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来。还有,你下回放下饭就走,
不要在这里停留,不然还会遇上他们。
他们怕话被外人听到,
所以我不得不假装你是我的女朋友。”
孟惟临走前,想起要把前几天带来的空饭盒带走,
心里带着气,用力地打开橱柜,弄出乒乒乓乓的声音,
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难怪一开始跟她讲话,温柔得能滴水似的,果然是故意装的。
“拜拜!”
愤愤地走了。
这个月马上要交房租了,孟惟的钱还差一些,
以前打工的时间安排得比较密集,基本能凑上房租。
但这个月为了给茜茜处理论文,还要翻译无穷无尽的
旧剧本,她压缩了一部分打工时间。
看来这样做还是不行
今天下午闲着也是闲着,于是她就去一家新开的餐厅,
面试服务员的工作。
面试完,被要求当日试工,说白了就是给餐厅增添人手,
今天跨年日,客人特别多。
刚去工作,点菜下单什么还轮不到她,可以做的只有
导流。餐厅内部已经被客人坐满了,外面却还在大排长龙,
她负责跟等待中的客人交谈,确定人数,然后发号码牌,
帮他们找空位置。
拿着小本子,孟惟从队伍的前方走向后方,点一点,
外面排队就餐的人数竟然高达四十多人,拖家带口,
一直排到街的拐角,令人叹为观止。
她正心无旁骛地干活,忽然被一个人拦住:
“孟,你在这里打工吗?”语气不是一般的热烈。
是利亚姆跟他的一些朋友,那群戏剧小组的人。
都说外国人对上中国人会脸盲症发作,孟惟觉得,
反过来也是一样。她就经常分不清外国人的脸,
白人男的长得都差不多,尤其是四五个聚集在一起的时候,
特别胖的除外。
“是的,小组进行得还不错吗?”她客套客套,
低头记下人数,然后准备给下一家登记,
毫无给他们优先的意思。
利亚姆似乎有很多话想说,见到她的态度比往日热情多了,
“我们现在的组长是一个中国人,包揽了导演,
编剧跟演员的活儿,那可真是……”
导演兼职演员孟惟不管,编剧怎么也是伊莲?
她不禁停住了脚步,听利亚姆继续说。
“除了你们导演兼任编剧的事儿,你们组还有别的编剧吗?”
伊莲是编剧,那孟惟是什么?她从开始到现在,
就没有被拉到小组群聊过一次,一直跟伊莲一对一
联系。
“就是她一个人啊。有了对比,才有比较,
以前我们都……不太认可你的做事方式,现在这个女人
简直让人恐惧。从来没有讨论,商量,所有事,
永远她一个人做主,她说她给小组投入了经济上的支撑,
我承认道具场地都要靠她,但是作品不是一个人的……”
利亚姆的抱怨如滔滔江水一样连绵不绝。
“我以前让你们很不开心吗?”孟惟忽然抓住这个重点,
她觉得自己并不蛮横,也不独断专行。
利亚姆卡壳,他摸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说:
“你……,你跟她不一样,
你是一个要命的完美主义者,我们知道有些地方你说的是对的,
但是你的做法会消耗大家很多精力,而我们只想做能力范围内的事。”
最后孟惟给他们提前安排座位了,这大概是利亚姆今天
如此热情的原因,在寒风中排队已是足够痛苦,
能遇到熟人,谁都会想要一点点特权提前进门。
登记完最后一个人,孟惟掏出手机,看到一条新信息:
【谢谢你给我洗碗,饭很好吃。】
【以后不会给你洗了,
因为你连我在你家停留得时间久一点都不高兴。
你该谢谢阿婆,饭是她做的,不是我做的。】
点击发送,啊,不行,这语气听起来怪怪的,
搞得像是,她很想在他家呆着一样,
孟惟打算立刻撤回。
对方却回得很快,她还没撤回,信息就发过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觉得你不会想要遇上那些人。
如果我不想你来我家,就不会给你门卡了。】
孟惟站在在队伍末尾,长久地盯着那条信息看,
可能是见她不回,对面又发了一条:
【除了一点到两点之间,我要跟他们商量事情,
其他时间都有空,你什么时候想来玩都行。】
孟惟扫了一眼信息,只一眼,就猛地把手机锁上,
匆匆跑进店里,找点别的事情做。深冬的寒风吹在身上,
她却无端觉得脸在发烫。
他这是什么话啊,邀请她去家里玩,一男
一女两个成年人,在家玩儿什么都有点暧昧的意思。
难道三个参赛者退赛一个,他就邀请她加入比赛吗?
