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湘想了一下,起身站在姜榕的身侧。这点她是和徐纨素学的,当徐纨素是宫妃时,遇到大臣都是站在厉帝身边,而她当了右皇后,便是她爷爷来也是坐着。
外面进来一位留着络腮胡须像黑熊似的猛将,他似乎不耐烦打伞,须发滴着水,官袍也都是水迹,一路走来在地毯上留下硕大的泥脚印。
魏国公拜见了皇帝,便说明来意,他是向朝廷多讨要些粮草。周朝初立,不宜开战,但开战一事不是周朝一方说了算。
南齐仗着长江天堑偏安一隅,不足为虑,但是北虏据传却有异动。
当年,姜榕带着大部分将士从北地打到中央,也留了一部分将士守护边疆。
调魏国公陈崇回边疆,不仅是为预防北虏作乱,也有将原将士调回京师授封安抚人心的意思。
郑湘盯着魏国公瞧,总觉得这人熟悉,想了半响,试探地问道:“你是大熊?你认识陈大熊吗?”
魏国公进来时,就隐约瞧见皇帝身边站着一绝色,不敢细看,目不斜视地与皇帝争论起粮草来,没想到那绝色佳人一直盯着自己。
魏国公忍不住反思,自己是衣着不妥吗?没有坦胸露腹,妥贴得很。
“大熊?”姜榕噗嗤笑出声,解释道:“这是魏国公陈崇,淑妃怕是认错人了。”
魏国公听到有人叫自己大熊,脸色爆红,只不过他面色黝黑又留着络腮胡子,一点都看不出来。
听完皇帝的话,魏国公才明白眼前的嫔妃是郑淑妃。他和老婆去郑家吃过酒,知道自己叫大熊……也不足为奇。
“启禀淑妃娘娘,臣小名叫大熊。”魏国公瓮声瓮气,不情不愿道。
今非昔比,他已经是战功赫赫的国公爷啦!
郑湘嗔了姜榕一眼道:“我就说我不会记错,他确实是陈大熊。”
“陈……魏国公,你还记得我吗?我当时被你吓哭了。”郑湘带着期待问道。
被他吓哭的小孩多着呢,魏国公哪里记得这些,于是摇了摇头。
姜榕意味深长笑道:“哦,我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止小儿夜啼,不愧是魏国公。”说着嘴里来回念叨“陈大熊”和“魏国公”。
郑湘的手比划着,催魏国公道:“你再想想,当初我和阿爹一起去打猎,我刚被你吓哭,阿爹就过来了。他说你眉里藏珠是福气之相,让我不必害怕。”
魏国公闻言立刻想起了一桩陈年旧事。那日,他去打猎,顺道去设陷阱的地方查看有没有收获,突然一个仙童似的女娃子骑着小矮马直接往陷阱的方向跑。
还叫陈大熊的魏国公忙冲上去,一手拽起小仙童,一手摁住小矮马。人马是拦住了,但是小仙童却被他的容貌吓得哇哇大哭。
正当他手足无措之际,一个长得好看的大官带仆从骑马追过来。
魏国公当时还以为自己要被毒打一顿,没想到这个官接过女娃子,问清缘由,派人查看陷阱,最后向自己道谢还送了谢礼。
“这位陈兄弟心性淳朴,膂力过人,且眉里藏珠,是有大福气的。”
这句话自从落在魏国公的心中,就时常被噙在嘴里回味,至今犹新。他靠着贵人的这句话,再困难也没泄过气,最后封了国公。
原来自己真与郑将军见过面啊。
魏国公不知为何心中涌现一股暖意和豪情,挺直腰背想站在当年那位女娃子面前,说自己果然是有大福气的。
但是……
“啊,看魏国公的表情,就知道是他啦。魏国公战功赫赫,果然是有福气的。”皇帝的话打断了魏国公的思绪。
郑湘低头对姜榕笑道:“是吧,我年纪虽小,但不会记错。”
魏国公道:“臣眼拙没认出娘娘,说起来有件事要恭喜娘娘。昨日臣去郑家庆贺代国夫人为郑将军找回亲子,恭喜娘娘兄妹团聚。”
“亲子?兄妹?”郑湘疑惑地扫了眼两人,他爹就她一个孩子,哪来的亲子。
魏国公道:“就是郑将军前头的儿子啊。”
郑湘眼睛微睁,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下意识地看向姜榕,姜榕却是一副默认的表情。
她的脑子乱糟糟的,脑海中父亲的形象扭动起来,看不真切。她爹怎么除了她,还有别的孩子呢?
