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前几日病得都下不来床,没想到,今日竟然能下床走路了,而且还走了这么远。
木槿心里涌上一丝希望,大概是喝了大夫开的药以后有效果了。
阿吉好像好了一点,那五公子是不是也会一点点恢复?
一定会好的,阿吉会好的,公子也会好的,她在心里道,不知是安慰还是祈祷。
阿吉这些日子瘦了不少,脸白得跟鬼一样,两颊都深深地凹了进去,瘦得仿佛只剩皮包骨头。
只看他如今的模样,就知道被病魔折磨得不轻。
突然,阿吉一个踉跄,“砰——”地一声,迎面摔在了地上。
木槿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扶起他,“没事吧?”
阿吉慢慢地转过头来,看见是木槿,原本要说话。
忽然,他又想起什么,蓦地离木槿远了些,把被木槿扶住的手抽了回来,尽力跟木槿拉开距离。
木槿一愣。
似是不明白他为何会有这样突如其来的举动。
阿吉声音嘶哑,忍住咳嗽道:“木槿……咳咳……姑娘,离我……咳咳……远一些。”
木槿想起那晚纪玄的举动,阿吉此刻的举动,不是正与公子那晚如出一辙吗?
一种巨大的心酸涌上木槿的心头。
仿佛阿吉昨日还活蹦乱跳,能说会笑的,仿佛昨日还在与她说话,与她窃窃私语公子今日为何又不高兴了。
怎么一转眼,就病成这样了。
她看着公子和阿吉被病魔折磨,看着他们一日日消瘦憔悴下去,可她什么都做不了。
木槿生平头一次感受到,普通人在天灾面前,竟然这么的无力和渺小。
阿吉是要去纪玄的房间,即便木槿戴上了面衣以后,他还是要跟木槿保持距离。
于是,他仍然扶着墙,颤颤巍巍地一步步朝纪玄的房间挪动着。
木槿不知道阿吉为什么突然要去公子的房间里,即便行动不便,还是要撑着病体艰难地走过去。
但木槿看见阿吉那张瘦得凹进去了的脸,心里莫名地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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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进了纪玄的房间,木槿先进内室去看纪玄。
纪玄情况比阿吉好一些,但也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如纸,青色的血管在他过于苍白的皮肤上十分明显。
木槿摸了摸纪玄的额头。
已经不烫了,看来温度暂时退下去了。
昨夜,纪玄的额头烫得吓人。
她按照新方子抓了药回来以后,喂纪玄喝过药以后,大概是药有安眠的作用,纪玄睡得倒是沉,但是额头上的温度一点儿也没有下降。
所以昨晚那贼人来了也没吵醒纪玄。
纪玄温度不降,木槿担忧了一夜。
没想到,今日倒是迎来了转机。
木槿不由得露出喜色。
她叫醒了纪玄,告诉纪玄阿吉来了,在屏风后面,阿吉有话要跟他说。
纪玄和阿吉两人都染了瘟疫,大夫说,最好不要让他们二人接触。
纪玄蹙了下眉,让木槿扶他起来。
纪玄靠在床头,看见了屏风后面跪着的那个身影。
他的心狠狠往下一沉。
木槿心里那种不安和恐慌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阿吉虚弱且嘶哑的声音从屏风后面传过来。
“公子,小的……咳咳……小的昨晚做了个梦。”
“梦到了什么?”纪玄声音沙哑地问。
或许是预感到了什么,纪玄脸上已经涌现出些许的悲伤。
第126章 阿吉死了
阿吉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梦到当年……咳咳……第一次、第一次见到您的场景了。”
“那个时候……您才这么高。”阿吉抬起手比了一下。
听得出他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咳嗽,想要尽量把一句话说得完整一些。
纪玄应了一声,声音很哑,“对,那年,我才七岁。”
阿吉继续道:“当年、当年若不是您……咳咳……您救了小的,小的……咳咳……早就冻死街头了。您不但……咳咳……救了小的,还把小的、小的带进纪府,给了我一口饭吃。”
阿吉和纪府别的下人不一样,他是纪玄从外面捡回来的,所以他一直对纪玄忠心耿耿,即便在纪夫人面前,也对纪玄的事情守口如瓶。
这么些年,纪夫人软硬手段都试过了,都没能从阿吉嘴里挖出纪玄的消息。
“咳咳咳咳……”
阿吉猛烈地咳了一阵,好像连肺都快要咳出来了。
“公子,咳咳咳……小的、小的恐怕要不行了,往后不能在您身边伺候了。”
话没说完,他又猛烈地咳了起来,缓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道——
“公子的大恩大德,小的只能来时再报了,小的来世……咳咳咳咳……再给公子做牛做马,报答公子恩情。”
阿吉在屏风后面,给纪玄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一声一声,好像不是磕在了地上,而是磕在了纪玄的心口上。
纪玄闭上了眼睛,不忍心再看屏风后面那道瘦弱的身影。
阿吉说完要说的话,从地上爬起来,又扶着墙,沿着长廊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每走一步,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一般。
像一张破碎的纸片,单薄瘦弱得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木槿预感不妙,对纪玄道:“公子,奴婢去请大夫!”
