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子里的山泽都有邪瘴,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出不去。越往深处钻,越容易迷路。
外头还艳阳高照,一进林子,天就暗了,枝叶上的露水嘀嗒嗒的。这里的绿物像贪婪的婴儿,吸吮着红壤里涌出的乳汁,蓬勃得吓人。
阿姹越来越慢,她停下来,转头看着阿普。
阿普像个追踪母鹿的猎人,对她的一举一动都非常警惕,好像一眨眼,这美丽狡猾的猎物就从眼前逃走了。“你又去哪?”
阿姹无辜地扇了扇睫毛,奇怪地说:“我要方便。”
“方便?”阿普顿了一瞬,反应过来了,“哦,你要拉尿?”
这直白粗鲁的说法让阿姹脸红了。她瞪了他一眼,“我要方便,”她强调说,“你还不走?”
阿普半信半疑,他抬了抬下颌,“深处有蛇,你别走远了,”他知道阿姹怕蛇,“也别想跑,我什么声音都听得见。”
阿姹暗地撇了一下嘴,那后半句给她弄得为难起来了,犹豫着往树后走。
阿普身子转过去了,眼睛却还跟着阿姹动,见她拨开丝丝缕缕的藤蔓,白脚踩在湿滑的地里,树下的水洼也积满了浓绿的水藻,那是陈年累月的枯枝和虫尸。他说“等等”,把自己的靴子脱了下来,丢过去。以前阿姹坚持不肯打赤脚,他要嫌弃她麻烦,这会自己倒婆妈起来了。“草里有蚂蝗,你别蹲着,要像男人一样站着拉,”他还叮嘱阿姹,表情不是开玩笑的,“小心蚂蝗顺着腿爬上去,爬到你那里。”
阿姹小时候见识过被蚂蝗钻到腿里的娃子,她感到毛骨悚然,忙把阿普的靴子套上,也没心思方便了。绕过阿普往林外走,她嘴里说:“别跟着我。”
“你又不急了?”阿普跟上去。
“我……本来就不急。”阿姹觉得这人说话真讨厌,走得更快。
阿普两步追上去,和阿姹并肩,他扭过脸,光明正大地看着她撅起的嘴巴,还有衣襟上别的马缨花。他是质问的语气,“那晚在寨子外头,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阿姹站住脚,嘴角弯起来了,“叫你别跟着我,你聋啦?”眼波也斜过来,将他上下一看,“跟着我,可能害得你命都没了,你不怕?”
“我没跟着你,是你为了我,自己跑来乌爨了。”
“谁为你?”阿姹啐他,“我回来找阿娘。”
“你敢说不是为我?”
阿姹嘴很硬,“不是……”
眼见阿普脸上一冷,上来要捉她的手臂,阿姹忙拔脚走,给他一把搂进了怀里。阿姹轻微地一挣,衣襟上的马缨花掉了,银流苏也甩得乱了。两人跌跌撞撞的,一起跌坐在地上。阿普手没松劲,两条长腿盘住阿姹的胯骨,像藤缠树,他在她耳边说:“你为了我,连人都敢杀,我怕什么?死了也值得。”
阿姹不挣了,背抵着阿普的胸膛,瞥见阿普手臂上一道浅浅的伤痕,那是被刀割开的,血把川西的地都浸透了。阿姹不禁用手指在上头摸了摸,嫌弃地说:“真难看。”
“我不用好看,你好看就够了,”阿姹的犟,让阿普恨得咬牙,“你就承认吧!”
“承认什么?”