姜榕见郑湘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打发走魏国公,奇道:“代国夫人没有给你说过吗?”
姜榕早就知道这件事,但他把告知湘湘这个惊喜的机会让给了代国夫人。
但现在看湘湘的神色,这恐怕不是惊喜,而是惊吓啊!
姜榕后怕地拍拍自己的良心,决定将这个锅甩给代国夫人。
“你娘没和你说这事?昨日她都设宴昭告全京师了。”姜榕一脸的惊讶看起来不似作伪。
郑湘急得转圈,道:“我不知道啊!哪来的人怎么能冒充我爹的儿子?我爹就我娘一个女眷,就我一个孩子,哪来的亲子?”
姜榕抓住她的手,让她坐下,安抚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那人是郑将军在南齐时生的儿子,叫什么郑洵。我以为代国夫人早和你说了,没想到她竟然没和你说。”
郑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急道:“全京师的人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阿娘在想什么啊?有必要先斩后奏,瞒着我一人吗?”
姜榕附和道:“就是,代国夫人做事欠考量。湘湘这么大度,怎么会阻止同父兄长认祖归宗呢?”
“你别说话!”郑湘这话说得急,连儿时的口音都带出来了。
姜榕看着气得脸若朝霞的淑妃,立马闭上嘴巴,欣赏薄怒时的美景。
“阿娘在想什么?阿娘是不是学坏了,要找什么嗣男继承家业?那人有什么好?阿爹死了就罢了,阿娘与他无亲无故的,怎么还找他……”
郑湘的嘴不停地念叨,语速又急又快,就像此刻外面屋檐下连成串的雨珠子。
姜榕心道,这代国夫人有几分谋略,也懂她闺女知道必定要闹的性子。
眼瞅着郑湘要急出眼泪,姜榕忙哄道:“咱们以后再不理代国夫人了。”
郑湘闻言,柳眉一竖,泛着水光的眼睛瞪着姜榕,道:“你别说话!”
姜榕又闭上嘴巴,郑湘最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狠狠道:“阿娘既然喜欢那什么前头的后头的孩子,就送十几斤莲子给阿娘,让阿娘吃个够!”
姜榕听到这个“惩罚”,一时间不知要说什么,最后张了张嘴,道:“莲子清火,你也多吃些。”
第22章 石榴(一更)
姜榕狠狠地羡慕了代国夫人的待遇。
他要是惹了郑湘,不是打,就是骂,还有咬,若非他皮糙肉厚,说不定身上已经疤痕摞疤痕了。
然而,代国夫人呢?
