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倡佛,自太皇太后杨氏诚心向佛奉为美谈,便繁盛于京。
恭扬侯夫人久闻济惠德名,头一回见到他的弟子,不成想是如此一个清俊的儿郎。
吕乐瑶见母亲神情的细微变化,也抬目看去,也为之微微愣神。
他先前垂首施礼还看不清形貌,离得近些才清晰的看出如松竹般挺拔的身姿,朗如明月,面目怀柔,逸世出尘。
若为勋贵簪缨,风流京华,想必也是一道佳景。
吕乐瑶不由得惋惜。
这时候她倒看得起吕乐萱了,她半点不为所动的模样,匆匆掠过一眼昙佑,便一直用余光偷偷观察着朱槿。
“长公主殿下瑰姿艳逸,仪静体闲,又精于佛法,备受宠爱,想来定云侯夫人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个好儿媳。”
女子闲话家常,必然是提及婚姻嫁娶。朱槿与皇帝同岁,是为太皇太后守了重孝,恭扬侯夫人也就不拿她作孩子,张口便是婚事。
第十五章 画舫
朱槿只是僵了一瞬,立即恢复了常态,只回了一句:“夫人抬爱嘉宁了。”
她话里局促,恭扬侯夫人只当她娴静,没有多听过这些话,想着自己还是唐突,便又说起其他:“殿下自谦,我府上几个姑娘倒都顽劣,若是有殿下一二分风采,怕是夫家会好找得多。”
她笑意温柔,自然而然地把吕乐瑶和吕乐萱引了出去。
朱槿便看向二人,两人都是花容月貌,但吕乐瑶通身自信华美的气态显然看出受着家族宠爱,吕乐萱则在她投来的一眼飞速回了一个浅淡的笑容,打扮也素一些,柳眉杏眼,像是个柔心弱骨的人物。
这哪里不好找夫家。
恭扬侯府的牌子摆在那里,两个姑娘又是姿容妍丽,朱槿心下微叹,却也很想知道恭扬侯夫人想从自己这个万事都需要依赖皇上的公主身上得到什么。
景江亭轩榭楼台几经扩建,工巧精致,临江还停着几艘华丽的画舫。
向守卫递过帖子后马上有人高唱,“嘉宁长公主到!”
朱槿十八年的生涯中少有这样高调的时刻,顿时园中众人纷纷一拥而上一口一个拜见,声音整齐中又夹杂着许多细小的差异,听得朱槿脑子嗡嗡响。
吕乐萱看着涌上来的众人烦躁的程度更甚,咬着下唇又随着嫡母和嫡姐离得远了些。
朱槿喊过平身,几道再明显不过的注视落到她身上,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修仁同长青长松换了位置,到了朱槿身边,替朱槿解释:“那是定云侯府三姑娘赵含意与表姑娘秦妍。”
夫人的聚会自然和小辈们不同,眼下只有秦妍,看向朱槿眼中的敌意实在明显。
戏本子里这种情节可不少,朱槿猜也猜得出来是赵泽兰的缘故。
昙佑倒是对秦妍的目光皱了眉,朱槿却道:“你不是同昙明有约吗?不然先过去吧?”
他只是无人在意的小角色,今日露过脸也就罢了,昙明约过他见面,昙佑是打算中途离席去找昙明的。
只是此刻,他犹豫着道:“赵泽兰今日应当也在,殿下多注意些。”
朱槿轻笑,“我好歹是个长公主。”
昙佑默了默。
“让修仁跟着你,晚了一起回宫。”朱槿道。
修仁犹疑片刻,应了一声,昙佑不再多说什么,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转头时吕乐瑶带着吕乐萱朝朱槿重新走来,“殿下可想游湖?景江亭别的不说,江畔景致宜人,游湖会有不少乐趣。”
吕乐萱听到她这么说自然求之不得,也跟着道:“是啊,每次来景江亭坐画舫的人可多了。”
朱槿冲她们微笑,点头答应:“好啊。”
几人正说着,赵含意的声音也插了进来,“欸,殿下要去坐船吗?”
赵含意第一次见朱槿,见了面对她倒是有不少好感,便拉着秦妍凑了上来,她是未来驸马的妹妹,头一个冲上来旁人自然没话说。
她又行了一个简单的拜礼,“臣女赵含意,殿下要是游船不如也带上我们吧。”
朱槿原来是想避开秦妍的,只是眼下前脚刚答应吕乐瑶,再反口未免刻意,只好再次微笑点头,“那就一起吧。我头一回游船,还请你们多担待。”
性格也随和。
赵含意默默在心底给朱槿打了个勾,脸上的笑意更甚。
吕乐瑶目的达成,也勾了笑,挽着赵含意的手将朱槿身边的位置留给吕乐萱率先道:“殿下,我们先去为您找船。”
吕乐萱目的明确,自然紧紧跟着朱槿,这样一来秦妍就落了单。
她没赵含意那样天真单纯,明白了吕乐瑶是故意的。
朱槿很犹豫要不要与秦妍一道,还未开口秦妍便一个人转身,吕乐萱也同时对她开口:“长公主殿下……”
朱槿只好作罢,边走边看向她露出微笑。
“听闻长公主殿下自幼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吕乐萱道,“殿下是个极有佛缘的人呢。”
她的话音轻轻的,很符合她弱柳扶风的长相。
朱槿淡淡笑着,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只道:“侥幸抄过几卷书罢了。”
两人相携进到画舫,吕乐萱挑着话题聊,称不上一见如故,但朱槿能够理解。
就像有人天生契合,有的人却要使尽浑身解数才能得到一点反馈。
朱槿不介意去做一个好心人。
画舫牵着粗大的麻绳系在岸边,稍微动作就摇晃起来,吕乐萱这时候讨了个巧,自己先上了船,让朱槿搭着自己的手上来。
朱槿这下真心实意地冲她道了声谢,只是身后马上传来秦妍的冷笑,“恭扬侯的姑娘就这么上赶着给人为奴为婢吗?”