【我在打工,有点忙,下次再说。】
想了想,还是回一条。
孟惟在餐厅顶了七个小时的班,拿了60镑的现金。
到了八点,就要走了,领班想留她,把晚上的黄金
时间顶完的话,还能加钱。
但她要去跟阿婆吃跨年饭,钱就先不挣了。
白天已经够丰富了,晚上更丰富,两个人,吃八个菜,
边吃边看电视上的跨年晚会。
吃完饭,阿婆跟孟惟对台词,一起复习老年戏剧班的剧本。
孟惟拿着剧本,从旁指导:
“阿婆,背台词的时候,记得身体动作,到你说完,要转圈,
跟旁边的人手拉手。”旁边没有人,于是孟惟跑来跟她牵手。
一轮结束,她们坐下继续分析表演,“小惟,刚才我怎么样?”
阿婆期待地问她。
“非常好,明日之星。”阿婆凭借惊人的毅力,
已经把英文剧本背下来了,可以顺顺利利把词念完了。
阿婆颇为得意地说:
“你能想象到,我二十岁的时候,还不识字吗?
二十岁能开始学中文字,七十五岁也可以背英文。”
孟惟惊讶地看着她,从零开始的话,这两件事的难度都很高。
“我小时候是我先生家的女佣,十岁的时候,
父母把我送去他家做事,我就是在他家学会的做菜。”
“然后长大后,少爷爱上了你,你们就结婚了,对不对?”
孟惟含笑地望着阿婆,觉得这是一个非常甜蜜的爱情故事。
阿婆放下剧本,摇摇头:“没有这么幸运啊,
那时候老爷已经给少爷订好了
一桩门当户对的亲事,而我,也快要回家去了。
我在他家六年,我们私下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
“那你们,怎么……”孟惟捧着脸,想要继续听这个故事。
阿婆从柜子拿出一张老相片,上面是一位年轻的姑娘,
脑后扎着根油亮的大辫子,穿着白上衣黑裤子,
看着很是利落秀丽,从眉眼能看出是阿婆年轻的时候。
“这是我,至于后面的故事嘛,下回再告诉你,”
阿婆冲她调皮地眨眨眼:
“留点悬念,让你猜猜,看你下回能不能说对。”
孟惟朝着巴士站走去,等巴士的时候,天上炸开了
一串烟花。
她不假思索发出一条:【你看窗外,放烟花了。】
几乎是下一秒:【我正在看,在市中心的方向,
是市政厅的人组织的圣诞烟花。】
公交车来了,孟惟走向车门,踏出几步,
又停下,心里想到了什么,于是朝着河边的公寓跑去。
上楼后按开客厅的灯,她敲响卧室的门:
“你不是说,除了一点到两点不能来,其他什么时候都可以吗?
我现在来了,而且打算在这里跨年,你介意吗?”
第19章 新年(下)
卧室的门缝下泄露出里面的光亮,这证明他醒着,没有在睡觉。
孟惟平复了一下呼吸,对门内的人说:
“你不用开门,我看到你家有游戏机,还有足球,
我在外面玩儿就行。”
她把客厅连着电视的任天堂打开,外放出声音,证明
她真的是来玩游戏的。
但她实际上对游戏兴趣不大,歪在沙发上又把画面切换成电视剧,
随便扫两眼,中文片全是谍战片跟宫斗剧,她打了个哈欠,
手里捏着遥控器,快要睡着了。
窗外又响起了第二轮烟花,孟惟在半睡半醒中被惊醒,手一抖,
遥控器掉到地板上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电视不好看,游戏也不会玩,于是拖着一张
大沙发垫,放在丹虎的卧室门口,她靠着门,坐在沙发垫上。
“你们家wi-fi密码多少啊?”还不如刷刷手机。
他应该原本是坐在床上,床垫响了一下,他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
报了一串数字。
他站在门后面,孟惟后背靠在门外面,距离很近,声音也清晰得很。
他问道:“你怎么不玩游戏了,不是说来玩游戏的吗?”
