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冷敷,忍不住又说:“我以前常打这种架,
那时候都没死,现在更不会了。”
“为什么要打架?”孟惟让他拿着自己敷,拿消毒纸巾
擦他的脸跟手。
“我妈走得早,没有爸爸,
我就去混社会,混饭吃。”
丹虎伸出手,看她擦拭手背破皮的地方,擦得很轻柔。
“那你现在也是为了混饭吃,才加入帮派吗?”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支持还是反对。
“一种生活方式。”丹虎拿捏不出她的意思,
回答得很克制。平时不会遇到这种多打一的事,
今天为了找餐厅,放松了警惕。
“你爸爸去哪里了?”丹虎没有很多表面的创伤,
能收拾的地方有限。
孟惟把用过的纸巾放到塑料袋里,跟他并肩坐在一起。
“你今天,是不是跟杰西卡吵架了?”
丹虎第一时间就收到了猴子发来的视频。
“嗯。”孟惟撇了一下嘴,是个很不屑的样子。
“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是私生子。”丹虎放下冰块,
他第一次对别人说这件事,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表情示人。
“只是她不知道我是谁家的私生子,”
顿了一下,丹虎接着说:
“你记得王雅雯吗,她看到了我的学生证,
发现我证件上的姓并不是郑。郑是我妈妈的姓,
我喜欢她给我取的名字,所以一向不用后来改的名字。”
“她……发现了你不是那个姓郑的煤老板儿子,
所以,你们在一起是因为,她说她要告诉别人,
除非你跟她交往吗?”
孟惟感觉这就说得过去了,但她知道,
丹虎绝对不是因为害怕才同意下来。
他不是愿意受制于人的性格。
当时嘴上同意,不过是为了找机会给对方捅篓子。
“后来,你爸爸来找你了,是因为他想念你,
想起你这个儿子,对不对?”孟惟在委婉地措辞。
她想说,他爸爸送他出国念书,也是爱他的,
所以能不能不要混帮派了,如果他有了好歹,
世界上会有亲人为他难过。
这句话不知道触到了什么心事,
丹虎把手里的冰块往地上一扔,
把刚买的伏特加打开,往嘴里灌了几口。
孟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不知道说错什么话了。
“不是这么回事,他并不当我是儿子,
我在他眼里是最适合自生自灭的害虫。”
丹虎知道自己失态,
没有了往常游刃有余的劲头,
他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又坐下,
低声说:“对不起,我不是对你生气。”
孟惟小声说:“可是,如果你死了,我会难过。”
这句话小到几不可闻,她知道说了也没有用,如同她本人的存在一样,
无足轻重。
浪子不回头就会死于街头,
穷困的少女不得不靠出卖尊严获得机会,
他们一直注视着彼此。
谁也没有过得很好,
谁也拯救不了谁,
各自都在讨日子过活。
你看得到我在受苦,
而我也看得到你在受苦,
仅此而已。
前方由远及近
传来一阵狂放的乐声,
伴随着刺眼的灯光,
来的却不是嚣张的跑车。
一个黑人老头骑自行车悠悠经过,
这个人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大编织袋,
里面装着一台老式音响,
不停歇地外放着富有节奏感的音乐。
他是这座城市的神秘流浪汉,
很多人见过他,
但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做什么工作。
很可能没有工作。
他常有一种国王般的待遇,
所过之处,街上的匆匆行人会不由自主,
接驾一样停下正在做的事,
注意力完全被他吸引。
看他自顾自地用音响外放超大音量的歌曲,
哪怕有人想报警投诉噪音,也找不到他,
他早就一阵风般消失了。
孟惟喜欢他,只要听到音乐,
就会冲到阳台看他。
来不及细说,她用力地拉丹虎的袖子,
看呀!
丹虎站起来,挥手喊道:“您是为了上帝四处奔走吗?”
孟惟从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见到自行车音乐人,
她立刻站起来,手拢在嘴边,大喊:“或是为了撒旦?”