“承认你舍不得我,那天晚上说的话,都是为了气我。”
“什么话?”阿姹却装起糊涂,“我不记得了……”她聆听着林子外头的动静,山路上盘旋着到云里去的,人离得老远,声音却好像就在头顶,是唱傩戏的人往神祠里去了,“你身体里还有邪祟,要去找毕摩驱邪。人连命都不要,太傻了……”
“我是中邪了,”阿普转过阿姹的脸,阿姹看见了一双苦恼的黑眼睛,“都是你害的。你就是我身体的邪祟,害人精。”
阿姹轻蔑地看他一眼,“自己鬼迷心窍,别往我身上推……”
阿普不爱听这话,一低头将她的唇舌叼住了。他太懂这张嘴了,吐出的话语是冷硬的,舌头却软得不像话。驾轻就熟地含住她的舌头,阿普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是惩罚,也是试探。阿姹手缠到他后背上,娇气地哼了一声,他立即腿往阿姹身上一跨,把她推倒了,一边急吼吼地在她颈窝里咬着,用嘴唇摩挲着,阿姹的袖管和袴腿都很宽大,随便一推,就露出了白得晃眼的皮肉。地里的红泥也是湿的、热的,蒸腾着花果熟透糜烂的甜香。有灰鸽子扑棱着翅膀,好奇地凑过来了,阿普不耐烦地用脚把它踢开,“走开!”一转眼,看到了阿姹脚腕上的银镯,他的胸口“嘭”的一下炸开了,浑身热起来,他抓着阿姹的绣花腰带,贴住她的耳根,“给我吧,好阿姹。我天天做梦都是你,木呷他们笑话我。”
阿姹摇头,“不行,我阿娘不肯。”
和所有怕麻烦的男人一样,一提到那个刁钻的姑姑,阿普就想蒙混过去,“你别告诉她……”他又露出那种很坏,很野的笑容,“等咱们有了阿妞阿宝,姑姑就没话说了……”
“你想得美。”阿姹使劲他的手推开,她懊恼着拍着身上的草叶、泥渍,“我阿娘要来找我了。”都怪他,她现在就像个野人。
“我天天去碧鸡山缠着姑姑,非得让她答应不可。”阿普赤着脚跳起身,蛮横地说:“下回别叫我看见浪穹家的儿子围着你转,不然我提着脚把他扔到河里去。”
“这就是你的本事吗?”阿姹哼了一声,不许他再靠近她,她就那样挂着草叶,沾着泥浆,把腰肢款摆着,往林子外去了。
达惹没给各罗苏情面,各罗苏也没留客,太阳还高高挂着天上,施浪家的人就往回赶了。达惹和阿姹坐在竹舆上,被娃子们抬着,走在太和城的青石板路上。达惹对人们露出了雍容的微笑,嘴上却说:“你给他的太容易了。”
她把阿姹那副狼狈相看在眼里,心里对阿普不满意,“男人得来的太容易,一转身就把你忘了。”
阿普差点命都没了……可阿姹没有犟嘴,她红着脸说:“我什么都没给他呀。”
达惹带着怨气:“各罗苏仗着他是阿哥,从来都是骑在我头上,这会你可不许自作主张,我非得压他一头不可。”
达惹要“非得”,阿普也要“非得”,阿姹犯了愁。
阿各达惹放话要做大鬼主,更不把各罗苏这个骠信放在眼里了。她张罗着在碧鸡山下练兵,还要将矣苴和筑起比太和城还坚固的城防。毕摩在堡寨的高处看了一周的地势,跟达惹说:往西是西番,中间隔着长虫山,鸡吃长虫,正好镇压它,往东隔着盘龙江,是汉人的地盘,鸡可镇不住龙,你得有虎才行。
达惹不以为然:“有金子就够了。”
出了坝子,再往东拓,戎、巂一带,都是云南太守治下的羁縻州。达惹带着施浪家人,去了一趟云南太守府,回到堡寨,她跟阿姹说:“姓张的老头也听说了施家遗南的名字,想要娶你当妾呢。”
阿姹记起云南太守好像真的被阿普扔进过洱河,她偷偷地笑了,“你没答应他吧?”她有点担心,这事达惹也未必做不出来。
“急什么?先吊着他。”达惹把头发里的金簪拔下来,“当大鬼主的事,还得他出力呢。”见阿姹在捋着头发想心事,一副春心萌动的样子,达惹立马警惕起来,“阿普那小子没来招你吧?”