孟惟刚才打开塞尔达试玩,约莫也就持续了十分钟。
丹虎应该玩了很久,给游戏主角,一个光着上半身的男孩,
打出了一套齐全的装备,背后还背了一把威风凛凛的长剑。
但是她在十分钟之内,就把那把长剑弄丢了。她拿着剑乱挥乱舞,
用来砍树,然后不小心就掉下山了,下去找也没找到。
“嗯……我不会玩。”她连上了wi-fi,正在看微信,
避而不谈把剑搞丢了的事。
“有什么不会的,我教你,你把手柄拿来。”他站在门后面,
口述了一套哪个按钮对应哪哪儿的作用。
孟惟拿着手柄,愁眉苦脸地坐着听。
还给她分配了任务,“会了吧,继续去打吧。”好像
很希望她打出成绩一样。
剑搞丢了还冲上去,打怪肯定会被打死,
她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恳求:
“能不能不打了,我就想坐在这里刷手机。”
这里靠近路由器,信号最好。
丹虎沉默片刻,“你除了刷手机,还有什么想玩的吗?”
她打开零食柜,拿了一包薯片,咔嚓咔嚓地吃:
“没了。”
两个人隔着一道门保持着对话。
孟惟有一件事,非常好奇:
“你每天不出房门,不用上厕所的吗?”
“我房里有独立卫浴。”
嚯,屋子外有一个,里面还有一个,
他一个人用两个厕所,奢华。
“你为什么,要从美国来英国啊?”
这件事的江湖说法很多,有人说丹尼尔在美国
违法乱纪,被驱逐出境了。还有一部分人觉得没有这么离奇,
纯粹是他挂科太多,被多个学校开除,于是转战英国。
这两件事的可能性都很高,她竟分辨不出哪个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打这么多工啊?”他不正面回答。
孟惟对自己的穷没有一点羞愧:
“我没有钱,要自己挣房租跟生活费。
我爸爸原来开酒厂,从爷爷手里
接过来的生意。我们家的酒厂在南方经营得不错。
但是我爸爸后来迷上赌博,把厂搞倒闭了,我也就变得很穷了。”
她一口薯片一口牛奶,并没有吐露身世的凄苦感,
只是在说一件普普通通的事。
他顿了一下:“你怪他吗?”
“一开始当然会,他几千万几千万地亏损,
我的学费只是他挥霍掉数额中的百分之一。
说实话,我们也不亲密,他常年出轨不着家,
在外面另有家庭,我妈恨他,花他的钱,
而我,跟他虽然是父女,但是有一种不熟的感觉。”
孟惟说着,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你大概想象不到
世界上有这种亲子关系。”
丹虎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你对私生子,是什么看法?”
孟惟想了一下才回答:“我应该有一个十岁
左右的弟弟,从没见过。我没有什么看法,
因为我没有见过他。上帝保佑他有上补习班的学费。”
丹虎笑着总结:“看来你还是不盼着他好。”
孟惟装样子地抗议道:“才没有,小孩补习天经地义,
等我赚了钱,我还给他买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呢,我要是
不成材,全家就指望他振兴家业了。”
孟惟说起没溜儿的话也是不打草稿,未语先笑,
先把自己逗得不行了。
“那你累不累,我是说,打工。”丹虎笑了一阵,又回到
原来的话题。
孟惟把薯片袋子扔进垃圾桶:“累啊,怎么会不累。
我有一阵子每天睡五个小时,”她擦擦手,继续说:
“有一个作家,萧红说过‘自由是永恒地克服重力,挣扎向上飞行。’
我觉得她说得特别好,对咱穷人来说,哪儿有又舒服又
自在的日子。如果辛苦一点,但还能做喜欢做的事,也是很好的。”
“英国马路上的胖鸽子,从来都不飞,
他们放弃了飞行的自由,可是获得了吃垃圾的自由。”
丹虎一说起鸽子的笑话,孟惟就笑得打滚,这里的胖鸽子
当真吃垃圾第一名,人掉在地上的面包,能让它们连跑带颠(就是不飞)
不要命地冲上去。
她强撑着笑,又说了一个关于鸽子的旧事:
“你还真别看不起它们不飞,我就见过一次鸽子起飞。
那回我在火车站,一只鸽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奋力起飞(极为罕见),但是实在太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