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对秦王妃的尊重之外,还有忌惮,更像是在提醒自己,莫要僭越。
秦王妃很厉害,也不缺上位者的特点,喜欢将权势牢牢抓在手上。指令含糊不明,让下面的人去猜测揣摩,也是为了立威,威慑下面的人。
江南道远离京城,徐七娘子没得到秦王妃明确的许可,处处要请示秦王妃示下,等于处处被动挨打。
一来一回,等到反应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手上再多的银子,也派不上用场。
马车稳稳到达瘦猴子的宅子前,文素素下车,向车夫客气道谢,脚步轻盈进了院子。
今晚,终于能先睡个好觉。
这一场她们三个女人,抢夺江南道布料行当的仗,徐七娘子与秦王妃,输定了!
第四十章
翌日, 郭老三如愿当上了行首。
推举出来之后,郭老三起初还算平静,随着各路人马的道贺, 心底的喜悦。如雨后的杂草, 冒出嫩芽,疯狂滋长。
郭老三在酒楼摆了酒, 让管事先去招呼, 他则直奔瘦猴子的宅子。
文素素在廊檐下写字整理文书, 旁边的小炉上放着只茶壶,里面咕噜噜煮着茶水。太阳底下的石榴树,浓绿的叶, 红艳艳的石榴,宁静又祥和。
郭老三紧绷着脸,憋得太过努力, 脸都涨得通红。他走得太急,锦衫下摆随着他的脚步翻飞,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
“文娘子。”郭老三唤了声,抬手深深作揖到底,许久都没动。
文素素看得眉毛挑了挑, 提壶倒茶,道:“坐。”
郭老三停留了好一会,才直起身,这下连眼眶都红了, 肃立在台阶上,欠身道:“多谢娘子, 我就不坐了。拖娘子的福,我被选为了行首。”
文素素微笑道:“恭喜你。”
郭老三也笑, 道:“我终究是没出息,做不到宠辱不惊。以前我与老姜争过,那次我花费了大量的心血,以为自己十拿九稳了。结果出来,我很是不服气,以为老姜肯定在背后动了手脚。老姜的确动了手脚,背后有靠山。这些年来,我想通了,又没能想通。有靠山,也是一门本事啊!”
文素素不置可否,问道:“锦绣布庄可有动静?”
郭老三道:“徐七娘子没来,派了她身边的万嬷嬷来走了一趟,看了一会就离开了。金掌柜尚未回县城,我差人去打听了下,金掌柜共买了三十多个织娘,连着全家共计有近两百人。现成的丝线收得不多,只金掌柜这次动了脑子,先给钱,定了秋蚕茧的丝线。价钱比我们买进的丝线,足足贵了两成。不敢瞒娘子,我们如今的价钱,出得不算高,也绝不低。按照锦绣布庄的大手笔,他们要想赚钱,丝绸布料得涨价。锦绣布庄野心勃勃,就是想掌控整个江南道的丝绸布料行当,价钱由他们说了算。就算我当了这个行首,也没甚用处。”
锦绣布庄起初就算赔本赚吆喝,以高价收购丝线,种蚕桑的尝到了甜头,肯定会争相将丝线卖给锦绣布庄。
其他作坊收不到丝线,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关门大吉。
等锦绣布庄垄断了整个江南道,丝线,布料的价钱就由他们说了算,甚至海税衙门,都得仰仗他们。
普通的富绅,肯定不敢这么大胆。秦王是圣上的亲生儿子,秦王妃更不会去触圣上的霉头,在赋税这一块,她会主动奉上。
除掉赋税之后的利,依旧是金山银山!
郭老三想到了一些,只感到说不出的滋味。
权势真是个好东西!
文素素淡淡道:“别管那些,你们回去,尽快开工做丝麻布料,记住了,人无我有,人有我精。锦绣布庄的本业,乃是丝麻的布料,你们硬拼不过他们。趁着锦绣布庄没反应过来,你们在中秋时,先推出含丝的麻布,抢占节庆时的行市。锦绣布庄反应过来,你们再拿出各种含量,提花花纹的布。大家要一起商议着做,现在你们先别内讧,各家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将这一块做好,做精!”
郭老三忙说是,“娘子,那明年的麻线,估计就没那么好抢了。”
文素素道:“锦绣布庄在江南道活不到明年。”
不过,文素素补充了句,“要是他们能活到明年,你们就听天由命吧。这是皇家的买卖,你们抢不过。”
郭老三神色一变,苦笑一声,“是,我明白了。”
锦绣布庄。
万嬷嬷回禀了布行的消息,徐七娘子听罢沉默片刻,道:“金掌柜差人回来禀告,他们买了几十个织娘,织机行那边会陆续交织机,作坊即刻开工,抢着先将布料织出来。等到布料摆上布庄,就由不得他们了!”
