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的车马,朝着洄园驶了去,掌柜早早就恭候在门前,文素素她们也无需下车,直接驶了进去。
洄园在金水池边,本是前朝开国功臣英国公府的宅子,后人子孙不争气,家道中落,用宅子做起了买卖。国公府子孙精于吃穿之道,买卖还做得不错。到了本朝,买卖几经易手,最后到了先皇的手上,先皇驾崩之后,圣上接了洄园,先太子过世之后,便将其赐给了秦王。
洄园地段好,清幽雅致,院落错落有致,与金水池相连的河流蜿蜒而过。寒冬时节,园子里还是花木扶疏,应当都是从暖房精心培育而来。只单看琳琅满目的奇花异草,能来得起洄园的,非富即贵。
到了院子前,文素素放下车帘,在最后下了车。秦王妃立在院子前等着,道:“这间山水阁最幽静,不过冬日时只有梅花,稍嫌凄清。春夏秋几个季节来都很好。”
山水阁里面有山有水,梅花满园,一半修在水中,一半伸进密密的林中,西侧耸立着座三层楼高的宝塔。
秦王妃指着宝塔,道:“二弟妹应该知晓,这是原来的家庙,后来庙没了,宝塔留了下来。在塔上看落日最好,等下要是有兴致,我们一道上去。”
文素素望着熠熠生辉的琉璃宝塔顶,想着当年的英国公府,该是何等的盛况。
院子的厅堂三间屋子一起打通,屋顶嵌着琉璃瓦,比庆兴宫的主殿还要明年宽阔。进去之后,淡淡的暗香萦绕,脚踩在光洁可鉴的青石地面上,阵阵暖意从脚底上涌。屋子陈设大方简洁,酸枝木的塌几条案,中间放着一张整木做成的案桌,木纹中闪烁着点点金光,看大小,至少是三百年往上的香樟木。
秦王妃脱了风帽交给随嬷嬷,招呼她们随意,“这里不拘主人客人,只管坐便是。”
周王妃打量着四周,赞道:“这地方真是好!”
秦王妃说是啊,她走过来,没坐主座的塌几,只在长桌边同香樟木切成的圆凳上坐下,“我一直喜欢这里,山水阁不招待外客,只留作自己用。我得闲时,便来坐一坐。”
周王妃在秦王妃身边的圆凳上坐了,道:“大嫂还真是懂得享受。”
秦王妃笑,看向文素素,拍了拍另一边的圆凳,“坐,二弟妹不会怪你。”
周王妃闻言看过去,不依道:“大嫂这是点我呢,我跟着大嫂身边坐,便是失了礼数。文氏随着我们坐,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怪不得她了。”
文素素已经在秦王妃身边坐了下来,秦王妃哈哈笑道:“二弟妹,你总是思虑过重。你看文娘子,人家落落大方,可没你那般多的小心思。”
周王妃佯装恼怒,别过头去不说话了。文素素作势欲起身,秦王妃伸手拉住她,“你快坐,别理会薛嫄。她呀,一板一眼,跟那老学究一样。”
秦王妃拉文素素时,衣袖滑落了一截,从袖口看进去,她纤细雪白的手腕上,几道青青紫紫的痕迹格外显眼。
文素素垂下了眼眸,顺势坐了下来。
随嬷嬷领着丫鬟掌柜提着食盒小炉进屋,在长桌上摆满了果子点心酒水。
秦王妃斥退他们,亲自拍开一坛玉壶春,倒了三盏,道:“洄园自己酿了几种酒,这是玉壶春,你们都尝尝,看哪种最好吃。”
周王妃端起酒盏,笑道:“这个时辰就开始饮酒,大嫂是要灌醉我们不成?”
秦王妃扬起眉,道:“二弟妹能来,我原本还佩服你这份胆量,不怕我害了你呢。”
周王妃指着自己,失笑道:“大嫂这话真是,你害我有何用。”
秦王妃眼中悲哀一闪而过,她很快就扬起头,傲然道:“难道吃酒还要挑时辰?谁定的规矩?”
周王妃噗呲一声,笑道:“是是是,大嫂的规矩就是规矩,酒十二时辰都可以吃。不过我的酒量浅,只两杯就会醉,大嫂让我尝酒,恭敬不如从命,我就浅尝一口。”
秦王妃抬手就将杯中酒吃得干干净净,她看向捧着酒盏品尝的文素素,问道:“你觉着可还能入口?”
酒水清冽,只是略微寡淡,大齐的酒大多如此。
文素素坦白道:“我要再吃吃别的几种。”
秦王妃爽快地挑了另外一坛酒,道:“那就都开了吧!”