莫名其妙给郑湘认回一个哥哥,惹得她气得跳脚,结果惩罚就是送十几斤莲子过去,一语双关地提醒代国夫人是怜新认的子,还是怜她这个亲子。
若是姜榕得了这待遇,别说十几斤莲子,就是几十斤莲子他也能吃得下。
“你是不是在骂我?”郑湘听到“清火”两字,一双眼睛狐疑地盯着姜榕。
姜榕回过神来,忙摇头道:“我怎敢骂你?你不骂我就谢天谢地了。”
郑湘哼了一声,坚决不承认自己骂过姜榕:“我哪里骂过你?净说胡话,你是皇帝,我是妃子,巴结你奉承你还来不及呢。”
“好好好,是我记错了。”姜榕只好认命地说起胡话。
唉,也就是湘湘了,若换了别人,这样与他说话,坟头草都二尺高了。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今天中午吃莲子糕、清焖莲子、莲子粥,配个糖醋荷藕、桂花糯米藕和荷叶鸡,再来个莲藕排骨汤。你觉得怎么样?”姜榕道。
郑湘想了想,道:“十几斤太多了,莲子败火,吃多了不好,还是送几斤吧。”
“光送莲子又太小气,我岂是那么小气的人!俗话说,胳膊肘折了往袖子里藏,罢了罢了,便宜那一家子了。”
“除了莲子什么都不给阿娘送,让她瞒我,让她气我,气死我了……”
姜榕顿了一下,自从当皇帝后,从来没有人这样无视他。
他看了眼还沉浸“莲子”中的郑湘,转头对缩成鹌鹑的梁忠,道:“淑妃火气大,糕点和粥不用加糖,把糖醋荷藕和桂花糯米藕去了,再来个凉拌苦菜。”
郑湘想毕,仰头看姜榕,问道:“那一家子有几口人?”
姜榕老神在地闭上眼睛小憩。郑湘冷哼一声,转头问梁忠,道:“梁公公,你知道吗?”
梁忠满脸陪笑道:“启禀娘娘,郑洵有一妻二子一女,长子八岁,长女六岁,次子四岁。”
郑湘点头,对香兰道:“香兰,你去准备赏赐的绢帛和礼物,我就不看了。随便赏赐些,别失了脸面就行。”
香兰应了,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主子,心中开始叹气,随她吧。
这是帝妃间的情趣,一个爱闹,一个纵容,他们这些奴婢看着就行。
香兰和梁忠前后相继出了宫殿,心有戚戚地互道辛苦。
中午用膳时,郑湘喝了一口莲子粥,眉头微皱,然后推给姜榕,尝了一口莲子糕,味道清苦,递给姜榕。
姜榕下意识地接过来,心中又气又无奈。
郑湘苦着脸将苦菜咽下,回头看向姜榕,目光满是敬佩,道:“忆苦思甜,不愧是天子。”
姜榕闻言只好将莲子糕就着莲子粥吃了,然后给她盛了一碗莲藕排骨汤,汤上点缀着红枣枸杞,略带甜味。
郑湘喝了,道:“怪不得你每天晚上要到我殿里吃晚膳。”
姜榕面无表情地嚼着苦菜,道:“我就爱吃这个。”
郑湘的眼睛睁得圆溜溜的,不可思议道:“你比我还好养活!”
说着,她把荷叶鸡鸡腿撕下夹给姜榕,道:“这个荷叶鸡鲜嫩酥烂,还带有荷叶的清香,味道不错,你吃这个。”
姜榕心中熨帖了,不仅吃完淑妃夹给他的鸡腿,连那只鸡都吃了。
郑湘看得有些心疼,又夹杂着投喂的乐趣,不断为他夹菜喂饭。
最后,满桌食物只剩下动了两筷子的凉拌苦菜,而姜榕不可避免地吃撑了。
两人消了一会儿食,郑湘困意上涌,想要回蓬莱殿睡午觉,姜榕拦住她道:“你在宣政殿陪我睡一会儿吧。”
郑湘酒足饭饱,懒得走动,就听从姜榕的建议,两人在西梢间躺下午睡。
郑湘醒来时,姜榕已经离开,她迷糊地瞪着床帐,身下是硬邦邦的床,突然想起自己说过的话。
再也不来宣政殿睡觉了。
郑湘坐起来,只觉得腰背都要被床板熨得板板正正,她想要问伺候的小太监怎么又把锦褥撤了,但最后一想这皇宫中姜榕上无父母,就他最大,宫中委屈谁,也委屈不了他。
那只能是姜榕自己的主意和喜好了。
郑湘想了又想,对香兰道:“天热了,你把蓬莱殿的锦褥去几层。”香兰应下,继续为郑湘梳头打扮。
最近天热,郑湘换上一层浅绿色的纱裙,看着清爽可人。
“陛下在哪里?”郑湘对着菱花镜左看右看,扶了扶发髻,问道。
香兰道:“陛下去了清思殿。”
“他去清思殿干什么?”清思殿与宣政殿并排,不过位置偏西,不像宣政殿在皇宫中轴线上,是内廷与外廷的分界宫殿之一。
香兰一边为郑湘插上白玉发钗,一边道:“外面雨还在下,陛下去清思殿练功。”
“练功?”郑湘一直以为姜榕白天都在前面不是处理公务就,就是接见大臣,没想到他还悄悄练功,怪不得养尊处优那么久,肌肉仍然那么结实。
“他每天都去吗?”郑湘又问。
“好像是的。”香兰拿起镜子照郑湘脑后的发髻,道:“娘娘,你看可以吗?”