纪玄点了点头,还是嘱咐了她一句,“尽量快一些。”
木槿应了声好,就连忙跑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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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山愈发的荒凉了,木槿走出门不远,就闻到了一股怪异的气味。
似乎有艾草的气味,还有醋的气味,还有一些说不上来的味道,很臭,像是什么烧焦了一样,还有点腥,让人想吐。
大概是在熏艾草和煮醋消毒,可剩下的这一种味道,木槿实在不知从何而来,而且它强势极了,几乎压制住了艾草和醋的气味。
越靠近街道,这怪异的气味就越浓,霸道地充斥了她的鼻腔。
米铺门口围了一大群人,木槿匆匆忙忙路过时,听到几句粗俗的骂声,好像是在骂黑心肝的老板趁机抬高粮价。
别山封城,粮食蔬菜经常不能及时运进来,即便老板趁机涨价,百姓们还是不得不争着抢着买。
木槿知道,别山许多人家都已经揭不开锅了。
幸好,她之前囤了一些米面,还有一些可以放很久的蔬菜,再撑一段时日没问题。
正好有带着面衣官差抬着尸体从木槿面前经过。
木槿忽然明白了,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怪异的恶心的气味到底是什么——
那是尸体焚化的气味。
不是一具,是许许多多具尸体,
她没走几步,又遇见了带着厚厚面衣、捂得严严实实的官差抬着尸体从街上路过。
她还看见有家属追了出来,跟在官差后面哭天抢地,哭得肝肠寸断。
毕竟,他们的家人,死前饱受痛苦与煎熬,被瘟疫折磨而死,死后仍然不得安宁,要被搬去城西集中焚烧,连尸骨都落不下,更遑论入土为安了。
街道上的行人比之前更少了,好几家医馆都关了门,大概是不少大夫也累倒了或是染了病吧。
大夫也是人,每日与病患们近距离接触,感染上的概率更高。
木槿知道阿吉的情况紧急,一路跑着去找的。
跑了很远,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开着门的医馆。
木槿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时,却被告知这家医馆也要关门了。
这家医馆很小,只靠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大夫撑着,这老大夫诊了大半日了,身体实在扛不住了。
店里的学徒让木槿上别家去,大夫诊完前面等了很久的两个人,就不诊了。
木槿好说歹说,那老大夫才同意多看她一个。
但是,一听到她说要请他去家里给家人看病时,立马就不愿意了,即便木槿加钱,并且给雇车都不愿意。
“大夫,真的我家人快不行了,求您给看看吧。”
“姑娘啊,不是老夫不帮你,是老夫的身体真的吃不消了,实在是看不了了。”
木槿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出来流,她随手抹了一把,眼泪却流得越发汹涌。
她脑子里乱得像一团浆糊,仿佛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也没有语言组织的能力,就那几句话来来回回地说。
“求您给看看吧,您要多少钱都好说,他真的快不行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离开。”
阿吉要是离开了,对公子也是一种巨大的打击,木槿实在是害怕,怕公子最终也会走向一样的结果。
木槿“扑通——”一声跪下了,忍着哽咽,哭着说:“求您了,大夫。”
老大夫愣了一下。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木槿道:“带路吧。”
幸好,这家医馆旁边就有一家可以租赁马车的。
木槿连忙租了一个马车,载着她和老大夫向文昌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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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推开门,院子里空无一人。
木槿连忙给大夫带路朝阿吉的房间里去。
木槿推开门,阿吉正静静地躺在床上,被子也好好地盖在身上,好像睡着了一样。
老大夫过去把脉,不消片刻,就站了起来。
“人已经没了。”
木槿瞳孔猛地一震。
人没了?
怎、怎么会?
她出门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他还走了那么远的路,还跟公子说了那么多话,怎么这么快就没了?
