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纪玄还醒着,虽然嗓子很哑,但是能够跟木槿说话,这算得上是截止目前最让木槿欣慰的一件事。
纪玄知道木槿一向胆子小,阿吉的死吓到了她。
他伸手隔着衣袖,轻抚了下她的胳膊,哑声说:“别怕。”
他总是怕他会传染给她,这是他患病以来,第一次主动伸手去触碰木槿。
正当他的手要抽离时,木槿却猝不及防地抓住了他的手。
纪玄的目光一顿。
他的目光慢慢往上,落在了她的脸上,那张苍白的脸,似乎笑了一下。
“竟有一天,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纪玄忍住咳嗽,继续道,“你主动牵住我的手,此生也算无憾了。”
纵然木槿心里像刀割一样,但她还是竭尽全力抿出了一个笑容,“说什么傻话,等你好了,天天牵都可以。”
“好——咳咳咳……”
一个好字都没说完,纪玄又咳了起来。
到了晚上,更深露重,他咳嗽便随之加重。
好一会儿,
他才止住了咳嗽,盯着她眼下淡淡的乌青,说道:“这些天,累了吧。”
病了的人说话都温柔了,温柔得都不像五公子了。
木槿笑了下,如实道:“有点。”
纪玄道:“那就回去睡一会儿。”
木槿立马摇了摇头。
“放心,小爷……咳咳咳……小爷暂时还死不了,听话,去睡觉。”
纪玄又露出了木槿所熟悉的、那种意气风发的笑容。
但是在这个时候,在他满面病容时,就显得格外没有说服力,甚至有些可笑。
木槿心酸极了。
公子都病成这样了,还想着来安慰她,让她宽心,好好去休息。
木槿一边给他掖了掖被角,一边说:“奴婢就在这儿睡,公子休想赶奴婢走。”
语调虽然波澜不惊,但是语气却十分的坚决。
第128章 遗嘱
纪玄露出有些无奈的表情,他如今这个身体,并没有太多的精力跟木槿争。
而且他心里清楚,即便争了,木槿这个小犟种也不会听他的。
“早知道、早知道你这么黏人,咳咳咳……本公子就不招惹你了。”纪玄哑声道。
早知道他会这么年轻地就死,他就不招惹她了。
他不该带她来别山的,也不该带阿吉来别山的,纪玄心道。
木槿道:“晚了,公子既招惹了,现在便甩不开奴婢了。”
纪玄笑了。
木槿看着他苍白的笑容,看着看着……
突然,眼泪在这一瞬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滴落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纪玄慌了,连忙伸手去替她拭泪,“哭什么?”
他连忙道:“是我……咳咳……是公子不好,是公子说错了话,别哭。”
木槿的心疼得像在滴血。
她策马游街意气风发的少年公子啊,怎么就憔悴成这幅模样了?
她靠在枇杷树下的红衣少年郎啊,怎么会失去所有的颜色,变得如此苍白?
听到纪玄的认错,木槿使劲摇了摇头,哭着说:“不要说不好,公子会好的,一定会好。”
纪玄看着她红红的眼眶,顿时便笑了,笑得停不下来,那张白得跟纸一样的脸都笑得微微泛红起来。
“咳咳咳……”笑着笑着,他便咳得更厉害了。
好半天,才止住咳嗽,应了木槿的话,哭笑不得道:“好好好,一定会好。”
木槿见他咳得难受,怨他道:“公子做什么笑这般厉害?”
纪玄但笑不语。
那笑似乎是消耗光了纪玄的大半力气,不一会儿,纪玄便偏过头沉沉睡去。
木槿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他安静的睡颜。
桌上的蜡烛渐渐地燃尽了,屋子暗下来。
没过多久,炭盆里的红彤彤的木炭也烧完了,屋子里彻底黑下来。
木槿看着看着,实在熬不住了,在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
.
翌日,
木槿睁开眼睛时,外面天色才蒙蒙亮。
醒来的第一件事,下意识先伸手去摸纪玄的手。
摸到他的手是温热的,才放下心来。
木槿的手很冰。
纪玄被她的手冰醒了。
纪玄笑了。
自从病了以后,他不但温柔了很多,还变得好像格外爱笑一些。
纪玄道:“阿槿,去取纸笔来。”
“公子要写什么?”写字毕竟是一件耗费心力的事情,木槿尝试着建议道,“要不等好了以后再写吧。”
“趁我现在还有力气,去拿吧,晚了我怕来不及……”
趁现在,他意识还清醒着,还有力气写信。
他总要安排好她的事情,他才能放心地去。
纪玄语气虚弱,但态度坚决,木槿只得去取纸笔,她问:“要什么纸?”