自行车音乐人有点意外,
忽然遇到两个怪人。
车头太重,挂着一台音响,
这让他没法儿挥手,于是他努努嘴,
纡尊降贵的皇帝一样,很有保留地点一个头:
“今天天气不错,祝你们圣诞快乐!”
话音刚落,天上就开始飘起鹅毛大雪,
老天爷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跟这句经典的客套话作对。
雪花落在两颗年轻的脑袋上,
两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面对面放声大笑,
你活着,我也活着,
暂且可以一起活下去。
第18章 新年(上)
很少见的,泰丰行最近客人多起来了,一年之末,
国外的华人都要过双份的节,圣诞节,元旦,春节,
洋节跟中国节,一个接着一个地过。
圣诞节来一次洋餐,家里的孩子点名了要吃火鸡,做圣诞树,
还得有礼物,学校老师说世上有圣诞老人,同学都说会收到了礼物,
他们没有可不成。
春节就是老一辈要过的节了,家乡的好滋味停留在记忆深处,
要做起来却不容易。泰丰行的老板,拿手的绝活里,其中一项就是
腌制出味道绝佳的腊味。
一到年末,就有人上门在她这里预定年菜。
淑珍阿婆平时不想扩大生意,
客人来多了,她还嫌烦,
最好就是每天来几桌人打牌,一下午喝喝饮品,
点几杯冻奶茶,临走再留打头钱放桌上,这样最好。
这就是为什么她这里只有老主顾,客人的平均年龄超过五十五。
年轻人压根不知道这里是一家饭店,老板别说开通外卖服务了,
线下开店都是能不开火做菜,就不开火做菜。
但年菜躲不过去,人人都知道淑珍阿婆手艺好,
老头老太太亲自上门,到店里夸她捧她,
说过年就等着吃泰丰行卖的腊味呢,
吃不到年年都吃的腊肠,过年过节都没滋没味了。
老朋友们在空空旷旷的茶餐厅里拜托她,
再做一年,再做一年,行不行?
于是总嚷嚷着不做了的淑珍阿婆,
今年又一边抱怨一边准备食材,
没有下一次了,只做最后一年了。
“他们不懂我。”
阿婆给小惟的饭上放了满满一勺酱汁虾仁。
孟惟坐在店里的宝座上——正对着电视机的位置,
像一家里的独生孙女一样,自由自在地看电视,
以前这个位置都是被另一个人霸占,总是看球赛。
她正在看tvb拍的港剧,天地争霸美猴王,
大口扒饭,吃完后还要去另一个地方。
“我现在根本没心思做菜了,
做了半辈子菜,还不得闲。
我就想去演戏,台词动作还要练习呢,
哪儿有功夫灌腊肠啊?”
再分一部分虾仁到饭盒里,阿婆正在打包一份饭菜。
孟惟深以为然:“就是,我也不喜欢做杂事,
隔三差五去教课,翻译破剧本,没意思,
纯属浪费时间。”
阿婆对着自己唯一的知音发话:
“对吧,真烦人,最后一年了,今后再也不做了。”
孟惟看到阿婆装好饭菜,要去厨房收拾,忙道:
“阿婆你不要忙了,我去洗碗。”
“好好吃饭,我顺手就收拾了。小虎也是,
男孩子就是让人不放心,踢足球那么危险,
骨头都摔裂开了,搞不懂有什么好玩的。
必须要天天喝骨头汤,才能好得快。”
阿婆在厨房嘀嘀咕咕,小虎几天前发信息告诉她,
他踢球受伤了,得有一个月不能来店里看她。
阿婆一开始决定去给他送饭,孟惟赶紧自告奋勇,
把这个事拉到自己身上,
阿婆腿脚不方便,不如让她来。
于是孟惟每天中午都去他家一次,
从泰丰行出发,拎着饭盒走十五分钟能到他家。
但他家距离学校相当远,
是一栋并非面向学生的高层公寓。
住客几乎都是中高收入的成年人,
因为这里收费相当昂贵。
连接待处的管理人员都每天西装笔挺,
孟惟他们的目光下,单手拿出门卡,
按开一层层的门,搭乘电梯上了32楼。
出电梯左拐,走进最左边的住宅。
这是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
对于一个人来说,
地方相当大。
进去后,把食盒放在餐桌上,
