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榕深吸一口气,站起来,张开双臂,在郑湘面前转了几圈,急道:“你细看,睁大眼睛细看,这是花枝招展吗?这么黑压压的一片,就一点红的亮色。”
他对于自己被定义为花枝招展极为惊诧和委屈,道:“若这是花枝招展,那你穿的这一身是什么?”
郑湘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墨绿色绣凤凰竹林衣裙,想了想,道:“大概是整个夏天吧。”
姜榕一愣,俄而坐回榻上指着郑湘大笑,摇摇头:“你呀你,我都不知该如何说你。”
说完,他又看了眼郑湘的裙子,点头赞道:“确实是夏天,墨绿浓郁,竹林清幽,凤凰遗世独立。”
郑湘爱极了这身衣裳,听见赞美点头附和,脸上多了几分喜色。
姜榕扶郑湘从榻上起来,让她起身出来走走。郑湘出了殿门,天上的晚霞与红墙交相辉映,天地红灿灿的,连呼吸似乎都带着富贵气息。
院中放着一对桂树,金黄色的小花藏在翠叶里,然而那馥郁的桂花香却藏不住,廊下摆着一溜儿的菊花。
姜榕依着郑湘的脚步慢慢地走着,问:“你刚才为什么不开心?”
“难道要说你准备娶南齐公主,我心里不舒坦吗?”郑湘在心里默默回答。
她面上搪塞了句:“没什么,许是孕中多思。”
姜榕信了,道:“你这一怀孕骑马射箭都要停了,平日里也没人说话,确实有些无聊,不如让代国夫人进宫陪你如何。”
郑湘忙摇头,孩子大了,谁还会想听母亲唠叨,忙替她拒绝:“阿娘不愿意来,等月份大了再请她来。”
姜榕点头,总觉得殿中仿佛缺了什么,突然灵光一闪找到了原因:“小花呢?往日他这时最闹腾,现在是睡觉了?”
郑湘回:“刚才仙居殿打发人过来说,周姐姐留小花用饭,晚些再回来。”
“他那么小,两人都吃不到一个桌上,说得竟然像大人一般。”姜榕无奈笑道。
走了一会儿,两人回到殿中用膳,暮色降临,郑湘打发人去接小花回来。
夜凉如水,郑湘擦洗完躺在榻上,面朝里。一会儿,姜榕过来躺下,他的声音透着一股慵懒和惬意,伸手一揽在郑湘抱在怀中。
“怎么心不在焉的?”他问。
夜中多思,短暂的欢愉过后,郑湘蓦地感到怅惘和忧愁。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姜榕出现在别人的闺房,但他是皇帝啊,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即便不主动,也会有无数的美女佳人冲过重重阻碍到达他的面前,任他采撷。
崔七娘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怎么了?是不舒服吗?”姜榕见郑湘久不回答,忙问。
“齐国公主。”半响,郑湘哼哼唧唧道。
姜榕闻言又想笑又生气,他算是明白了,白日湘湘为何郁闷不乐,手狠狠扬起又轻轻落下,笑道:“原来为着这个人,你才不高兴。我不要她,只要你。别乱想。”
郑湘睁开眼睛,烛台上最高处仍有一支蜡烛燃烧着,火焰在她的眼中跃动。
“我怎么不乱想?春天里的崔七娘,秋天里的南齐公主,再来个夏天的崔八娘,冬天的北虏公主,一年四季,年年不同……”郑湘说着说着,对姜榕怒目而视。
这满满的占有欲就像蜜糖一样把他淹没,配着飘进来的桂花香,姜榕的心酥了,神醉了,连脸也红透了。
他以为这一天很远,没想到这一天竟然这样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漫长的等待和灌溉,姜榕终于等到结出了果子,滋味甘甜中略带微微酸。这一定是世间最美好的果子。
年少时他渴求金钱,多十个钱就能多买一块卤肉,就多一份快乐。但当他成了皇帝后,发现金钱带来的快乐是有限的。
年少时他也渴求过权势,众星拱月,前呼后拥,说一不二,会是世间最畅快的事情。但当他成了皇帝,发现权势确实能带来快乐,然而这份快乐也是有限的。
唯有郑湘带给他的快乐是无限的,她的轻笑、蹙眉、嘟嘴、勾唇、嗔怒、嗤笑、白眼、气息……都能牵动他的情绪,为他带来快乐。
他也是贪婪的,他想要更多,想要湘湘的眼里心里都是他,想要被爱,想要更多的快乐!
姜榕情不自禁地笑出声,引得郑湘掐他腰间的软肉。
“嘶……”
郑湘冷笑:“美人总会迟暮。某人有那么多年轻貌美的小女娘,过了几年就把我丢到后头了。”
姜榕听了这话,只想把心掏出来给湘湘看:“你要看看我的心吗?”