“信纸。”
木槿的心颤了一下。
信纸,信纸……
写什么用信纸?
自然是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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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槿拿了纸笔过来。
“扶我起来。”纪玄道。
木槿扶着纪玄坐起来,端了一个可以放在床上的小几过去,把信纸放在小几上。
纪玄提笔,在信纸上写了什么。
没写两个字,他就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一咳嗽,手跟着一晃,毛笔的笔尖便直直滴落下一滴墨,在信纸上晕染开。
临安城里无所不能的纪小爷,恐怕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写封信竟会如此吃力。
纪玄拖着病恹恹的身体,写着写着便被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写完。
纪玄把信纸叠起来,装进了信封里。
他把信封递出去,“阿槿,收起来。”
木槿垂着眼睫,双手接了。
“我要是走了,你就把这封信……咳咳咳……交给陈平,他会帮你销了你的奴籍。”
“公子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您一定会好的,一定会的。”木槿抬眸,眸中闪着莹莹泪光。
“听我说完,”纪玄道,“我走以后,你就别回纪府了,换个身份,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无论是纪玄还是木槿都知道,如果纪玄死在了别山,而木槿活着回去了,纪家的人,尤其是纪夫人绝对不可能放过木槿。
纪玄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怕木槿回去纪府,纪夫人将丧子之痛发泄在她身上,所以才写信让陈平替他销了木槿的奴籍。
“我房间的木匣子里……咳咳咳……有两千两银票,还在汇通钱庄存了一万两白银,你拿着这些钱,想必后半生能过得富足安乐了。”
纪玄顿了下,还是说道:“将来……将来若遇到合心意的人,就忘了我,重新开始吧。”
他毫无血色的唇微微勾起,笑了一声,“小爷可不想……到了天上,还得看着你……看着你过得惨兮兮的样子。”
一句话断断续续,喘了好几次气才说完整,艰难极了。
木槿使劲摇了摇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忘不掉的,公子这么好,奴婢怎么能忘?”
她的哭声渐浓,“奴婢这辈子都遇不到比公子更好的人了。”
纪玄脸色苍白地笑了下,“那就遇到一个……咳咳咳……比本公子稍微差一点点的,将就一下吧。”
木槿又使劲摇了摇头。
她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但是她就是不愿意听纪玄说的这些话,她听不了这些。
她哭得心都要裂开了,要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木槿站起身,“我去请大夫。”
纪玄想抓住木槿的手,“别去了,没用的。”
木槿往后退了一步。
她看着虚弱的纪玄,使劲摇了摇头,含着泪对他道:“我要去,一定会有用的。”
眼泪已经彻底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胡乱地抹了一把,快步跑出去了。
到了外面才发现,今日竟下雪了。
这还是别山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屋顶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雪了,远处山丘的树木上也积了薄薄一层雪白,天地间,尽是白茫茫一片。
大雪纷纷扬扬,和眼眶中的泪水一起,迷乱了木槿的视线。
她在大雪中奔跑,在铺满青砖的积雪上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无尽地蔓延向远处。
第129章 救星
这个冬天好冷,这是木槿过得最冷的一个冬天。
也是木槿淋过的最冷的一场雪。
木槿的眼泪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流个没完没了,她擦了一遍又一遍,却永远都擦不尽似的,
木槿并不算是一个很爱哭的小姑娘,可最近这一段时间,好像前十五年里所有欠下的泪水都在这里流尽了。
一想到五公子,她的泪就要流干了。
她的脸蛋和双手都冻得冰凉,冷得像冰块似的,手脚都没有知觉了。
有户人家门前结了冰,木槿匆匆忙忙路过时,没留意脚底下的地面结了冰。
“呲溜——”
她迎面摔了下去。
木槿双手蹭破了皮,流出鲜红的血,膝盖火辣辣地疼,大概也摔伤了。
她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木槿趴在雪地里嚎啕大哭,她的泪水滴落,湮湿了一小片洁白的雪,在蓬松的雪地里砸出一个坑。
没有任何形象可言。
她也不在乎,除了公子能好好活着,她什么都不在乎。
街上零零星星有几个行人从她身边经过,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即便被木槿的哭声吸引了注意力,回过头来瞟一眼,又很快就转过头去匆匆赶自己的路。
在如今的别山,有人在街上就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实在是一件太正常的事情。
别山每天死那么多人,每天都有人因为亲人的离世而痛苦流涕。
木槿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从雪地里爬起来,公子还在等着她,她没有时间在这里哭。
木槿朝医馆的方向快步走去。
雪越下越大,落在她的衣服上,落在她的头上,积了薄薄一层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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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了大夫来,
木槿从马车上跳下来,朝屋子里跑去,推开纪玄的门,第一时间过去察看纪玄的情况。
她一路上都很担心,现在看见纪玄还好好地躺在床上,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去了。
她又连忙去迎老大夫进来。
大夫诊过纪玄的脉以后,神色十分凝重。
大夫说,纪玄的情况很不乐观,以他病的程度,他能挺这么多天已经是体质强健了。
老大夫见木槿小姑娘一个人孤零零的也挺可怜,最终,叹了口气,隐晦地提醒木槿,也就这几天了,还是早些准备后事吧。
大夫走了。
木槿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好像喘不过气来了,她摘下面衣,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的空气。
雪花从她眼前飘过,她仰头看着天上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似乎有雪花钻进了她的鼻腔里,呛得她眼泪又出来了。
准备后事,怎么能这么草率地就下结论呢?五公子还那么年轻,他才十七岁,怎么可能就要死了?
