递。雍州府递上来的这份奏折,并非是急递。
齐重渊道:“朕看这份奏折,就是何金财跟朕打马虎眼!夏收在即,何金财想要贪腐夏粮!”
何金财的用意如何,文素素也不清楚。不过她估计,何金财打着有枣一棍子,没枣一棒子的想法。
先诉苦,说不定真弄来了个灾情赈济,这里面可操作的事情就多了。
“圣上息怒。”文素素赶忙安抚齐重渊,“圣上要是气坏了龙体,如何是好啊!圣上,不如这样,我先去封信给丰裕行,让他们先灵活行事,真有紧要的灾情,也不会耽搁了。让他们将雍州府各县的具体情形,禀报给圣上知晓。”
齐重渊听文素素替他解决了问题,脸色稍霁,道:“就依着你的办。”
文素素谦虚地道:“我不懂朝堂的事情,只做了丰裕行该做之事,圣上还是去与殷相商议才是。”
齐重渊不置可否,将奏折递给了文素素,她接过来,犹豫了下,放在了另一只匣子里:“圣上,这是未决的奏折,先放在这里面了。”
“可。”齐重渊回了声,再拿起了另一份奏折,翻开一看,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这次他没有迟疑,将奏折请奏之事道了出来:“夏汛即将到来,青州府的河道河工早该动工,一直耽搁至今,户部的钱粮也还没给他们......”
文素素像是聊家常那样,接过齐重渊的话,半真半假与他婉婉道来,从茂苑时见到来自青州府的乞儿,点出里面的猫腻,以及治理河道真正的难处。
顺道,文素素提出了工部官员的细化,懂得治理河道河工的实干官员,与擅长庶务的分开,双方品级相等,发挥出他们的最大作用,能为齐重渊巩固江山。
一句替他巩固江山,对齐重渊来说就足够了,嘴上不说,心里早已同意了文素素的想法。
不知不觉,齐重渊很快就解决了左手边紧要的奏折。他看了下滴漏,从头到尾,他只用了一个时辰!
且这些奏折,他不只是批阅,还做到了心里有底。这份底气,最令齐重渊兴奋,暗自想着到时候逼问政事堂六部等官员,让他们哑口无言,最终臣服的模样。
齐重渊不时笑出声,他伸了个懒腰,道:“朕累了一天,该歇着了!”
文素素愉快地收拾好了放奏折的匣子,恭维着齐重渊:“圣上真是厉害,以后肯定是名垂青史的千古明君!我去给圣上叫水洗漱。”
齐重渊听得畅快极了,止不住哈哈大笑。
青书进屋来伺候,齐重渊指着匣子道:“收好,以后将奏折都送到东暖阁,朕就在这里阅。”
翌日,许梨花被叫到了明华宫,文素素交待了雍州府丰裕行的事情后,细细与她道:“瘦猴子过两日旬休,贵子那边与他差不多时日歇息,等瘦猴子回京城,让他与贵子去趟西山皇庙......”
夏日到来,一切具备,薛嫄的事情,该做出个了结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京郊西山一带, 风景宜人,山下是达官贵人的庄子别业,皇庙依山而建。除了修行皇室宗亲, 其余香客皆不许进入。
天气炎热, 西山满山的浓绿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 杜鹃尤其开得热烈, 一丛丛怒放。
进入下旬初, 淡月在夜幕降临时,摇摇晃晃爬上了天际,洒在树梢枝头, 如梦如幻。
山风吹拂,松涛阵阵,月辉拂过寺庙明黄的墙, 伴随着低低的诵经声,安宁而静谧。
青芜提着一桶水进了禅房,薛嫄放下了佛经,起身前去洗漱。
“娘子,让小的来。”青芜见薛嫄去拿帕子, 忙放下葫芦瓢,抢着上前取下帕子放进了铜盆里。
薛嫄左手臂垂在身边,伸出去的右手落空。她并不见恼,瘦削的脸上, 一片平和,等着青芜拧干帕子递到眼前, 接过揩拭着脸。
庙里永远弥漫着香烛纸钱的气味,怎么都擦拭不干净。薛嫄向来不喜欢, 哪怕是佛前供奉着名贵的檀香,她也厌弃。
略微揩拭了几下,薛嫄便将帕子放进了盆中,青芜还要再拧干,她拦着了,道:“倒进木桶里,我想沐浴。”
青芜踟蹰着没动,关心地望着薛嫄的左手臂,劝道:“娘子的伤刚愈合,身子还弱着,夜里山上凉,仔细生了病,不如明日等太阳出来后,再沐浴。”
薛嫄温声道:“青芜,我不冷。身上一股子味道,再不洗,我都不能呼吸了。”
当时薛嫄被送进皇庙,青芜也一并被送了来。起初她很是惶恐,亲眼目睹了那些惊心动魄的事,生怕会一不小心没了命。
皇庙修建得气派,一应吃穿用度皆不缺。主持圆净师太很是客气,将自己宽敞清净的禅院让了出来,安排她们住了进去,每天有比丘尼准时送来吃食热水,伤药。
随着日子过去,青芜很是喜欢庙里的安宁清净,甚至觉着远比在太子府过得舒服自在。
青芜以为薛嫄这些时日一直在敷药治伤,未能好生清洗,想要洗净身上的药味。
瞧着桶里的热水足够,青芜未再多劝,上前挽起薛嫄的发髻,伺候她进木桶沐浴。
薛嫄知道青芜不会懂,她也不会解释。
庙里弥漫着一股绝望的腐朽气息,进来这里的妇人娘子,一辈子就困在了黄墙中。
偏生,山下就是就是各式的庄子别业。华丽的车马不断驶来,锦衣华服的贵人,踏春吃酒。
薛嫄不知晨钟暮鼓,焚香诵经,到临终时,能否超度她们,送她们平静进入轮回。
她不一样,她要洗去被沾染了满身的绝望,要再一头扑进繁华俗世,享受至高无上的荣光。
青芜轻轻擦洗着薛嫄的背,看着她瘦骨嶙峋的身子,鼻子一酸,忙絮絮说起了闲话,好冲淡这份难过。
“娘子,慧心说枇杷熟了,圆净师太允许她去摘,慧心说给娘子送些来。圆净师太真是好,慈眉善目,待慧心也和善。”
慧心是圆净师太的徒儿,今年才九岁,很是活泼,嘴馋,经常满山去寻找果子吃。
温热的水从肩胛骨流下,薛嫄微闭着眼睛体会,许久未曾这般放松过。
圆净师太的来历,青芜不清楚,薛嫄却知道。她本姓齐,是先帝未出五服的远房堂妹。长大后嫁人,夫家是五品官宦之家、京城权贵遍地,五品官压根入不了人的眼,能娶到皇室女,已经是高攀。
成亲后,圆净一直未有身孕。夫家想要儿子继承香火,夫君便纳了两房良妾。圆净咽不下那口气,将怀了身孕的妾室推下台阶,摔得见了红。
夫家想要休了圆净,她是齐氏女,找到宗正要个说法。
当时宗正还是老成郡王,他去与圆净的爹娘兄弟商议过,再去圣上面前说了此事。
最后齐氏女病亡,皇庙中多了圆净师太。
听说圆净年轻时很是明艳美丽,如今圆净形容枯槁,早已看不出半点明艳的影子。
慧心也并非是圆净捡到的孤儿,她也姓齐,是成郡王幼子嫡长女,因生在恶月五月,母亲因生她身子受损,她被送进了皇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