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凤仪道:“刚才陛下也这么说,被我拒绝了。外人不能久在宫闱,我走了,你在宫中收着些性子。”
郑湘赶忙起身去送,陆凤仪见她蓬发脏面衣衫不整,道:“别送了,你这个样子能出去吗?”
郑湘讨好一笑,目送母亲出殿门,叫道:“阿娘,要常来看我啊。”
陆凤仪听到后,会心地笑了。
郑湘踢掉鞋子,扑到榻上,高兴得直打滚。有什么能比家人平安更幸福的事情呢?
晚上,姜榕过来用膳,郑湘眉飞色舞地和他说小时的事情,姜榕不嫌烦,还不时附和几句。
饭毕洗漱完,姜榕身着寝衣半躺在榻上,看见郑湘施施然而来。
听到上午这对母女的趣事,他自己在宣政殿笑个痛快,现在想起又忍不住露出笑容。
第一面不觉得,现在看来果然是亲母女。
郑湘想起阿娘的话,上了榻,双手捧住姜榕的脸,仔细打量。
姜榕的容貌粗犷,皮肤偏黑,不丑也谈不上俊美,但那双黝黑的眼睛却极为有神,让郑湘又爱又恨。
瞧,这双眼睛又露出不怀好意的神情了。不过郑湘今日高兴,格外热情,由着两人的性子来。
雨消云歇,郑湘枕在姜榕的手臂上,手指划过他的胸膛,笑道:“姜榕,姜榕……”
姜榕低下头,佯怒:“朕是皇帝,敢叫朕的名字治你大不敬之罪。”
郑湘笑道:“我怕了,不叫你姜榕,让我叫你什么?”
姜榕对上郑湘如春山秋水般的明眸,笑道:“成林,我字成林,榕树独木成林。湘湘呢?”
“爹娘叫我湘儿,你叫我湘湘。”
郑湘说完,如黄莺般的声音调皮地一声声换着调子叫“成林”,叫得姜榕心酥神醉意乱情迷。
又栽了。
第18章 陆凤仪
一路上不断回味与女儿相见的幸福时光,但隐隐约约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直到回到家中看到恭敬地侯在门外的青年才想起来。
她忘了告诉女儿,她找回了女儿同父异母的哥哥郑洵。
然而,郑湘一直以为自己是父亲唯一的孩子,是他的掌上明珠。当她知道还有个兄长后,一定该闹了。
郑湘的父亲郑成煜本是南齐将领,家族卷入朝堂争斗,成年男子被杀,女眷连同十四岁以下的男子籍没为奴。
噩耗从金陵传到京口,郑成煜划舟渡江,投降长江北岸的大梁。
郑成煜颇有本事,他守京口时,梁帝对他咬牙切齿,但当他来降,又喜笑颜开。梁帝给郑成煜赐婚世家陆氏女,并派他前往怀冥抵御北虏。
郑洵便是郑成煜在南齐生的孩子,郑成煜出逃投降,郑洵被囚禁起来,直到郑成煜死后才被放出,穷困无依,靠着亲族的接济才得以生存。
郑成煜在世时曾托人打探郑洵的消息,但结果无可奈何。他死后,陆凤仪携女返回娘家,且女儿与侄子定亲,打探一事就搁置下来。
后来时事变化,郑湘当了左皇后,自保都难,陆凤仪当然不会给女儿找猪队友拖后腿。
直到姜榕入主皇宫,女儿成为周帝后妃,陆凤仪想起了郑洵这位继子,悄悄派人把他一家接回来,打量成色。
“母亲,你回来了。”
郑洵约莫三十出头,父亲遗传给他的俊朗相貌在囚禁和穷困中消磨了五六分,整个人透着一股局促和不安。
陆凤仪温和地笑道:“外面天热,你在屋里等也是一样的,何必出来受晒?”