木槿僵硬地走过去,伸手去探阿吉的鼻息。
果然,没了。
阿吉死了。
她从来没想过,阿吉会这么年轻就去了。
好一会儿,她的脑子里才接受了这个消息。
发须皆白的老大夫活到这个岁数,大概已经见惯了生死离别,只对她道:“节哀。”
第127章 公子休想赶奴婢走
木槿甚至僵硬到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也失去了回应外界的能力。
她僵硬得像个木偶似地结了大夫就诊的药钱。
虽然大夫的医术没用上,但是这种风声鹤唳、人人惊惶不安的时候,老大夫一把年纪了,跑这么一趟也不容易。
送走那个大夫以后,木槿仍然沉浸在那种悲伤和恐惧的心情里拔不出来,像丢了魂。
阿吉死了,阿吉死了……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
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们来别山那天,阿吉站在马车旁边的情形。
那个时候她和公子正在冷战,阿吉夹在他们中间,对她态度微妙。
后来,他被公子派去陪她给她外祖父上坟时,他们坐在驴车上,他苦口婆心跟她说的那些话,话虽然不大好听,但是他的出发点是好的,确实是在为她考虑。
这些都过去好久好久了。
眼前,只有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再也不会说话,再也不会动的阿吉了。
木槿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沉重的心情,去告诉了纪玄这个消息。
纪玄沉默了半晌,让木槿出去了,他想一个人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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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防止疫病扩散,官府有规定,如今别山的死了的人都是要交给官府统一火化的,不得私自埋葬,否则严惩不贷。
翌日,
木槿端了药进去,
纪玄说,“找官府的人过来,把阿吉抬走吧。”
木槿嗯了一声。
“让他们把他单独火化,骨灰用罐子装了葬在南郊的山上吧,加多少钱无所谓。”
木槿点了点头,几乎要忍不住眼泪。
纪玄喝药还是很干脆,仰头一饮而尽。
但是这些药似乎没有半点效果,他的身体还是在一日日地衰败下去。
他如今瘦得像一张纸一样,瘦得快剩个骨架子了。
瘟疫作用在每个人身上,因体质不同,带给每个人的痛苦都是不尽相同的。
纪玄时常紧蹙眉头,额头上冒出冷汗,木槿不知道他到底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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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按照纪玄所说,处理了阿吉的尸体。
当夜,
纪玄就再次发起了高烧。
明明好几天以前就不发烧了。
或许是阿吉的离世让他受到了刺激,这次的高烧来得格外汹涌一些。
木槿熬了药给他端过去,这次纪玄甚至连端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
木槿只能一勺一勺给他喂进去。
他烧得迷迷糊糊,正常的喂药,根本就喂不进去,木槿只能一手捏着他的嘴,一手拿着勺子一勺一勺往进去灌。
她手都酸了,一碗药才喂完。
木槿端着空药碗出去,又闻到了那种无法形容的气味。
在街道闻到的,那种怪异的让人恶心的气味。
那气味从城西飘散过来,弥漫在整个别山的上空,无孔不入地钻进纪宅,强势地沁入她的鼻腔,侵入她身上的每个毛孔。
她不知道到底是多少具尸体焚烧掉才会有这么大的气味,她不敢想这背后到底是怎样的尸山累累。
这其中,还有阿吉的一具。
“呕——”
木槿再也忍不住,扶着柱子干呕起来。
胃里里排山倒海一样,可是吐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她擦了擦眼角生理性的泪水,长舒一口气,才舀了一瓢水,才动手去清洗药碗。
洗完了药碗,木槿坐在冰凉的石阶上,静静地看着天上零星的几颗星子。
很小很小的几颗星星,它们相距很远,各自在黑夜之中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几乎要被这浓重的黑夜湮没。
已至深冬,天越来越冷了,刺骨的寒风从她耳畔刮过,耳朵都要冻掉了。
可是木槿的心比这天还冷,她浑身都冷,尤其一颗心,像在大海上孤零零地漂泊,又冷又沉。
今夜恐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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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会儿以后,
木槿整理好仪容仪表,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才推开了纪玄的房门。
纪玄已经病得不成样子了,昔日里那个骑马游街、春风得意的红衣少年郎,如今穿着雪白的中衣病恹恹地卧在床上。
木槿摸了摸纪玄的额头,还是滚烫。
木槿看见纪玄苍白的脸色,以及干得开了裂的毫无血色的唇,真的很担心,很害怕。
她怕五公子会像阿吉一样,阿吉昨日才去,留给她的阴影仍然挥之不去。
这个时辰,别山根本就请不到大夫,只能明天早上再去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