她心里有气,一面是冲着吕乐瑶,一面却是冲着朱槿。
吕乐萱是庶出,自小做惯了居于人下,但恭扬侯府后宅并没有那么多不知规矩的人,敢当着吕乐萱说她谄媚,此时涨红了脸,却碍于秦妍的身份不敢出声。
吕乐瑶心里骂了一句废物,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表姐,”赵含意回过神,出口替吕乐萱解围,“乐萱姐姐是好意。”
朱槿笑笑,也道:“本宫第一次上船,要多谢乐萱照顾。”
朱槿既然开口,秦妍便转了话头,“听闻长公主殿下与陛下一母同胞,生母是前陈贤妃,外祖是先帝太傅,十年阁臣,想必殿下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吧?”
秦妍的舞艺闻名江南,自小由家中寻名师教导,她真不信一个在山里长大的名不见经传的公主有什么资格嫁给赵泽兰,而且公主出降,朱槿是君,赵泽兰是臣,她还得压赵泽兰一头。
长松性子急躁些,听不得这样的话,刚想出口又被长青拉住。
朱槿看向秦妍,脸上的神情颇为寡淡,“不知秦姑娘有何指教?”
秦妍闻言,道:“若是中秋宫宴上,臣女献艺赢了殿下,不知殿下可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朱槿的神情在秦妍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便全然变了番模样,令身旁的吕乐萱都察觉到了一阵诡异——她的眉目舒展,一派轻松,嘴角绽开笑意,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开心的模样。
可不应该。
秦妍此时没有说要求却偏偏要等中秋宴,朱槿如果答应下来就算是吃了暗亏。
她刚想提醒朱槿,朱槿却已经笑意盈盈的答应下来:“好。若是本宫能做的,本宫绝不推辞。”
瞌睡来了就送枕头。
朱槿想,她正好不知如何跟定云侯及何太妃说。
秦妍的心思几乎是明面上摆着了。
秦妍也尚未反应过来朱槿为什么答应的如此爽快,一时之间愣在了原地。
难道她真的身怀绝技?
秦妍警惕地看着朱槿。
听朱槿的话像是全然不在乎赵泽兰一般。
吕乐瑶没想到会是这样。
可赵泽兰这人的的确确是翩翩公子,就算是自己,也未尝不曾起过半点心思。
听闻前几日还亲笔绘了花样,特意赶着盂兰盆节给景元宫送了两只纸鸢。
她正如此想着,画舫凭水飘荡,景江外的原野上忽的放飞了一只纸鸢。
朱槿自然也见到了那只纸鸢,举目望去,又是相似的模样。
她回过头问起赵含意,“你哥哥今日也来了吗?”
赵含意回道:“自然。今日的宴会是徐家哥哥为程家哥哥所设,不仅我大哥哥来了,二哥哥也来了。”
提及赵兹华,朱槿有些尴尬,赵含意来时分明被母亲耳提面命过,此时难得看见了别人脸上的情绪,忙挽回道:“殿下不必抱歉,这是二哥哥自己的错,二哥哥听闻自己放走贼人之后还和想亲自给殿下道歉呢。”
朱槿听了更加窘迫,吕乐瑶看不过去,道,“殿下,我们去甲板上看吧。秋日江面平静,没了顶上的阻碍很有秋高气爽的滋味。”
朱槿道好。
秦妍却没动,“我就不去了。”
又不是给自己放的。有什么好看的。
她这样想,目光却又忍不住往外飘。
若是赵泽兰秉烛也愿意为她绘好图纸,亲自去准备纸张骨架,送去匠人处只为了制成两只风筝,她必定时时刻刻找时机放出去,怎么会像朱槿那般,又是害的兹华失了官职,又是全然不过问一分赵泽兰的事。
她不愿出去,自然也没人强求。
几人来到甲板,朱槿的发丝被风吹起,遥遥地望着江面两旁。
这一段的江景未入市井,此岸是勋贵赏景的园子,彼岸又是一片原野青山,面向西北,正好隐约能看见灵山塔的影子。
她有些想念灵山塔下的那片桃花林,即使花败,她的酒窖还有一片桃林香气。
那只纸鸢在江对岸,那就一定不是赵泽兰放的了。
朱槿暗自松了一口气。
“殿下,对岸有人骑马放纸鸢呢。”吕乐萱在身边道。
朱槿顺着她的话看过去,果真是一行人,三五个人的模样。
然而朱槿的目光一深。
放纸鸢的那人骑着一匹枣红的马冲在最前,那披散的头发,身上的服饰明显是外族打扮。
“还真是!我们下船看看吧!正好前面有停靠的地方。”
赵含意显得很兴奋。
吕乐瑶拉住她,“含意,殿下还没发话呢。”
她有时候也很佩服定云侯,竟然教出了赵兹华和赵含意两个人。
“啊,”赵含意听她这样讲,把目光转向朱槿,有些可怜兮兮地道,“可以吗?殿下?”