郑洵道:“儿子想着母亲探望妹……娘娘,我一直无缘与娘娘相见,心中着急,盼着早一点得到娘娘的消息。”
陆凤仪下了马车,郑洵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你妹妹一切都好,深蒙皇恩,只是最近苦夏。”陆凤仪进了二门,就看到继子媳妇带着儿女候着。
“那就好,那就好,菩萨保佑。”郑洵不住地说道。
众人拜过,陆凤仪挨个摸过孙子孙女的头,由继子媳妇何琴搀扶进屋。
“一家子不必见外,我知道你们的孝心。”陆凤仪态度温和。
何琴笑道:“母亲体谅,但我们这些做儿女的不能不孝顺。”
新组成的家人热情和客气有余,但是亲密不足。成年人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郑洵一家在南齐已经沦为世家旁支,仕途无望,若没有意外,只怕他们一直会穷苦潦倒下去。
意外发生了,他同父的妹妹成为周朝新帝的淑妃,到了周国,凭借宠妃之兄的身份即便不能飞黄腾达,也能过上衣食丰足的生活。
而陆凤仪需要一个绝不可能背叛的男子为女儿在朝野张目,陆氏不可靠,更何况侄子与女儿有过婚约。
郑洵就入了陆凤仪的眼睛,两人是兄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陆凤仪说一句,夫妇念一声佛,真心为妹妹的处境而高兴和祈祷。
陆凤仪说罢,叹了一声,对郑洵道:“你父在世时派人寻你而不得,一直记在心中,现在阖家团聚按理是要到他墓前祭告,只是怀冥离京师路远,祭告不能。”
郑洵红了眼睛,道:“是儿子让父亲和母亲担忧了。”
陆凤仪道:“虽然不能去你父亲墓前拜祭,但在家中也是一样的。还有,你父亲同僚旧部都知道这事,你现在回来了,要与他们说一声。”
“母亲说的是。”郑洵道:“儿子一切听母亲安排。”
陆凤仪颔首道:“你如今的字也有了风骨,我给你一份名单,你亲自写了帖子送给他们。”郑洵忙高兴地应了。
陆凤仪吩咐完郑洵,又拍着何琴的手,道:“我年纪大了,这设宴的事情你来搭把手。”
“母亲尽管使唤儿媳。”何琴爽快道。
陆凤仪笑了,又看向三个孙辈,道:“咱们是武将,人不能忘本,大郎好生跟着府中的老人学本领,将来学爷爷也做个将军。”
郑家大郎年仅八岁,对家中发生的事情还没闹明白。
以前家中饱一顿饿一顿,过年才见半片肉,突然他一家被新奶奶接走了,新奶奶让他们过上了好日子。
“嗯,我一定好好练武。”大郎郑重道。
陆凤仪招手让大郎过来,摸摸他的肩膀,对何琴笑道:“长了些肉,打熬筋骨最是辛苦,让大夫和厨上都盯着,没的练坏了身子,还有兵书不能不读。”
何琴露出真心的笑容:“还是母亲对大郎好。”
陆凤仪又将六岁的大娘和四岁的二郎抱在怀里揉捏,道:“女孩要读书认字知礼,二郎也要启蒙。你们夫妇以后不许闹他们三个,他们年龄小,要以学业为重。”
郑洵和何琴忙不迭地道歉告罪,陆凤仪挥手让他们一家子都回去做事,自己进了书房思考接下来的行事。
湘儿不善谋略,她来为女儿筹谋。
女儿虽然身有皇宠,但众人提到她,首先想到的是先帝的皇后。
陆凤仪要做的是为女儿换个标签,也许是上天成全,朝中一干从龙之功的新贵都是从镇守边境的重镇来的,怀冥正是其中之一。
郑成煜镇守期间,不像其他将领那样苛待下属欺辱兵士,颇为贤名,他又战死沙场,想必朝中新贵,多多少少将其视为同类。
只要女儿的出身顺利从前朝皇后变为边镇将领之女,她将有无限的可能,而不是止步于淑妃。
