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老亨利每年在春节时做的那种点心。费时费力数道工序,装盘也务必美观,其实不过是糯米和面粉产物,营养单一,热量还高得可怕。
如今,站在夜风呼啸的街头,手里捏着一只滑稽变形的空纸盒,傅亚瑟又一次陷入了怀疑。
他明知道,眼下所感到的愉悦,只是暂时的化学感应;只是舌上皮味蕾、味细胞及味受体的相互作用;只是一系列复杂信号经由味觉神经对大脑味觉中枢的刺激。
他还是愉悦地想起了那个“鲜”字。
真奇怪,英语有近六十万个单词,常用词汇三至四万。
但在此时此刻,他首先,也是唯一能想到的,却是一个从未用过的中国汉字。
他的中文老师说得对,这种滋味真的难以用语言描述。
只能是这个“鲜”字。
必须是这个“鲜”字。
傅亚瑟正在回顾那次失败的实验,以期找到失败的原因,又一个纸盒被推到他面前。
“只吃面条哪有味道,尝尝这个?”
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狡黠的笑意,纸盒里盛着的是他觉得眼熟,又不敢相认的食物。
“香辣鸡丝。”秦椒解释道,“本来应该凉拌,但是我实在不想多花几英镑去买酱油醋了。”
鸡腿肉被撕成一缕缕,与切做细条的腐竹一起,被艳红的调味粉末包裹,一看就相当刺激。
“闻起来就好香啊。”吕珠珠笑着说,“我是真不能吃辣,否则一定要试试。”
老亨利没说话,但是一叉接一叉的动作说明了一切。
“不是说为了亨利的健康,你要全面了解他的饮食?”秦椒把纸盒又朝他推了推,“那就亲自尝尝看呀,我们中国人常说,实践出真知。”
她双眼微弯,瞳孔中光彩流转,既似期待,又似挑衅。
傅亚瑟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停在老亨利的叉子上:“我会试试。”
“傅医生真是孝心可嘉!”
“只是尽医生的义务。”
“了不起,仁心仁术!”
记起傅医生的科室,秦椒扭头去关心老亨利:“你的肝脏也不好?那快别吃辣了!”
“我的肝脏新鲜得像个小伙子!”老亨利笑笑,“这小子只是临时抢了我家庭医生的工作。”
说笑声传入傅亚瑟耳中,变得模糊不清。
吃了一口“香辣鸡丝”,他的五官正处于受惊过度的状态。
为避免失态,他只能调动全身心来忍耐。
“真哭了?有这么辣吗……”秦椒虽说有心捉弄,此时见他这副模样也吓了一跳,“哎,你还好吧?哈啰,傅医生?”
傅亚瑟一手按住台面,指节已然泛白。
“只是生理性流泪。”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脸,把赤红的眼尾藏进阴影,“辣果然是一种痛觉。对加速全身血液循环有一定好处,不过建议还是不要过量摄入。”
迅速点评完毕,他客气颔首:“少陪,我有个……电话要打。”
秦椒将信将疑看着他疾奔而去的背影,再看看吃得很欢的老亨利:“你们真是一家人?”
老亨利耸耸肩:“不可能抱错。他的鼻子眼睛都同我大哥一模一样。”
他又安慰秦椒:“那小子只是很少吃辣,不会有问题的。就算真有问题,他自己就是医生。”
吕珠珠却塞了一样东西给秦椒:“担心他就去看看咯。这个拿好,有用的。”
第27章 仅仅是出于人道主义关怀
“不是担心,只是善良。”
心怀大度的秦椒一路寻去,果然在河边找到了并没有打电话的傅亚瑟。
旁边处就是那口卫生又安全的直饮水机。
她还来不及表达关怀,傅亚瑟就循着她的脚步声投来一瞥。
顿时,秦椒觉得兜里的东西变成块碳圆儿。
一时间她拿不定主意,怎么开口才不会让自己没面子。没想到傅亚瑟先开口:“接水?”
说着就朝旁挪了两步,又做了个请她自便的手势。
弯酸,这绝对是在故意弯酸她!
秦椒搓搓空无一物的双手,一咬牙:“我是来向你道歉的!刚才故意激你吃辣,是我不对。我只是……”
“只是看不惯我的健康饮食标准。”傅亚瑟平静地接话,“无妨,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普通人不能真正理解健康的重要性,这很正常。”
他口说“正常”,语气温文,秦椒却分明听见了“愚蠢的凡人”和一声冷笑。
“普通人如果不能吃辣,都会提前打声招呼。”
“些许辣椒粉而已,我的体质还没有脆弱到你想象的那样。”
他身子前倾,压在河边围栏上,大衣下衬衫领口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泰晤士河的波光灯影倒映在镜片上,竟让秦椒看出了一点落寞。
“真的?”她怀疑地将视线下移,停在他和栏杆相接的部分,吕珠珠感兴趣的昂贵大衣都被压出褶子了。
“胃疼就回去喝点热汤。”她默默给自己的善良点赞,“大不了我单独给你起一锅不放盐的,不过冬笋就没有了。”
“只是受刺激后的小小痉挛,很快就会消失。”傅亚瑟唇角微牵,“上一个挑战我标准的人,可是用了各种垃圾食品和整整一个学年。”
“然后呢?”秦椒不禁好奇,“那个人还活着吗?”
