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妃说他中秋会回京,彼时朱槿应当可以和他说说这些,总归能多注意些。转而想到的,确实自己那轻飘飘的同情,似乎还是太过苍白。
她看着这个孩子,隐隐想象着几个月前这个孩子也有着完整的家庭。然而那点微末的幸福,就在一场外族的侵入中轻易消逝。
她此刻莫名想到何太妃那时对她说过的话,自己是一个国家的公主。
而面前的孩子,也算是她的臣民。
但是她所能帮助他的,也不过是摸了摸他的头,轻柔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回答:“孟伯由,我弟弟叫孟仲平。”
朱槿便道:“你们可愿意随我入宫?”
原本显得沉稳的孩子听见她口中的“入宫”二字此时也不免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昙佑赶来时,正好看见朱槿温柔的摸着一个孩子的头,神情是少见的哀怜与悲伤。那种悲伤是浅淡的隐含在温柔之下,或许连朱槿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她的变化。
仿若一尊慈爱的观音像。
是红尘间的观音,是世人眼中的观音。
灵山塔是远离尘烟的地方,她生于红尘中,也将归于红尘的罗网之下。只是在红尘之中,他不能让自己沉在网中。朱槿不知道,他并非只有自己。尽管会痛苦,但不能遗忘的自己。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她身旁,与她相隔三步。
“嘉宁,”昙佑道,“你不能带他们回宫。”
朱槿转过身,却目光警惕。
很尖锐的神色,却很有皇家的气质。她就像金殿上的帝王那样,冷眉冷眼,问:“为什么?”
昙佑道:“你想要整个景元宫为你陪葬吗?还是说,要让这个孩子变成另外一个修仁或者苏玉?”
他什么都看在眼里。
朱槿此刻才忽然发觉,昙佑的敏锐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不曾主动接触修仁,更何况是苏玉,却只从他们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之间窥见了那些深宫之下的不堪。
朱槿在心底由衷地升腾起强烈的火,如同灵山塔他向她解释地狱的存在那样。但这次,她忍了下来,“那你觉得,我该拿他们怎么办。”
昙佑道:“去找赵泽兰。”
朱槿听见他说出口的那个名字,冷硬的嘴角忽而一僵,竟是半晌未曾反应过来,乌黑的瞳仁像是尖针刺入一般紧缩了一瞬,最后变了一副神情,轻笑了起来:“……你说的有道理。”
“可我不会去找他。”
她不可以欠赵家的人情。
她已经在皇陵同祖母道过歉,她不愿意耽搁赵泽兰。
第十二章 失火
她不愿意去找赵泽兰。
昙佑的眼眸飞速的略过一丝不知名的情绪,然而很快便被他敛下。
他没有再说话。
海青下的手掌却已经紧攥成拳,似乎要让手中的念珠凹进血肉。他想倘若他再理智一点,再无情一点,可能会平静地反问嘉宁一句:“为什么?”
那应当是鲜血淋漓的一幕。
也太过卑劣。
只是场面就此僵持,反而要轮到孟伯由出声:“我愿意入宫。”
他说的很痛快,但是紧接着又朝朱槿跪下,俯身道:“但求贵人开恩将我弟弟送入佛寺。”
昙佑看向朱槿,她如此轻而易举的动摇了。
“嘉宁,你是长公主。有时候,你可以决定一个人的命运。”
并且影响无数人的命运。
昙佑看着伯由,像是看到了多年前劫后余生的那个小小沙弥。
朱槿在很长的时间里并不知晓她有多么大的力量可以改变别人,只是,面前的孩子满面尘土,几乎要与每日被践踏的泥土融为一体,她又该如何残忍地剥夺一个孩子的可能性。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玉佛吊坠,递给了孟伯由。
“你拿着这个去普庆寺找智远方丈,叫他先寻处地方给你们居住。过些日子等你弟弟病好了,我再为你们找找人家。”
孟伯由小心翼翼地接过玉佛,“殿下大恩,伯由日后愿做牛做马报答殿下。”
朱槿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我并不需要你做牛做马的报答,此前是我考虑不周,如果可以,我希望世界上为别人随意驱遣的人更少一些。”
她话音刚落,昙明带着大夫匆匆过来,朱槿连忙让出道路,转身留下背影,下意识地朝昙佑的方向走去,又在几步的距离下猛然想起,站定在原地。
孟伯由看着那处,心底却在想着朱槿方才的话,努力去思考那句话的含义,那是他从未听过的话。
朱槿不去看昙佑,好在昙明送过大夫后马上过来,向两人道:“今日过节开着门的医馆着实不多,这大夫还是多亏了莲心姑娘。”
朱槿立马问:“你见到莲心了?”