万嬷嬷松了口气,道:“老奴还担心,文娘子不肯为七娘所用,会给七娘带来麻烦呢。”
徐七娘子道:“是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文娘子的能力,远在金掌柜之上。否则的话,金掌柜不该只买到这点织娘,丝线收得也不算多。村里的织娘,也并非全无见识,我看了一下,过契织娘少的村,文娘子都去过。”
万嬷嬷愣了下,道:“老奴不明白,七娘子为何不答应文娘子的条件,一个锦绣布庄交到文娘子的手中,没了王妃照拂,就是普通寻常的布庄,王妃不会看在眼里。”
徐七娘子垂下眼眸,片刻后道:“春末夏初时节,王府各处开始更换门帘,窗纱。王妃与我们在吃茶,王爷差身边伺候的小厮来了三次。一次是将窗纱更换成葱绿,一次是碧绿,一次是翠色。王妃很是耐心一次次答应,最后王妃拿着各种颜色的纱绡,去了王爷的书房。后来隔了几日,我再到王府去给王妃请安,看到窗纱换成了嫩绿。我们出发到江南道时,临别前去请安,王妃正院的窗纱,换成了碧色。”
万嬷嬷怔在了那里,秦王连窗纱颜色的小事都要管,且反复无常,主意一天三变。
秦王妃要事无巨细,得到秦王的允许,她做不了主。
徐七娘子看着万嬷嬷,摇头道:“嬷嬷估计想左了。锦绣布庄是王妃的嫁妆,可锦绣布庄也是靠着秦王府,才占了丝麻布料的鳌头。王妃与王爷夫妻一体,无论大小事,都要一体,否则,夫妻就生份隔阂了。我与王妃在未出嫁时,是姐妹,姐妹嫁了人,各自有自己的家,姐妹变成了亲戚,彼此之间相处,得拿捏好度,恐伤了姐妹情分。我与王妃之间的姐妹,又自是不同,对王妃要亲密,又要尊着敬着。一间锦绣布庄是不值几个钱,却不能用金银来算。金银是王妃交给我做买卖的本钱,打个比方,我给金掌柜多少月俸,由我说了算,这是我作为东家能做主的事。我却不能将锦绣布庄随意许出去,我这般做,就是僭越了。里面的微妙之处,嬷嬷仔细去琢磨。”
万嬷嬷是徐七娘子的奶嬷嬷,自幼看着她长大,清楚秦王妃的性情。秦王妃待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下狠手,徐志徵在她嫁入秦王府之后,没过两年就病逝了。
徐志徵万事只想得到一半,心宽得很,最最爱惜自己,身子向来好得很。他死的时候,秦王妃的母亲生生在灵堂跪了一日一夜,请庙里的高僧大师,连着做了好几天的法事。
徐七娘子只是秦王妃的堂姐,若是这次的差使没当好,失败回到吕家之后,她又该如何自处?
万嬷嬷心疼地道:“七娘到了江南道,已经瘦了一圈。三郎他......唉,下次回去的时候,七娘去同王妃说一声,将小郎与小娘子都带在身边吧。”
徐七娘子黯然地道:“吕三郎他要如何做,纳妾置办外室,我都不在意。他不敢亏待小郎与小娘子,他们整个吕家都不敢。他们是我生的,也是吕三郎的儿女。婆婆劝我,说小郎七岁,小娘子四岁,阿娘哪能不陪在身边,我这个当娘的,如何能狠心抛下他们。我就不明白,我如何狠心了,吕三郎身为亲爹,只在儿女在请安时,随口问两句,就是关心儿女,做到了亲爹该做的事。好似这一切都天经地义,婆婆如此,我也便应该如此么?”