“活着,你见过,名字是伯尼。我们平均每周打一架,新学年他就学会了明智的放弃。”
秦椒松了口气,又迟疑地看向他:“既然你知道,就没想过……稍微调整下你的标准?”
“为什么?”
“这还用问为什么?”秦椒愣了愣,才发现他只是表达不屑,而非真的需要回答。
撇撇嘴,她还是忍不住说出心里话:“你这样一直挑三拣四,不会有人乐意同你一起吃饭的。”
“与乐意无关。进餐只是出于需要,无论单人或多人,亦无论为满足生理需要还是社交需要。”
傅亚瑟手撑栏杆,挺直脊背,垂眼俯瞰河中灯影。
“幸运的是,我向来没有多人进餐的必然需要,而需要我陪同进餐的人,自然会乐意,或者,至少表现得乐意。”
秦椒被这理直气壮的口吻震惊了,又听他不冷不热地问了自己一句:
“你就没想过调整配方,给炸薯条提供番茄酱?”
“首先,它就不是炸薯条!土豆松吃的就是个酥脆,被酱汁弄湿还怎么吃?!就不能惯着你们洋鬼子的歪风邪气。”
她说完一愣,旁边的男人已冷冷道:“哪怕为了他人“乐意”?”
这要怎么反驳?急!秦椒深吸一口气,双腮鼓如河豚。
好几分钟过去了,两人始终沉默地盯着河水。
傅亚瑟终于又开了尊口。
“今晚的女士,就是你那位朋友?”
“是又怎么样?”秦椒立刻警惕起来。
“一个小忠告,她不适合参与你的……呃,新事业。”
“就因为她有乙肝?”秦椒瞪圆了眼睛,声音蓦的尖厉,“你放心,珠珠自己比谁都介意这个,从头到尾她就没有碰过任何食材!就算是开车和搬东西,难道你没看见她的手套?乙肝只有三种传播方式,你告诉我,你在害怕哪一种?”
“我的意思是,乙肝患者不适合劳累,冬天尤其是病情高发季节。”
秦椒嘴唇翕动,想要为误会道歉,就听他又冷冷道:“当然,她的非法身份注定会成为困扰。”
“哦,然后呢?你打算给移民局打电话?”
傅亚瑟愕然扬眉,语调瞬沉:“我或许存在缺点,却不至于卑劣至此。”
秦椒被这突然肃杀的神色震住了,回过神来又觉得他说法可笑:“或许?真没想到,傅医生居然这么不自信。”
“一个人有没有缺点取决于他人评价,不是自己能决定的。”
“还真是相当自信……”秦椒感叹摇头,把兜里揣了许久的东西朝他一递,“喏,这是珠珠给你的。薄荷糖,解辣神器。”
傅亚瑟接过薄荷糖,又还给她:“谢谢,现在不需要。”
对上秦椒的目光,他忍不住替自己辩解一句:“我是个医生,肝病专科的医生,我很清楚乙肝的三种传播方式,从未对疾病或病人有过畏惧。”
“明白了,傅医生怕的当然是糖分超标。”秦椒笑嘻嘻拆开包装,喂了颗薄荷糖给自己,又朝旁边一递,“无糖的,零卡路里。珠珠是模特,饮食标准比你还苛刻。试一试,真的解辣。”
傅亚瑟略一迟疑,将手心缓缓摊开。
一粒蓝白相间的薄荷糖滚入他手心。
“那种火烧火燎的感觉还有吗?”秦椒期待地望向他。
他缓缓摇头,将糖块压在舌下,同时也压住了有关无糖不代表健康,以及薄荷成分会对肠胃造成刺激的科普。
秦椒欣慰地点点头:“回去再喝点汤。你看,我请你吃了饭,珠珠请你吃了糖。为了中英友谊长存,你知道应该怎样做的哦?”
傅亚瑟从不知道有句中国俗话叫“吃人嘴软”。
一丝疑惑从眼中掠过:“谢谢?”
于是他又给了她一个“小小忠告”。
“你申报流动摊贩所用的健康证明,还是从前那份?”