“不看。”郑湘一口拒绝,又道:“哪怕咱们只好了两三年,我也不忍心你受伤。”
姜榕:“……”他要她看的是自己的心意,而不是亲自剜心割肾。
他又是生气,又是感动。
“你若是不信我?我……我明儿立小花当太子如何?”姜榕脑子昏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明显忘记了当初不立太子,是想让小花兄弟姊妹好相处。
“不如何。”郑湘闭上眼睛,经过耗体力耗精力的一系列事情后,她的脸上带了倦色。
“睡吧睡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郑湘左躺着靠在姜榕的胸膛进入梦乡,留下姜榕独自面临凉夜的凄清。
郑湘对太子之位不屑一顾吗?不,就父子俩那黏糊劲儿,再加上皇后之子的身份,太子之位非小花莫属。
但是,无论是皇后之位,还是太子之位,都在于姜榕的一念之间,故而郑湘觉得这地位无甚意思,还不如睡觉去得好。
她将烦恼留给外面的黑夜,而姜榕正浸在黑夜中,睁着眼睛,久久不能入眠。
他不明白湘湘在担忧什么,到底想要什么?
金银珠玉、绫罗绸缎和珍馐玉食能带来的快乐想必对于湘湘而言已经到了极限。即便再有快乐,也不过是泛起些微的涟漪。
“南齐公主绝不会进后宫。”郑湘一睁眼,就看到姜榕顶着两黑眼圈,低头对她道。
郑湘吓了一跳,捂着胸口,骂了一句,然后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
她回神坐起来,瞧见那双眼睛,忍不住问:“你昨晚干了什么?难道彻夜批奏疏?”
姜榕长叹一声,起身拍拍郑湘的手,声音里带着疲倦:“走了困,我去宣政殿了。今日天好,不许一人闷在屋里。”
郑湘点头,叮嘱了一声要他不要忘了吃早饭。姜榕走之前,还不忘把碧眼黄金麒麟揣在怀中拿走。
第70章 思考
“知我心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姜榕坐在御座上,翻来覆去不自觉地吟唱这两句。
一旁汇报完事情顺手在宣政殿草拟圣旨的柳温听了暗自翻个白眼,换一张干净的纸,重新誊抄一遍,然后交给姜榕。
姜榕看完点头,赞道:“柳相思维敏捷,远非朝中众人能比。”有了柳相,姜榕处理政务的效率大幅度提升。
前朝不能没有柳相,犹如用膳不能没有面食。
柳温得了令,抬脚要走,又听到皇帝不自觉地吟唱那两句。
若柳温不认识姜榕,肯定会以为他是怀才不遇的臣子。然而实际上,他是乾纲独断的开国皇帝。
柳温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忧愁的模样,转身回头问:“陛下,你有什么……难处吗?”
姜榕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半响摇头道:“说与你,你也不懂。回去吧,不必在意此事。”
拿感情上的问题去问闹着出家的人,能问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不过是浪费彼此的时间,而柳相的时间十分宝贵。
柳温闻言,反而起了逆反的心思,执意问:“陛下,你说说看。”
姜榕挥手,再次催促:“与你无关,你回去吧。”
他决定非要问。柳温笑而不语地盯着姜榕,身子仿佛钉在地上,半日未曾移动一步。
姜榕被他笑得头皮发麻,只得解释:“前儿平远侯给我抱怨,说库房归他媳妇管了,世子立了他媳妇的亲儿子,但他媳妇仍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柳温一听是这鸡毛蒜皮的事情,白了一眼:“这还不是平远侯私德不修?他见侯夫人人老珠黄,转而喜欢上鲜嫩的小女娘。据说后院闹哄哄的,天天上演全武当。”
“侯夫人看他顺眼才怪呢。”
姜榕“哦”了一声:“我赶明和他说说,夫妻和睦才是正道,让他散了后院。”
柳温忙摆手道:“陛下,你也别做恶人。今儿小妾散了,他明儿又能拉着美貌侍女上床。大体过得去,侯府是小世子的就行了。咱们管天管地,还能管到他们房里?”
姜榕心中一动,引导道:“那怪不得嫂夫人生气。”柳温点头道:“嫂夫人和平远侯共患难,小世子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有咱们兄弟在,没得让平远侯昏了头,宠妾灭妻。”
姜榕听了这话,感觉好像在骂自己,但又不确定。肯定是在骂平远侯。
湘湘是他的皇后,是他的妻子,而非妾室。
不过这话却拨开了姜榕心中的迷雾,使他豁然开朗。
若平远侯昏了头,有皇帝等一干兄弟为小世子侯夫人做主。然而,若他昏了头,这世间有谁能为湘湘和小花做主呢?
没有,没有一个人!
故而湘湘对未来充满了悲观,这种悲观来源于对他的不信任啊。
姜榕昨日被湘湘的占有欲甜透的心又慢慢变酸了。
他难道真要将心剖出来给湘湘看,湘湘才相信他的眼中只有自己,再也容不下任何的女人吗?
可是湘湘这样善良的人心疼他,不忍让他剖心。
姜榕情不自禁地捂住心口,身体笼罩在怨念之中。这种患得患失把他折磨,却又让他甘之如饴。
柳温说完,半响没有听到姜榕回答,抬头一看,只见他正沉浸在思考中。
这需要思考吗?他不是已经给出解决办法了吗?