“行。咱们到清思殿看看去。”郑湘好奇道。
细雨如同天幕垂下的透明流苏,冰冰凉凉,掩不住红墙琉璃瓦的壮美。
微风吹在脸上,娇娇软软地如同加了山楂碎的酥山。
宫殿清洗如新,郑湘来到清思殿,一只脚刚迈入殿门,眼睛一下子就被殿中裸着上身练刀的姜榕俘获。
结实的胸肌,块垒分明的腹肌,滚落在肌肉间的汗珠,这些从未像此刻这样强烈地冲击着她的眼睛。郑湘的心中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
这样强悍有力的身体是娇娇弱弱的她不具备的,而又十分艳慕渴望的。
迷茫之后的郑湘扶着门框才立住,眼睛里又流露出自得之色。
这样的他夜夜伴她入眠。
就像蓬莱殿前石榴树上结的红通通的大石榴,只要她的手轻轻一抬,那颗色泽诱人的石榴就滚落到怀里。
剥开就是鲜美甘甜晶莹剔透的石榴籽啊!
郑湘的手不自觉地摸着脖子上的璎珞圈,最中间的那颗宝石就是朱砂红的石榴石。
“铮”一声,姜榕突然用力掷来手中的刀,刀尖刺入郑湘身侧不远处的木墙,刀身不断晃动,墙体的颤抖传入郑湘的身体。
郑湘的嘴巴微张,浑身僵硬,手像烫着似的捂住胸口,脸上又惊又怕,抬头与姜榕戏谑的眼神对上。
她要气炸了!
正当郑湘气冲冲上前与姜榕理论时,姜榕又换了一杆银枪,虎虎生风地舞起来。
郑湘的脚想往后退,但姜榕实在舞得动人心魄,眼睛舍不得移开,她只好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偷看,生怕他又来吓自己。
过了一会儿,姜榕才顺手将银枪撂开,招手让郑湘过来。他满头满身都是汗。
“刚才想什么的,似乎要把我吃了。”姜榕道:“快给我擦擦汗。”
念及他刚才的辛苦“表演”,郑湘掏出帕子一边给他擦汗,一边嗔怒道:“你干什么呀?刚才那刀差一点就伤到我了,你那力道我可受不起,错一点就没命了。”
姜榕哈哈大笑:“伤了我自己,也舍不得伤你。”
郑湘嘟嘴道:“以后可不许这样,你万一手抖了呢?我的心现在还扑通扑通地乱跳呢。”
“那我摸摸。”姜榕伸出手,然后煞有其事道:“确实跳得很快。”
郑湘笑着挥开他的手,道:“别乱动,我给你擦汗呢。原来你每天背着我悄悄练功。”
姜榕笑道:“再不保养,等我老了你就嫌弃我了。”
郑湘觉得很有道理,她才二十一岁,还不到女子最美的花信之年。
姜榕看见郑湘深以为然的表情,扯了她细腻如玉的脸颊,道:“朕是皇帝,朕说自己十八岁,天下人会睁着眼睛跟着说朕只有十七。”
郑湘退后一步,将帕子扔到姜榕的怀里,哈哈大笑:“只是嘴上逞强,你骗得过谁!”
姜榕扯起帕子胡乱擦了一下,撵人道:“走走走,朕要沐浴。你懂什么?”
权力可是这世间最厉害的回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