郑湘年轻,周帝也正值壮年,且三皇子年幼,她们有无限的可能。
想毕,陆凤仪为这次宴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郑湘被上朝的姜榕吵醒后,便没有再睡着,躺在床上盯着帐顶发呆,漫无天际地想着要如何彻底征服姜榕。
但是郑湘一点经验都没有,思来想去不由得泄气。
不过,多喜欢姜榕一点,还是可以做到的。
“香兰,你去厨房上吩咐一声,炖一盅燕窝,我下午要送给陛下。”郑湘吩咐道。
上午,姜榕和郑湘都忙。姜榕忙着上朝接见大臣处理政务,郑湘忙着骑马射箭。
天气越来越热,郑湘换上骑装,带着幕离和手套,来到跑马场照旧骑马射箭,出了一身的臭汗,浑身虽热,但极为畅快。
回到殿内,蕙香早已准备好洗澡水,里面洒了玫瑰花瓣,香喷喷的。
香兰侍奉郑湘出浴,赞道:“娘娘骨若明霞,肌若沁雪,珠辉玉丽,比之前更添丰韵。”
郑湘初出浴新凉透体,披了一件纱衣,闻言笑道:“你惯会哄我开心。”
等郑湘换了衣服,吃完酥山,就到用午膳的时间。她尝了一碗鸡仔酸笋汤滋味甚好,忍不住又喝了一碗。
郑湘想起姜榕,对香兰道:“你派人去厨上说一声,这鸡仔酸笋汤开胃消暑,若是陛下未用午膳就送上,若是已用,添到晚膳里。”
香兰忙应了,遣一个小太监跑去御膳房吩咐。吃罢午饭,郑湘看了会话本,睡意难抵,便躺在榻上沉酣一梦。
姜榕用午膳时,梁忠为他盛了一碗鸡仔酸笋汤,满脸堆笑道:“淑妃娘娘刚才用膳觉得这味汤开胃消暑,念着陛下,就忙叫御膳房的人给陛下也备上了。”
姜榕接过来,佯装不在意道:“淑妃喜欢的汤都甜腻腻的,也不知这汤味道如何?”说完,接连喝完三大碗才停下来。
姜榕见他的湘湘吃到好吃的,还不忘自己,心中熨帖。
他微一沉吟,对梁忠道:“你去舍人省让人拟一道圣旨封淑妃之母陆氏为代国夫人。”
爱屋及乌。淑妃既然无法加封,那就移封她的亲人。
第19章 自作多情
郑湘午睡迷迷糊糊地醒来,香兰一边喂她喝茶醒神,一边欢喜道:“娘娘,陛下封了咱家夫人为代国夫人。”
“阿娘?夫人?代国夫人!”郑湘瞬间清醒,坐起来追问:“真的假的?”
香兰将茶盏放在案上,一边挂起帘帐,一边语气坚定道:“当然是真的,从前头传来的消息,现在估摸着旨意已经下发到府上了。”
郑湘忙起身,道:“快给我梳妆换衣服,我要去前头。”
她发现她好像更喜欢姜榕了。
国夫人,这是外命妇的最高品级。
郑湘匆匆打扮好,带着一盅燕窝来到宣政殿。
此时殿中没有大臣,郑湘转过屏风,就看到姜榕正在伏案处理公务,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她迈着欢快的脚步提着燕窝上前,正要撒娇卖痴,突然想起之前被姜榕拒绝还被要求读奏章的场景,脸上的笑容一敛,抿了抿嘴,行礼道:“妾见过陛下。”
姜榕搁下笔,挑眉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说着,他起身接过食盒,看了一眼,笑道:“这是燕窝。”语气颇为肯定。
郑湘闻言绽放出笑容,挽住姜榕的手臂,点头道:“陛下英明。”
姜榕带她来带西梢间,这是姜榕在宣政殿的卧室。
他打开食盒,喝了一口便不肯喝了,招来郑湘,一勺勺喂她,嘴上嫌弃道:“你就爱这些甜腻腻的东西。”
郑湘道:“这个喝了能美容养颜,滋阴补阳,是好东西。”
姜榕哼笑一声:“我还用喝这些补品?”