木槿完全无法接受大夫说的话。
纪玄大概是早上写了那封信耗费了太多心力,所以一直睡着,因为病痛,连睡梦中眉头都是紧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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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木槿给纪玄擦洗完身子,端着盆出来倒水。
不知道为什么,她今日好像有些晕晕乎乎的。
木槿下意识甩了甩脑袋。
突然,一个黑影屋顶上落下俩,直直落到木槿的面前。
“砰——”木槿吓得盆都掉了。
砸在地上,水花四溅,溅湿了木槿的裙边。
木槿看了一眼对面这个不修边幅、胡子拉碴的男人。
她有点腿抖,这次的贼,胆子都这么大了?完全不避人,直直落到人的面前。
对面的男人问:“纪玄呢?”
不是贼!对方连公子的姓名都知道,是直接冲着公子来的,不、不会是来找五公子寻仇的吧?木槿心尖一颤。
木槿硬着头皮,面不改色道:“这里没有什么纪玄。”
徐丘:“?”
“不可能,我都来两次了,绝对不可能走错!”
木槿瞪大了眼睛,都来刺杀公子两次了?
天太黑,看不太清人的表情,徐丘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是他又说不上来。
既然从纪玄这个小丫鬟嘴里问不出什么,他直接进去看看就好了。
徐丘大步朝纪玄的屋子走去。
他还是第一次走纪玄房间的门。
一推开门,一股浓得呛鼻的药味儿迎面而来。
徐丘愣了下。
徐丘连忙问身后匆匆追过来的木槿:“你们公子病了?”
木槿愣了下。
不是来寻仇的么?怎么还会关心她家公子是不是病了?
他……不是来寻仇的?
木槿点了点头。
徐丘蹙眉:“不会是瘟疫吧?”
木槿又点了点头。
徐丘:“……”
徐丘伸手打了自己嘴巴一下,“还真让我给猜中了。”
徐丘摸出面衣带在自己脸上,然后朝纪玄的床边走去。
纪玄不知何时醒了,苍白的脸色露出一点笑意,感叹了一句:“徐大人活着回来了啊。”
“对啊,幸亏我活着回来了,不然你也得挂在别山。”
纪玄病了,脑子还算清醒,反应一如既往地快,目光灼灼地看向徐丘:“你有办法?”
他这些日子一日日消沉下去,是因为看不见任何希望,但是一旦有活下去的希望,谁不想活着呢?
“当然,我紧赶慢赶地赶过来,就是怕我大侄子出什么事,还真让我赶上了,你看!”徐丘抚掌。
虽然纪玄现在看起来很凄惨,但是丝毫没有唤起徐丘的同情心,他看起来甚至还有点儿幸灾乐祸。
徐丘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颗黄豆大小的、乌漆墨黑的药丸,不由分说塞到了纪玄嘴里。
“来,先吊个命。”
“别一会儿没说两句话真断气了。”徐丘道。
纪玄吞下了那颗药丸,木槿连忙扶着他稍微抬起一点头,给他喂了两口水。
木槿心道,这人说话也忒不中听了些。
她不知道,她家公子之前动不动就说徐丘的丧气话,徐丘这会儿是寻找机会故意报复回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