长桌上摆了一排的酒,文素素同周王妃一起尝了。她们只抿上两口,秦王妃则豪爽地一饮而尽。
除了酒,各种点心果子,文素素也全部尝过,认真地道:“酒我真吃不出来好坏,我不喜欢甜的,太淡的酒,玉壶春烈一些,我觉着最好。果子点心,唔,兴许是我不饿,吃上去都美味,这道栗子糕,我想再来一块。”
秦王妃脸颊已经泛起了红意,认真听着文素素说话,拿起银叉拨动着栗子糕,道:“果真是千人千味,我最不喜欢就是栗子糕。至于酒,我与你想法一样,喜欢吃烈酒,玉壶春最合乎我的口味。”
文素素道:“我只是随口一说,能来洄园的,也不在乎吃喝。洄园的买卖与齐全楼完全不同,无法比。”
秦王妃愣了下,道:“倒也是,我最喜欢的便是洄园,恨不得将买卖关掉,自己长期住在这里。能进来洄园一趟,一掷千金也就值了。”
周王妃感慨地道:“可不是,照说我也见过了世面,先前进来时,还是看花了眼。”
文素素微笑听着,没有做声。
随嬷嬷走了进来,低声回禀道:“王妃,太阳西斜了。”
秦王妃立刻爬起身,道:“走,我们且去瞧落日。”
几人穿上风帽,朝着宝塔走去,沿着楼梯爬上塔,站在楼上的廊檐上,太阳往西边沉去,半边天都红彤彤,火烧云翻滚,瑰丽壮阔。
秦王妃手上还提着酒壶,她侧头看向周王妃与文素素,脸上渐渐浮起了笑,仰头喝了一口酒,道:“真是难得。我们几人站在这里看落日。可惜三弟妹身子不便,不能来。”
文素素手搭在廊檐上,眯眼看着落日的天空,安静地一言不发。
周王妃惆怅地道:“是啊,难得。”
秦王妃好似离不开酒,她再喝了两口,呼出口气,道:“我最喜欢看落日,有人嫌弃落日凄凉。我却不这般想。落日多好啊。就像过年过节时,年节来临前的那段时日,且不提操持的忙累,那些时日最为快活,因为心里有盼头,一天天数着正日子的到来。等到正日子来临时,这份高兴就淡了。人得有盼头,落日后,盼着日头再升起,睁开眼,想着今日的好事,明日的好事,洄园的酒,这座塔,这辈子就不枉此生。”
太阳的余晖下,洄园的亭台楼阁,美得不甚真切。
秦王妃不知是吃多了酒,眼角也已经泛起了红意,人如落日一样,染上了几分悲壮。
搭在廊檐上的手,很快就被冻得发僵,文素素收回了手,裹在了风帽里。
她没那么多的感慨,日升日落,每日循环往复。落日朝阳孰好孰坏,端看人的心境。
文素素看着眼前的洄园,宝塔的金顶琉璃,脑中浮起一句话。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第八十五章
转瞬间就到了新年, 圣上下旨,由周王齐重渊代祭太庙。
旨意一出,仿佛在过年的喜庆中, 浇了一瓢滚油, 呲啦四溅,热闹极了。
大年三十一早, 罗嬷嬷送了年菜钟馗像到乌衣巷, 行动间, 抖落一地的喜悦:“娘子,王妃说是宫里会赐菜,只那时再送来就晚了些。王妃便提早准备了一份送到乌衣巷。扣肉虽常见, 只是吉利喜庆不能少,让娘子沾沾喜庆。”
这份喜气,应当是齐重渊祭太庙的喜了。接连代天子出现, 对周王府来说,的确是大喜之事。
大齐过年张贴桃符,春牌,钟馗像,喝屠苏酒, 驱傩,各种习俗庆典不断。
文素素一早已经张贴过了桃符,写了福字倒贴春牌,门上也已张贴上了钟馗像。
钟馗像是宫内赐下, 大齐有天子赐钟馗像的习俗。
文素素还是接过了钟馗像,客气地道了谢, “辛苦嬷嬷跑这一趟,王妃有心了, 劳烦嬷嬷回去之后,替我道声谢。”
罗嬷嬷笑着摆手,道了不敢,“娘子这里已经张贴上了钟馗像,到底送来得晚了些。王府太忙,王妃天天进宫去,我要一道随着前去。差别人来,王妃又恐怠慢了娘子。不过,王妃再忙,始终亲自操心着给娘子收拾院子的事。娘子待过了年,就搬进王府。以后同王妃一起伺候王爷,王妃也能轻松一些。”
文素素心道罗嬷嬷这句话,便是周王妃送来扣肉钟馗像的真实意图,提醒她齐重渊得到重用,她休要节外生枝,老老实实从乌衣巷搬进王府。
在乌衣巷,周王妃对她的行踪举动可以说一无所知。就算知道时,也已经晚了。
回到王府,文素素的一举一动便在周王妃的眼皮子底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送走罗嬷嬷,文素素看着喜字纹的青花瓷碗中,装着已然凉了,皮上结了一层厚油花的扣肉,让李三娘送进灶房:“拿下去吧,晚上一起分着吃,大家都沾沾喜庆。”
李三娘端着碗去了灶房,瘦猴子何三贵他们在午后接连回了乌衣巷,许梨花在太阳下山后,方急匆匆赶了回来。
瘦猴子裹着皮袄,蹲在廊檐下磕松子,掀起眼皮去瞄许梨花,啧啧道:“瞧花儿这威风,哎哟,真是了不起!”