这盅燕窝是郑湘吩咐做给姜榕喝的,因而量比平时大,郑湘喝不完也不肯喝了。
姜榕最后笑骂一声,全倒在嘴里吃了。郑湘笑道:“不想喝就别喝嘛。”
“这是你的心意,怎能随意浪费?”姜榕笑道。
郑湘听到这话,顿觉满腔的心意被人珍之重之,脸上发烧,拿手捂脸,笑道:“你惯会说好听的。”
姜榕没有说话,往椅子上一靠,只瞅着可爱的姑娘笑。
郑湘的脸皮没有姜榕的厚,连若无其事都装得像落荒而逃。她起身打量这间卧室,与自己的相比,像雪洞一般。
郑湘坐在榻上,道:“你的床好硬啊。”郑湘的床上铺了许多层的锦褥,如卧云中,夏季上面多了一领玉簟。
姜榕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许久没在这里入睡了,瞥了眼郑湘,笑道:“你今晚留宿宣政殿如何?”
郑湘不知想起什么,眼睛一亮,但身下的床确实太硬,踌躇起来。
姜榕走上前,摩挲着她的耳垂,道:“你让宫女把床收拾一下。”
郑湘一面往后躲痒,一面应了,脸色白里透红,珠子似的眼睛转来转去,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殿内镀上一层金色。
姜榕道:“你是留在这里歇息,还是去书房为我研墨读奏疏?”
郑湘下午睡饱了,不想睡觉也不想看书,但上次读奏疏的阴影还在,她想了想问:“那个方卿改了吗?”
姜榕闻言大笑,想起了“方卿”在同僚面前接到太监传话的窘迫。这位“方卿”连着告了三天假才过来当值。
大臣都是要脸的,看到“方卿”的前车之鉴,再也不敢啰里啰嗦云里雾里扯一通,炫耀自己的才华。姜榕的眼睛这才得了清静。
听到肯定的答复,郑湘才应了,跟着姜榕来到书房。墨早已研好,郑湘只剩下读奏疏。
这读奏疏其实是姜榕免得郑湘无聊想出的主意,他一心二用,一面听,一面批改奏疏。
郑湘念完一封,见状略带不满道:“你有没有听啊?”
姜榕熟练地重复了一句奏章中的话,郑湘仔细核对,竟然一字不差。她崇拜地看着姜榕,更加卖力读奏疏了。
郑湘不知道的是,其实那句话是有出处的,姜榕经常在奏疏中看见,听到上句便能随口说出下句,然而郑湘不知道。
郑湘没有亏待自己,不时喝茶润喉咙,约莫一个时辰后,她读不动了,趴在御案上,不解道:“读这么做什么,都是问安劝谏的奏疏,半点正事没说。”
姜榕笑道:“看他们对我忠心不忠心。”
郑湘眼睛微睁,颇为好奇道:“怎么看?”
姜榕拿起刚批完的一本奏疏,与她细细说起来:“这是蜀郡太守送来的奏疏,想要调回京师。”
郑湘眉头微微皱起,努力思考,这个蜀郡太守肯定不是姜榕任命的,于是道:“其实他不想调回京师?”
姜榕奇道:“你也懂这个?”
郑湘瞪了他一眼,理所当然道:“明升暗降,谁不懂啊?”
姜榕道:“连你都懂,我且拒绝他,来日方长。”
“战船从蜀中顺流而下,顷刻便至金陵。”郑湘说着拿手蘸茶画了一道从西往东的线路。
姜榕闻言,又惊一下,湘湘还是有见识的,他已派将领入蜀中打造楼船战舰,只待建好便可水陆并进拿下金陵。
为天子者,不统一南北,便不是正统天子,而且现在正朔在南齐呢。
虽然姜榕不喜欢帝皇的约束,但是他不能容忍自己在青史之上与同期别的天子并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江山在望,美人在怀,姜榕志得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