阿姹忙说:“没有。”
达惹不动声色地瞟她一眼,“皇帝加封东阳郡王为姚州都督了。他们一个个都得意的很呐……你也别急着就把一颗心拴在阿普身上。”
阿姹把头枕在达惹膝头,“我知道,阿娘,我阿耶的仇还没报呢。”
达惹带着微笑,手指揩去眼角的泪,“各罗苏一家也不是好东西,当初不是他贪生怕死,咱们一家都可以回到乌爨,好好地过,怎么会三个人,三个地方,就连活着的人,也几年见不到一面……”
阿姹回屋去睡,达惹还在外头看月亮。云香草是甜的,钩藤酒是苦的,漫长的夜里,这两样滋味伴着她,达惹总是越夜越精神。阿米子来回走着,把竹楼梯踩得咯吱响。到早上时,大家都没精打采地打哈欠,阿姹一出屋,看见了阿普。
凤尾竹上滴着水,凌晨山里下了雨,阿普被淋了个正着,达惹把他晾在外头,没有招呼他换衣裳的意思,阿普就用那濡湿的眼睫往阿姹身上一瞟,做出规矩的样子。达惹面前摆着菱角、荸荠和鲜藕,还有坨坨肉和烤青苔,她没什么胃口, “阿普,你又来干嘛呀?”她把那个又字拖得长长的。
阿普不管达惹的冷眼,热心地说:“姑姑,我接你去太和城。”
今天六诏要议选大鬼主,达惹把钩藤酒漱了口,就起身了,嘴里还不忘嘲笑阿普,“你的腿脚倒勤快。在你阿达跟前,也这么孝顺吗?”
阿普说:“阿达是男人,不用我接。”
“怎么,你也觉得男人比女人强吗?”
“不,姑姑你比男人强。”
两个阿米子围着达惹梳头,阿普余光一瞄,看见阿姹跑回屋里,再出来时,头发也盘起来了,绣花衣裙也穿上了,是要下山的打扮。他有些得意的笑了。这笑容落在了达惹的眼里,达惹说:“那你是愿意把大鬼主让给姑姑做啦?”
他倒是愿意,可惜各罗苏不愿意,阿普勉为其难地说:“龙鹰选了谁,谁就是大鬼主,我说了也不算啊。”
达惹“呵”地笑了一声,揶揄地看了一眼阿姹,那意思是说:瞧瞧,他嘴上说的好听,心还是向着阿达,你呢?达惹故意要泼她的凉水,“阿姹就不去了吧。”
“去吧?”阿普眼睛看着阿姹。
“她跟大鬼主有什么关系呢?难道龙鹰会选她?”
“阿母想阿姹了……”
达惹没憋住,扑哧一声,“你阿母还认她吗?”懒得管两人的眉来眼去,她捏着额角,被娃子们请出了寨子。
到了碧鸡山下,施浪家的罗苴子在练兵了,竹箭飞得满地,剑麻也劈得七零八落。阿普悄悄用目光在筑到一半的城墙上逡巡,达惹这是要把坝子外的汉人都挡在城墙外了。阿普听说过毕摩的预言,他问:“姑姑,你给城防起名字了吗?”达惹摇头,阿普说:“你应该叫拓东。”
第62章 姹女妆成(四)
六族的首领在哀牢山下碰头。 这是乌爨先人发迹的地方。山里雾气重,显得阴沉沉的,长了几百年的老树伸展着虬结的枝桠。老毕摩在等着了,比起当年替阿普笃慕驱邪时,他更干枯皱巴了,像老藤成了精。 祭完山神,六族盟誓——大鬼主的人选,交给神鹰了,事后谁也不许反悔。大家都没有意见,做出肃穆的样子,看着老毕摩给一头成年的公牛抹了脖子,娃子们把牛尸架在浸了桐油的木桩子上,血滴进六个排列整齐的鹰爪杯,大家都一仰脖子,痛快地喝了。 要跟着毕摩进山了,果不其然,有人发难了。向达惹献殷勤时遭了冷脸,浪穹家主憋着一口气,说:“女人不能进山。得罪了山神,大家都要倒霉。” 各罗苏是六诏之首,要彰显公正,“这样施浪家就吃亏了。” “没办法,谁让他家没有男人呢?咱们说好了,今天除了山神,谁说了也不算。”这话是望着各罗苏说的。达惹毕竟是各罗苏的亲阿妹,谁知道他们兄妹是不是在玩欲迎还拒的把戏呢? 老毕摩那双昏聩的眼睛半闭半睁,聋了似的,也不说话。 达惹早料到了,只说了句:“把人带上来。” 一个罗苴子被施浪家的娃子们五花大绑地推上来。罗苴子胸前绑着犀皮,脚上穿着麻鞋,腰里挂着沉甸甸的牦牛尾巴,是个再精悍不过的爨兵。