按照道理,她就可以走了。
孟惟这几天一次都没有见到那人的脸,
每次去,他都呆在自己的卧室里。
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整间公寓都非常安静。
不出门的原因,他不说孟惟也知道,
前几天打架,丹虎脸上挨了好几拳,
这家伙也许正处于他说的肿成猪头的时期,
所以死活不肯见人。
前几天孟惟很忙,每天都有好多事要做,
打工上课连轴转,都是放下饭盒就走。
今天是一年中最后一天,所有要忙的事都忙好了,
茜茜也不要今天上课,
于是孟惟难得的有空闲时间,
在餐桌跟厨房间来回看看,
想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很意外地在厨房看到齐全的调味料,
连茴香八角都有,
想不出这人做饭的样子。
但是水槽里推满了没洗的碗,
从好的一面想,看来他还活着。
往他卧室张望一眼,
依然没有动静,呼噜声都没有,
静得只能偶尔听到楼下车辆的鸣笛声,
于是她穿上围裙,把袖子摞起来,
开始洗碗。
洗到差不多的时候,有人按响门铃。
开门后,看见来人的脸,
孟惟的脸色立刻变了,
她想把门关上,但是门口的人一把撑住了大门,不满道:
“女孩,很危险啊,差点夹到我的手。”
是五个黑色皮肤,满头脏辫的男青年,
看来仇家找上门了。
后面的男人把第一个人推开:
“安静点吧,你会吓到她的。甜心,让我们进去,
你男朋友在家吗?”
这时候卧室传来丹虎的声音:
“小惟,他们是我的朋友,放他们进来。
你去我卧室旁边的房间呆一会儿好吗?”
他从没用这种语气跟孟惟说过话,声音温柔得要命,
还“小惟”?
她脱下围裙,转身进房间,心里怀疑他是要被人
上门殴打了,而这句话里有什么暗语,暗示她去报警,
但是不能明说。
等她进去后,隔壁卧室响起开门的声音,还有拖拖踏踏
的脚步声,是他穿着拖鞋出来了。
孟惟贴着门,听他们说话。
“哇哦,你的脸,愿上帝保佑。不过你可真是一个幸运儿,
都变成这样了,还有女人喜欢你。”
“闭嘴。”
“那几个小子已经被我们揍过了,嘴上说为了复仇,
不过看你单枪匹马,还带着妞,揍起来容易。
后来还因为卖你的车,分赃不均,搞起过内讧。”
“我车呢?”
“被我们弄回来了。”
“知道了,谈正事吧。”
后面的正事就是孟惟听不懂的话题了,
他们提到了很多场足球球赛,
她连蒙带猜,
勉强能辨认出“庄家”,“盘口”,“抽头”这些词儿,
大约在搞赌球的勾当,从里头捞钱。
帮派三大项目,黄赌毒,
三项比较起来,她更不能接受黄跟毒,
坐在门后面双手抱头,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
其实哪样都不好!干什么要沾上这些事。
孟惟所在的地方是一间杂物室,乱七八糟塞了很多东西,
四五个行李箱,足球,自行车,
甚至还有电钻,工具箱。
孟惟蹲在行李箱旁看,上面粘着很多没撕掉的
行李牌,上面写着从洛杉矶飞到英国,
看来他真的是从美国来的。
大约谈了二十分钟,他们结束谈话。
把人送走后,丹虎回到自己的卧室,
隔着几道门喊道:“出来,他们走了。”
孟惟走出房间后,站在他紧闭的卧室门口思考,
发现一件事,从刚才到现在,
她都没瞧见丹虎的正脸。
算了,饭已经被他拿进去了,不管了。
“今天是跨年夜,你来茶餐厅,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我们可以跟阿婆说你踢球摔到脸了。”
“不来。”倒是恢复了以前平平的语调。
“真的非要一个人呆着吗,我们又不会取笑你的脸。”
孟惟觉得好奇怪啊,男孩子家家的,为什么这么在意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