万嬷嬷嘴张了张,最终委婉劝道:“七娘,世道世情如此,你我有什么法子呢?王妃那般忙,世子小郡主的一应吃穿用度,她都要亲口过问,天天看顾着。除了世子与小郡主,王妃身为正妃,侧妃姬妾,庶子庶女都要管。哪怕王妃再有本事,王爷的后宅出了纰漏,都是她掌家不力。”
徐七娘子默然良久,将写好的信蜡封好,交给万嬷嬷,“嬷嬷替我走急递,送给王妃。”
万嬷嬷接了过去,徐七娘子站起身道:“我累了,先去歇一阵,晚饭就不吃了。”
万嬷嬷伺候徐七娘子回到卧房歇息,放下帐帘走出屋,回头望去,屋子暗沉,满室清冷。
一时间,万嬷嬷心头滋味万千,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总觉着难受。叹了口气,万嬷嬷轻手轻脚离开,前去叫来织布作坊的管事,将开始织布的事情交待了下去。
临近傍晚,殷知晦赶回了茂苑县,直接到瘦猴子的宅子来找了文素素。
文素素起身相迎,打量着风尘仆仆,又黑又瘦的殷知晦,道:“七少爷这段时日辛苦了。”
殷知晦的精神尚算好,他也在打量文素素,微笑道:“文娘子也是,辛苦了。”
喜雨见瘦猴子他们都不在,顾不得歇息,钻进了灶房,打了水过来,殷知晦指着廊檐道:“就放在这里吧。”
文素素挑眉,提壶倒茶。他似乎若有所觉,解释道:“这些时日在外面奔波,以方便为上,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七少爷那边情形如何了?”文素素没再管殷知晦下凡尘,问道。
殷知晦随便洗了一气,便擦拭手脸,边道:“很是顺当,有禁军在,有些小问题,很快就迎刃而解了。”
文素素心道也是,文人官员的笔与嘴,地痞无赖的蛮横,都抵不过禁军的刀。
殷知晦将帕子扔进盆里,喜雨忙上前端下去倒掉,又跑出去买饭食。
文素素说了近些时日茂苑发生之事,殷知晦听得愣住,茶盏端在手,一时间都忘了吃。
“喜雨亲自前来送信,我便将手上的事情安排了一下,马上赶了回来。我只万万没想到,原来还发生了比娘子信中所写更惊险之事。”
徐七娘子到茂苑,买作坊,收生丝,买织娘。每样举动,都昭示着秦王府的野心。
“秦王府,与江南道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毕竟锦绣布庄也开到了江南道。只秦王府涉及到的深浅,尚无从得知。福王府也有份。”
殷知晦看向文素素,苦笑了下,道:“王爷这边,也有脱不了干系的官员。”
文素素并不感到意外,海税的利益牵扯巨大,从江南道出去的官员,肯定多多少少都有些关系。
江南道文风盛,官员又多。圣上未立太子,秦王府,周王府,福王府肯定都有自己的阵营。
只凭着贪腐犯案,便可将涉及的官员定罪,文素素没那么天真。圣上会如何处置涉及其中的官员,她管不着,也不多问。
殷知晦吃了口茶,放下茶盏,长长呼出口气,道:“没曾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秦王府这一招,真是厉害,让人防不胜防,难以招架。茂苑县只要做成,吴州府很快就陷入了进去,有了吴州府的开始,秦王府砸下大量的钱,一旦得以回笼,便可向明州府,松江府等推进。”
“只可惜,文娘子在此。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殷知晦望着文素素,眼神中是掩饰不住的赞赏。
文素素沉吟了下,问道:“秦王与周王相比如何,福王呢?”
殷知晦垂下了眼睑,半晌后慢吞吞道:“各有千秋。”
“哈!”文素素不禁笑了声。
这句各有千秋,真是令人回味悠长。
殷知晦无语看向文素素,道:“应当是秦王妃的手笔。姑母经常说,秦王妃能抵十个八个秦王,让王爷要多加小心。王爷不以为意,秦王妃不过是后宅妇人,再厉害都翻不了天。就像是姑母,只敢管着他,在圣上面前,照样得恭恭敬敬。姑母经常被气得半死。王妃三天两头进宫,去侍奉姑母,也是赔罪。姑母有王妃为伴,总算没积郁成疾。姑母很看中王妃,王妃是姑母亲自所选,圣上也很满意。”
一个是布料商贾,一个是粮食商贾。关系着国计民生最重要的两样东西,抓在皇家的手上,总比落在世家大臣手上好。
文素素此刻明白了圣上选秦王妃的缘由,好奇问道:“福王妃呢?”
殷知晦道:“福王一向风雅,喜好诗词,福王妃父亲是翰林院的曹翰林,字画双绝。福王妃自小受父亲的熏陶,是京城有名的才女,与福王夫妻相和,伉俪情深。王爷很是羡慕。”
文素素露出了丝丝笑意,殷知晦瞥着文素素,摇摇头,道:“什么都瞒不住文娘子,我也就不卖关子了。王爷不喜王妃,倒不是看不起王妃的出身,毕竟他早就清楚,大齐有祖训,外戚不得干政。要是圣上给他指了高门的正妃,那他此生就只是一个亲王了。王妃与姑母脾性相投,聪慧端庄,经常规劝王爷,王爷很是反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