可达惹却问他:“说,谁派你混进碧鸡山的,是西番人,还是汉人?” 罗苴子早挨了一顿鞭子,身上皮开肉绽了,他骨头很硬,把牙咬紧了不张嘴,大概是怕给人辨认出口音。 达惹没跟他废话,只对浪穹家主一抬下巴,“你是男人,你把这个细作杀了。” 浪穹家主手上不是没沾过血,不驯服的娃子,弥臣的俘虏,他随手就是一顿鞭子。可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罗苴子让他迟疑了,他怕是达惹的诡计,有意要让他得罪西番人或汉人,“真是细作?先查清楚再说。” “一听说汉人和西番人,就把你吓破胆了?”达惹咯咯笑起来,她后面背刀的施浪娃子走了出来——那是在无忧城和西番人打过仗的娃子,他的瓦罐里藏了十来对西番人的耳朵。娃子一刀就把假的罗苴子捅死了,他利落地…
六族的首领在哀牢山下碰头。
这是乌爨先人发迹的地方。山里雾气重,显得阴沉沉的,长了几百年的老树伸展着虬结的枝桠。老毕摩在等着了,比起当年替阿普笃慕驱邪时,他更干枯皱巴了,像老藤成了精。
祭完山神,六族盟誓——大鬼主的人选,交给神鹰了,事后谁也不许反悔。大家都没有意见,做出肃穆的样子,看着老毕摩给一头成年的公牛抹了脖子,娃子们把牛尸架在浸了桐油的木桩子上,血滴进六个排列整齐的鹰爪杯,大家都一仰脖子,痛快地喝了。
要跟着毕摩进山了,果不其然,有人发难了。向达惹献殷勤时遭了冷脸,浪穹家主憋着一口气,说:“女人不能进山。得罪了山神,大家都要倒霉。”
各罗苏是六诏之首,要彰显公正,“这样施浪家就吃亏了。”
“没办法,谁让他家没有男人呢?咱们说好了,今天除了山神,谁说了也不算。”这话是望着各罗苏说的。达惹毕竟是各罗苏的亲阿妹,谁知道他们兄妹是不是在玩欲迎还拒的把戏呢?
老毕摩那双昏聩的眼睛半闭半睁,聋了似的,也不说话。
达惹早料到了,只说了句:“把人带上来。”
一个罗苴子被施浪家的娃子们五花大绑地推上来。罗苴子胸前绑着犀皮,脚上穿着麻鞋,腰里挂着沉甸甸的牦牛尾巴,是个再精悍不过的爨兵。可达惹却问他:“说,谁派你混进碧鸡山的,是西番人,还是汉人?”
罗苴子早挨了一顿鞭子,身上皮开肉绽了,他骨头很硬,把牙咬紧了不张嘴,大概是怕给人辨认出口音。
达惹没跟他废话,只对浪穹家主一抬下巴,“你是男人,你把这个细作杀了。”
浪穹家主手上不是没沾过血,不驯服的娃子,弥臣的俘虏,他随手就是一顿鞭子。可面前这个来历不明的罗苴子让他迟疑了,他怕是达惹的诡计,有意要让他得罪西番人或汉人,“真是细作?先查清楚再说。”
“一听说汉人和西番人,就把你吓破胆了?”达惹咯咯笑起来,她后面背刀的施浪娃子走了出来——那是在无忧城和西番人打过仗的娃子,他的瓦罐里藏了十来对西番人的耳朵。娃子一刀就把假的罗苴子捅死了,他利落地从尸首上割下耳朵,塞进怀里,嘴里咕哝道:“十一个。”
达惹傲然地看向浪穹家主,“你把山神请出来问问,是软骨头不能进山,还是女人不能进山?”
浪穹家主被她逼问住了,冷着脸哼了一声。
一伙人正在僵着,各罗苏的羽卫来禀报了,“云南太守来了。”
眼前刚被捅死了人,大家还面不改色,听了这话,脸上都露出了不满。达惹是把汉人请来替她撑腰的。施浪家公然破坏了六部的规矩,先是一个女人要进山,又是被汉人掺和了进来。他们都看向各罗苏。
当初乌爨先祖被神鹰认主的传说,已经没有人当真了。乌爨人穿上了绸缎,住起了瓦房,虔诚的心早被俗尘给遮盖了。云南太守官不大,但各罗苏不想得罪他。看出各个首领都不安分了,他威严地说了句:“汉臣进了山,可以旁观,不能开口——今天谁都别想耍把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