“又没有过期,当然可以用。”秦椒立刻会意并摇头,“我的确和珠珠住在一起,但我们一直很注意,不可能被传染。”
“是否被传染,取决于是否有确切的医学支持。”
道理是这个道理。
可体检现在是真的做不起。她能享受的公立医院根本不会提供常规体检,剩下的选择只有专业的健康保险机构,或是私立医院,单个项目至少一百多英镑起步。
秦椒抬头望天,小声嘟哝:“要不,你还是把糖还我吧……”
第28章 折耳根神在上
两天后,傅亚瑟又在摆摊车前出现,几分钟后离开并留下了一盒巧克力。秦椒将此理解为对那颗薄荷糖的还礼。
她高高兴兴吃了一块,瞬间眼前一黑。
100%黑巧克力,零糖添加,纯可可脂,很健康,很傅亚瑟。
中英友谊的小狗就这样被苦死了。
罪魁祸首对此毫无觉察。自那之后,他隔三岔五会出现一次,每次大概逗留五到十分钟。有时和老亨利说话,有时老亨利都懒得理他,他就站在那里沉默地打量小摊。眼神与其说好奇,倒更像审视。
他一来,秦椒就会想起被监考老师支配的恐惧。
英国法律规定,流动摊贩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摆摊,所以每天出摊,秦椒都会把车挪个一段距离,有时甚至会挪到泰晤士河对岸。
真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找来的。
老亨利更是愁眉苦脸:“听说这个表的定位追踪可以单独关掉。Chilli,你会不会?”
定位关掉了,但那天傅亚瑟照常出现,还冷冷提醒老亨利“及时修理故障”。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血亲之间的羁绊?”秦椒只能这样猜测。
“见鬼了,他又不是我亲孙子!”老亨利气恼地摆摆手,“一个正在竞聘主任医生的家伙,哪来的闲工夫。这么有空,为什么不去和女朋友约会?跑来盯着我这个老头子,蠢蛋!”
秦椒忍不住笑了。心想原来大洋这边的老人家也是一样操心。就连这种“嘴上各种埋怨,心里分明得瑟”的口气,同自家奶奶简直一模一样。
自从听了傅医生的小忠告,她第二天就不敢让吕珠珠出门劳累,也不好意思一直让老亨利帮忙开车。原本打算每天花个十几镑雇代驾,老亨利却给她推荐了个人选。
“我有个徒弟,他很乐意帮忙。”
一听“徒弟”,秦椒就想起她在熊猫饭店品尝过的那一桌“黑暗料理”。
“不只能开车,平时还可以帮忙打下手。”
老亨利看出她的顾虑,再三保证对方虽然天赋有限,却很有学厨热情,也能服从安排行事。
接下来,他还说了个让秦椒泪眼汪汪的故事。
“艾瑞克只有十九岁,他的亲生母亲是中国人,从前是熊猫饭店的常客。她已经离开很多年了,艾瑞克却一直没有忘记她做菜的味道。
“他中学毕业的成绩很好,完全可以读一所不错的大学,他却选择成为一名厨房学徒,从扫地刷碗做起。
“他的父亲和继母也非常支持。每个周六,他家的晚餐一定会是中国菜。熊猫饭店关门之后,可怜的小家伙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
“我们现在就联系他!”
见到艾瑞克本人后,秦椒发现这个“可怜的小家伙”膀大腰圆,笑容爽朗,微微卷曲的黑发和黑色眼睛看着就很亲切。
他一来就开心得不得了,表示报酬多少不重要:“我可以吃这些土豆吗?我可以学这种中国功夫吗?”
秦椒对手艺并不藏私,当即就让他切个土豆丝看看:“其实土豆松做起来很简单,只有两个关窍。一看刀工好不好,二看对火候的掌握。”
“土豆丝?没问题!”
艾瑞克信心满满拿起个土豆,然后茫然:“我没有看见刮皮刀。”
“用菜刀。”秦椒把自己的递给他。
几秒后,秦椒后轻咳一声:“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先学走,再学跑。也就是说……为了学会这种中国功夫,你需要多削几筐土豆皮。”
“我明白!”艾瑞克对洗土豆和削土豆的工作毫无怨言,“在挑战十八个铜人副本之前,必须先扫十年地板。”
他乐观又自信:“削几筐土豆太容易了!具体要几筐?我可以从现在就开始!”
秦椒又是一声轻咳:“我的意思是,削出的土豆皮能装满好几筐……”
艾瑞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还有,削皮的时候要尽可能薄,尽可能贴着土豆本身的形状,像这样……”
看完秦椒的演示,艾瑞克的笑容终于消失了:“这么薄的土豆皮要装满几筐?那一定不只十年!”
老亨利推荐得不错,艾瑞克为人勤快又热心。有了他帮忙,小吃摊的日常经营顺畅了许多。
至于生意,仍是不好不坏,有时能卖两三百份,有时却只有三四十份。秦椒精心调配的川味香辣料更是备受冷落。
就连吕珠珠也劝她:“要不就买一瓶番茄酱放在旁边,千岛酱也可以,黄芥末酱也可以,还比你这些花椒辣椒更便宜。只要钱落袋了,你管他们怎么吃,吃进嘴的味道又怎么样。”
突然有一天,客流量明显增多,前前后后十几拨,大多数是黑发黑眼的中国同胞。
秦椒应接不暇,又惊又喜:“今天这附近是有什么活动吗?”
“活动?就是来吃你家的土豆松。”有个女孩笑着拿出手机,“姐妹,你要火!Lady J在X书上晒了图。我们英村留学群好多人都说要来打卡!哎,这份是我的?别动,让我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