她这么说,朱槿也不好不应,只能点头答应。
第十六章 尘微
赵含意跳着下了船,几人循着纸鸢走过草地,拨开草丛,一匹枣红的骏马正远远地在一旁吃草,而纸鸢的线握在一个穿着卷草纹藏蓝袍的男人手中。
他背对着他们,看不清面容,像是一点也没发觉有人闯入。
朱槿走在最前面,长松冲他喊道:“方才是你骑马放纸鸢吗?”
那人转过身,竟然十分年轻,剑眉星目,整个人像是一柄出鞘的铁剑,锋芒凌冽。
只是,毫无疑问,是蒙古人。
朱槿的眉头皱起来,对面的人却露了笑,说了一句话,是蒙古语。
朱槿听不懂,其他几人也同样是一头雾水。
正以为不能交流时,那人忽然走近了朱槿,直至她面前三步才停下。
长青长松下意识地挡在朱槿身前,戒备地看着他走近,“大胆!你想干什么?”
朱槿隐约觉得不对,只是这念头刚出,面前和身后同时传来声音。
身后喊的是:“大胆!何人在此乱闯!”
而身前,纸鸢的线忽而断裂,蒙古人高大的身影覆盖了她,对她用着流利的汉话道:
“汉人的公主,很高兴见到你。”
朱槿愣住。
很快赵含意惊讶的声音传来,“肃王殿下?!”
她没来得及思考面前人的用意,选择了向后转身,隔着一段距离,与马背上熟悉又陌生的人打了个照面,都从对方的神情上看出了惊愕。
只是朱熙的惊愕中夹杂着更多。
是那时朱槿没有完全懂的东西。
她实在是与朱瑜长得太像了。朱熙想。
像到即使几年不曾见过她,也无人不会认出她朱瑜的妹妹。
朱熙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昙佑到了普庆寺,立即有人引他去了昙明暂住的禅房。
昙明罕见地静坐在一旁,听见他推门的动静才有所动作,像是回过神一般,“噢,你来了,坐。”
昙佑默了默,坐到了他对面。
昙明继续道:“嘉宁带回的那两个孩子,住持给他们找了间禅房住着,也偶尔让他们干些杂活,不过小的还是救过来了,一直说想见救了他的贵人。如海回去了,他寺里还要做许多事,不好一直在外面。灵山塔……这是师傅留给我们最后的东西了,你若可以,还是早些回去……然后……然后还有,嘉宁的玉佛……”
昙明说着在身上翻找,掏出那个带裂痕的玉佛递给昙佑,“你转交给她吧。”
“师兄,”昙佑接过玉佛,却忍不住看向他,“你……”
为什么是这种交代后事的态度?
“嘉宁说莲心不会死。”昙佑道。
昙明顿了顿,“父亲说,希望我回去。”
昙佑怔住,“为什么……”
“师弟,”昙明道,“我当初是私自出家的。本朝规定,出家剃度需要征得父母许可。”
“皇上下诏说姚家女劫掠嘉宁,父亲已经上了告罪书,说他当年动了恻隐之心帮过莲心出逃。很快就会下狱。”
昙明抬头,“听闻昨日早晨京兆府尹被鼓声惊醒,来人称自己才是姚家之女姚绻,特地千里迢迢跑来伸冤。”
昙明问昙佑,“你觉得,曾经和姚绻结亲不成的我,会如何?”
昙佑露出一点迷茫,昙明苦笑,“师弟,师傅说要你好好护着嘉宁。你……一定要好好护着她。”
他望向窗外,秋风渐起,吹动枝头一片枯落的树叶。
寒意渐起。
嘉宁公主是先帝膝下唯一一个自出生就取了封号的公主,有人说“嘉宁”是陈贤妃在孩子出生前取下的,陈贤妃生产时并不顺利,朱瑜出生后就有了难产的迹象,先帝为此才去拟了诏书,直接为朱槿赐了封号。
幸好,朱槿有惊无险的出生了。
那大概是钦国公灭门前后,少有的几件好事。
朱槿是有食邑的,并且在朱瑜登基之后升为长公主,食邑还增了不少。
在太皇太后膝下时,这些一向是由方长秋找人打理的,方姑姑去世后,也就一并转到了何太妃手上,但若是就这么草草将两个孩子送到庄子里,也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