何三贵上前接过许梨花手中的布袋,瞥了瘦猴子一眼,道:“花儿别听瘦猴子的,他是嫉妒你。”
许梨花笑嘻嘻道:“我才不搭理他,没空!”
自从去了云衣坊做事之后,许梨花早出晚归,一头扎了进去,很是上心。
按着文素素教她的方法,厚着脸皮去请教铺子里有经验的管事,掌柜。遇到他们不肯教,或者实在弄不懂的,全部记下来,晚上回来再问文素素。
她的努力刻苦没白费,如今她进步飞快,已经逐渐能独当一面了。
“老大老大,小的给你拜年了!”许梨花掀帘进屋,对坐在杌子上碾茶的文素素一礼,“贵子哥,快拿进来。”
瘦猴子磕着松子,跟着进来看热闹。何三贵将布袋放在案几上,许梨花在地毡上随意一坐,打开布袋的结,取出一只金丝包银手镯奉上:“老大,年礼晚了些,等明年我有钱了,就能早些送了。”
今年过年的奖赏,因为铺子庄子才变革不久,钱并不多,只在他们的提成上,文素素多加了半成。
手镯是用金累丝绞成,样式精美,统共约莫用了不到一两金,二两银。
文素素接过手镯套上去。举起胳膊欣赏,笑道:“我很喜欢,梨花有心了,多谢你。”
“呵!”瘦猴子瞪大了双眼,夸张地道:“金包银手镯,花儿发达了!”
许梨花白了瘦猴子一眼,道:“老大,这个手镯是我到翰墨斋去寻黄掌柜所买,他给了我折扣,便宜,不值几个钱。老大不喜戴金银头面,也不缺这些。只我还是要送,不然我夜里睡不着。”
瘦猴子手中的炒松子吃完了,蹲在案几边,去翻五花八门的宵夜果,捡了炒银杏喀嚓嚼。闻言他眨巴着眼,“咄,怎地又扯到睡不着上去了?”
许梨花冲着他喷道:“你懂个逑!我能去铺子做管事,要是在在以前,在茂苑时,这是我能想,敢想的事情?陈晋山后宅的院墙就一人多高,我却永远翻不出去。你不懂,你是男人,跟贵子哥都不会懂!”
瘦猴子被喷得连连往后退,抬起手臂遮挡,“你这个女人,真是凶得很,贵子,你管管.....哎哟!”
何三贵踹了他一脚,瘦猴子一蹦三丈高,很快就败下阵来:“我惹不起,我躲!”
瘦猴子何三贵不懂,文素素懂。许梨花眼里已经泛起了泪光,有激动委屈,还有苦尽甘来的喜悦。
那夜从洄园离开,周王妃不知是吃多了酒,还是醉了斜阳,她与文素素说过好些话。
“大嫂也是苦命人,秦王不好相与,选跟针都要反复挑选好几天,最后挑错了,他断不会承认自己的错失,只会怪旁人让他出了错。”
“三弟妹也可怜,福王表面上看上去斯斯文文,实则是个疯子。他喜欢折磨人,只要不顺心,就会拿人出气,人越害怕,他越高兴,阴毒得很。”
“洄园好啊。娘娘说,圣上到底偏心秦王,将洄园给了他,秦王却不领情。就凭着秦王的本事,他不配。德不配位,才不配位,通通不配位!”
“可怜。都可怜呐!”
文素素想到秦王妃手腕上的青紫痕迹,她拿酒当水喝,立在塔上,迎着夜里的寒风,双臂伸展展翅欲飞。
都疯了。
文素素并不可怜任何人,她能体会她们的不易,但她不会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