昙明笑了笑,“见到了。她的游行差不多结束了,去换了衣服估计就来。”
朱槿这时果断得厉害,丢下一句“我去找她”,转身就跑得没影儿了。
昙明却没有去追,脸上的笑意缓缓褪去,神情变得有些恍惚而复杂。
“师兄,”昙佑还未走,昙明一向心思敏锐,今日却没有看出朱槿明显与他又吵起来,已经是反常,然而更反常的却是昙明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只说:“我没事。你去追殿下吧。她一个小姑娘,别出了意外才好。”
昙明自拜入济惠门下,是最为洒脱不拘之人。昙佑原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被凡尘所拘束。
只是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朱槿沿着原路去找莲心,她正在发着呆,等朱槿在她身边叫她,才忽地反应过来,向平常那样笑起来,“殿下玩的开心吗?”
朱槿说不上来开心不开心,只好道:“宫外很热闹。”
莲心点头,目光又落到面前随着流水缓缓飘远的河灯,“是啊,很热闹。但是也很寂寞。殿下应当是这样想的吧?”
朱槿陪着她坐下,忽而问起:“你为什么会出家?”
寻常女子终究要嫁人,成为尼姑女道之人并不常有,反而是皇室比较多。毕竟与皇室沾亲的人,都无法再寻常对待。
莲心垂下眼,“……殿下,我给你讲一桩我故乡的旧事吧。”
“我生在江南,那时江南有一户大姓,家中很是富裕,没几年竟还出了个进士在京中任职,于是那户人家越发显贵。自然,家中的几位姑娘也就被求亲者踏破了门槛。那大姓人家却看不上这些求亲的人,挑挑拣拣之时,恰逢京中传来消息,为这家姑娘寻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位四品大员的嫡次子,人却是风流无双,样貌才学一点不差。
“两家递了八字,那江南大户平白结了那么一门好亲事,自然恨不得立马把女儿送去。在本地紧锣密鼓地筹划着婚事,却没想到,没过多久传来了对方公子逃婚未遂闹着去佛寺中做了和尚的消息,大户的女儿自幼捧着长大,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是气的牙痒,也闹着退亲。甚至自己偷偷写了一封书信差人送去京城。
“但是小辈胡闹,大人们向来不管。婚期不到一月时,大户的女儿如愿退了亲。却是因为那年钦国公因贪污惨遭灭门,大户在京的族兄牵连入狱,家中使尽了钱财打点关系,反而被扣了贿赂的罪名,连带着一族抄家。
“公主知道,一朝一夕的功夫能发生什么吗?那户大姓从那之后就此消失在江南了。本该是城中十户有七八户与之沾亲带故的一地之望族,就这样消失在了那处地界。”
莲心说完便起身,笑意盈盈地对朱槿道:“公主,我们回宫吧。”
回宫时莲心想起赵兹华令人胆战心惊的审查,毅然决定换个门走,通过的甚为顺利,一路直达景元宫。
景元宫外灯火通明,朱槿估摸着修仁和修安应当是回来了,也不知长青长松有没有稳住他们,不过就算知道,以修安的性子也不会报上去让整个景元宫受罚。
朱槿同莲心从偏门溜进去,大殿的大门却是敞开的。
宫灯的暖黄色光亮打在朱槿的脸上,朱槿却浑身冰凉。
殿内的主位坐着人,姿态闲适,手里拿着一卷她用来练字的佛经,景元宫熟悉的宫人朱槿一个也没看见,只有崔质那张清秀的面容朱槿尚存几分印象。
“回来了?”
那人轻笑着反问,语气轻飘到戏谑。
朱槿白着脸,“皇兄……”
朱瑜站起身,脸上带笑,并未理会朱槿,对一旁的崔质道:“昔日灵帝崩而十常侍敢劫少帝及陈留王,今日看来你们宦者终归是没落了。不得主子宠爱也就罢了,还倒让一个宫外人劫了公主出宫。”
莲心闻言笑了一声,站在原地,也没有再多余地去跪这九五至尊。
朱槿自然明白朱瑜是要追责莲心,忙大声道:“是我自己要出宫!要罚也应该是一起罚!”