柳温突然福至心灵,皇帝说的哪是什么平远侯,分明是他自己!
“我有一个朋友”系列的问话,这个朋友通常就是他自己,哪怕这个朋友被赋予看似合理的名头。
柳温想明白后,又联想到将来到来的南齐公主,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一言难尽而又庆幸不已。
让他一言难尽的是他的朋友竟然是纯爱之人!
他们这群前亡命之徒,不应该是醉卧美人(们)膝,醒掌天下权吗?
皇家日常竟然变成了家长里短老房子着火的乡村生活?
柳温庆幸的是,他心如止水,完全没有恋爱和结婚的兴趣。
“咳咳。”最后柳温轻咳一声拉回姜榕的心神,想说什么但又住了口,只道:“臣告退。”
算了,皇帝愿意和皇后磨是他的事情。再者,皇后不惹人厌恶。
柳温走后,姜榕坐在御座上,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黄金麒麟,努力思考解决的办法。日久见人心。虽然笨拙,却是最好的办法。在生命的尽头,湘湘总会看到他的一片真心。
然而,姜榕不想等那么久,也心疼湘湘半生忐忑。
他不自觉地学起郑湘托腮,眼睛看向殿外,殿宇重重,将人深锁,无论是他,还是湘湘,而且湘湘又处深宫。
上巳节的踏青,被别人算计破坏,以后类似的事情只怕不少。两人的亲昵只能在蓬莱殿方寸之间。
若湘湘没有入宫,她或许骑马徜徉在春花夏风中,肆无忌惮地笑,而不是身处蓬莱,但院中连一棵扎根地下的树木都没有。
姜榕叹了一口气,又回到了“有谁能为湘湘做主”的事情来。
难道他要退位立小花为帝,当太上皇?废后容易、废太子容易,但废皇帝就难了。
小花当了皇帝,湘湘就可以母以子贵,也有了和自己对抗的依仗。
对于很多后宫的女人而言,这是一个极妙的主意。她们忍耐一生,为的就是此刻。
然而,对于湘湘而言却不是。相比于孩子,她更相信朝夕相处的夫君,但她又怀疑他对于诱惑的自制力。
姜榕一筹莫展,对于那个柔弱不能自理的皇后,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碧眼黄金麒麟在姜榕的手中转来转去,迎着阳光下,折射出璀璨夺目的光芒。
姜榕心不在焉地接见大臣,强行打起精神,将事情吩咐下去,然后从后门出来。
老远就听到院中传来欢声笑语,姜榕忍不住快步走来,就看见郑湘坐在院中的椅子上,满脸笑容地看小花拿着一个美人锤嗨嗨哈哈地和小寺人“对打”。
空地上铺了一张藏蓝织红石榴纹的地毯,小花和小寺人正站在上面,地毯周围每隔两步就站了寺人和宫女。
姜榕靠近郑湘,看着摇摇晃晃的小花,问:“这是做什么?他还没把美人锤丢掉?”
郑湘抬头,挑眉一笑,揶揄道:“这美人锤如今改名震山锤,有百兵之猛,你儿子现在是金瓜武士,厉害着呢。”
姜榕听完,转头就看见小花因步子迈得太大,摔倒在地上,忍不住扶额。
这傻儿子不能要了,他还是期待下乖巧可爱的小公主吧。
第71章 齐国公主
小花对姜榕亲近得不了,一见他就立马拎着美人锤,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嘴里喊:“爹,震山锤锤,我,瓜瓜将军。”
姜榕上前一步,弯腰蹲下接住他,嘴角一抽:“这个是震山锤?你是金瓜将军?”
小花重重地点头:“将军,大将军,像爹一样。”
姜榕闻言心中一片柔软,抱起小花,拍拍他的后背,笑道:“等你长大了,爹教你骑马射箭打仗。”
“打仗,我会打仗,瓜瓜将军。”小花开心地叫道。
郑湘起身,抢走小花的“震山锤”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后背,笑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什么事情,等你长大了再说。”
“我的,我的,锤锤,锤锤……”小花说着,脸就皱到一起要哭。
郑湘怕他魔音贯耳,连忙将美人锤塞回小花的手中,一抬头对上姜榕揶揄的眼睛,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
姜榕空闲的一只手牵着郑湘往殿内走。耳边,幼子叫着“锤锤”的声音让他恍惚了一下。
“小花这么爱锤锤,应该和柳相谈得来。”姜榕由衷地感慨道。
柳相这些年修身养性,脾气变得温和起来,之前气急了都是“××锤锤”“××锤子”的一顿输出。
郑湘转头撇他一眼:“你们父子还是放过柳相吧。”处理政务,又要带娃,是个人都受不了这种压榨。
姜榕学着郑湘哼了一声,小花也学着爹爹哼了一声,只把郑湘惹笑了。
小花放到地下玩,姜榕与郑湘坐在榻上说话。小花又沉迷在打仗游戏中,他拎着“震山锤”左敲敲右打打,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什么东西。
玩着玩着,他跑到郑湘身边,抱住她的腿道:“娘,小花、是大将军,保护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