她的声音清亮,似乎是想让所有人都听清长公主的“自首”,但无人敢听。
朱瑜脸上的笑意渐渐消散,默然地对上嘉宁的眼睛,冷的令人心惊。
“崔质,还不去捉拿贼人。”
崔质顿了一下,才复又拱手,“是。”
他带着两个侍卫,莲心没有反抗,颇为配合的由两人押走。
朱槿回头见莲心真的被押走,忙跪地在朱瑜面前,“皇兄,是我一时兴起逼着莲心陪我胡闹,要罚也该是我罚的更重。”
嘉宁俯下身姿,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砖,眼前已经变得泥泞。不知是额头的冷汗顺着流入眼眶,还是盈满的泪珠。
“皇兄,此次是嘉宁任性了,嘉宁愿受惩罚,但求皇兄放过莲心……是嘉宁自己要出宫,才胁迫莲心道长和我私自出宫,是道长无奈……”
然而朱瑜却并未听进她的一句话,他只是缓缓走到朱槿面前,半蹲下来,伸出一只手捏着朱槿的下颌,打断了她絮絮的话语,迫使她抬起头直视他。
“嘉宁,”朱瑜的眼神冷淡,深黑的瞳孔仿若无边的夜色,只有周遭昏暗的火光倒映出的一点表层的光亮,“这十几年来,我未曾多照料你,竟让你有今日这等卑躬屈膝的姿态。今日为兄教你的第一堂课便是记住今日,永远不要像今日一样跪在地上祈求别人的垂怜。尤其是你身上流着的是皇室的血。”
他落在眼底淡淡地倦怠和厌烦袒露在朱槿面前。
朱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透这位少年帝王的情绪。
浑身都在发冷。
她呆在原地,听着帝王率先走出宫门,随后落下的宫人也纷纷动作,一刻也不敢多待地从朱槿面前经过。
崔质落在最后,递给她一块朴素的绢帕,轻声道:“殿下,自当珍重。”
深宫之中,向来如此。
最堂皇,最耀眼,最能吞噬人心。
朱瑜也是这样一路走来的。
他不再多言,恭恭敬敬地拜退。
身后响起小小的呜咽,就像孱弱的幼兽被丢弃在风雪中无力。
崔质看见昙佑踏进了宫门,胸前的念珠发出的响动不觉比平日要急。
两人见过礼,昙佑见到自己的神色自然并非欢欣,然而崔质却想起赵泽兰前几日给他瞧过的图纸,冷不丁地唤他:“昙佑法师。”
昙佑只好压住自己的脚步,听见崔质接着说:“景元宫白日送来过两只纸鸢,若是殿下这几日烦闷,不妨允她外出散散心。”
“崔质入宫不过几年,却也曾听闻旧时陈贤妃故去时,殿下常常在宫中放纸鸢,每每放的极高,却又把放着的线剪短,让它们飞到宫外。”崔质说到这里,语气之间又不觉露出怜悯般的柔软,缓声继续道:“只是,皇宫外同样是朱门。那些纸鸢,不过是落入了另一道红墙之内罢了。”
崔质的意思很模糊。
昙佑许久许久不曾再听见这些充满迷雾的话语,但是依旧极为敏锐的嗅到一点机锋。
他开口,问的却是:“崔少监,殿下的纸鸢是否也有没能飞出宫墙的?”
崔质怔了片刻,而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僧人的眼睛向来清寂淡漠,只在眉梢不经意的弧度之间流露出一分不同寻常的情绪,那副不染尘埃的样貌,掩去不少年轻的盛气,然而只是这一分情绪,却将平日青灯下熏陶的古朴冲淡,照的他如同清贵自然的明珠。
“或许吧……”
崔质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第十三章 游丝
吴太后第二日一早便唤了朱槿到清宁宫慰问,何太妃同样在,看着朱槿红红的眼不由得忧形于色,“嘉宁受惊了,怎么眼睛肿成这样?”
朱槿看着何太妃的模样,刚想脱口为莲心求情,然而吴太后的话又紧跟着落下:“此事也怨皇后,听了身边小人的谗言,竟从宫外招了个刺客进来。”
朱槿看向太后怜爱的神情,见她再度启唇:“嘉宁想必一定是受苦了。哀家已经将皇后禁足一月,她宫中那个叫做‘瑶弦’的贱婢也已经被处置了。还有那定云侯府的赵兹华,也被你皇兄卸了职。嘉宁不要怕,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朱槿口中的求情顿时堵在了嗓子里。
瑶弦是与莲心玩的最好的几个宫女之一了,也是皇后宫中的大宫女。朱槿不用去想所谓的“处置”是什么意思——她最清楚不过。
脑海里是朱瑜对她说的那句“不要像今日一样跪在地上祈求别人的垂怜”。
倘若她说出口,求太后放了莲心。
太后会有何反应呢?
朱槿攥紧了手心。
吴太后找朱槿自然是意料之中,听见朱槿没有动作,朱瑜才终究扯了一个笑,“看来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
这倒是朱槿自己救了自己一把,否则定云侯那边自己可不好交代。
吴淑函被禁足,又被赐死了一个大宫女,朱瑜叫了高炜去挑几样东西送去坤宁宫以示安抚。
程荻恰好从外面走进来,神情尚算平静,对朱瑜行了见礼。
朱瑜怡然道:“子慎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程荻任职礼部,自新科中状元之后一向行事低调,少有私下求见朱瑜的时候。
他入官场也有几年了,昔日红衣猎猎走马观花的风流不复,沉淀许多,此时只是恭谨的问起:“臣闻长公主遇险,陛下罢免当日宿卫东华门的赵祺官职。”
朱瑜道:“子慎认为此事不妥?”
程荻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道:“不知长公主是如何遇险?”
朱瑜似笑非笑地弯起眸子,出口悠悠道:“长公主没有遇险。”
他本来没想多说,然而程荻毕竟是在几年前得了状元郎的人物,这么一想倒是对他这几年的明珠蒙尘泛起一丝可惜,因此抿了一口李献奉上的茶,出口道:“沂国公府世代承袭,今日之事若是换了沂国公府倒不算什么,换了赵兹华却是毁了他的仕途。子慎可是认为朕处罚过重?”
侯府本是高门,只是定云侯开国之时只封了袭五代,至赵泽兰刚好是最后一代。赵兹华没有爵位承袭,如今又因长公主之故没了官位,前程算是没指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