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塔——唐平【完结+番外】
时间:2024-06-20 23:04:16

  赵泽兰想说话,但朱槿走到了他身边,对上他的眼睛。
  “赵泽兰,那是过去。没关系的,那只是属于我的过去。”
第六十一章 圣人
  坤宁宫出乎意料的冷清,据说是自吴皇后病后,朱瑜便将凤印交给了淑妃暂代,坤宁宫被交给了大宫女绫波,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当即召来所有宫人,有自己想走的便都自找门路走了。
  皇后历来都必须主动找朱瑜才能见到他,而朱瑜如今每每只剩下主动去找淑妃的时间。甚至一次生病就趁机夺了皇后的凤印,宫里的人见风使舵也好,墙头草也好,总归也都是些贫苦人家出身,想要过的好些并没有什么错。
  至于有些惦念皇后恩情的但又在宫外有亲人要养活的,也都由绫波私底下劝了几句,托人找好了去处。
  一来二去,坤宁宫便就此冷清下来。
  吴太后为此事与朱瑜大闹一场,结局似乎不欢而散,恰巧吴英的几个儿子在京中闹事闹到姚家的铺子上,反而被姚家抓住证据告上了大理寺。
  方筹亲自上了折子告到朱瑜那里,朱瑜令都察院查过,证实吴家这几年在民间肆意妄为,下令将吴家兄弟打了板子关了大牢。
  吴英老泪纵横地递上致仕的折子,礼部尚书空了出来,果真换的是刘铭圣,新的礼部侍郎却还没选出来,许多事便都交给了程荻。
  他堆了一堆公务,又被朱瑜召进宫中明里暗里说着粮价的事。沂国公瞒着程荻参与了云州的粮食,私底下买了一批上次徐溶月给他看的番薯,程荻今天才知道。但看徐溶月神色自若的模样,程荻不自觉地抿唇。
  这下没回官署反而到了坤宁宫来,心头惴惴,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
  礼部人来人往,程荻会觉得烦闷,坤宁宫如此冷清,程荻又觉得悲凉。
  吴太后原先住在这里时坤宁宫不冷清,却令人难以喘息,换了吴淑函,这座巍峨的宫殿换了一副平和的样貌,却依然显得无力与沉重。
  紧闭着的朱红大门从里面忽然被推开,苏玉迎面出来,发间忽然从前落下一片雪花。
  她见到庭中矗立着的人影,对方也看见了她,两人俱是片刻失神。
  “苏……女官。”
  程荻及时咽下脱口而出的话语,换了一个名称。
  苏玉对他行礼,眼中映出他手里那只白梅花枝。
  “程大人,皇后娘娘刚醒,您可以进去了。”
  她的口吻与平时一般模样,却让程荻心里仿佛被仙人掌的尖刺扎伤。
  细密的,动乱的。
  苏玉要出去,于是放缓了呼吸想从他身侧走过去,程荻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直到她走过他身旁,他才垂下眸子,忽而道:“……阿玉。”
  苏玉的脚步顿在了那里。
  她离程荻很近了,冷梅的香气扑入鼻腔,她微微侧目,见到花枝上尚未消融的雪。
  苏玉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道:“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程荻看向她,轻轻问:“我听说姚尚宫劝你出宫过……”
  苏玉猛的看向他,想要后退,却被一只手稳稳抓住了胳膊。
  她眼中流露出厌恶,视线从程荻抓住她的那只手,移动到他俊逸的容颜。
  “我说过我不喜欢被监视。”
  “……这是父亲的意思,我也只是想保护你。”
  苏玉红了眼,“如果国公爷和世子您真的重视我,应当在那时好好待我阿娘。你们如何对我,我才能无从反抗。”
  程荻松开了手,“对不起……”
  苏玉的母亲曾经是程家的婢女,后来嫁了人生下苏玉,丈夫却没几年因为交不起地租被打死,才带着苏玉又回了京城做工。
  她原是在国公夫人身边做事,程荻母亲怜悯她,便留着她继续在身边,苏玉那时年纪小,还不知道什么叫怜悯,什么叫爱。程荻耳濡目染地听母亲提起过她们母女,对苏玉颇为宽厚,将她当作自己妹妹。
  苏玉只觉得程荻对她好,便亲近他,却给自己和阿娘惹了祸事。
  沂国公送她入宫,阿娘被赶出府。
  她记得刚入宫那几年很苦,每个月的俸禄都给了阿娘生活,后来慢慢熟悉了,她处事得宜,学东西也快,得了女官的赏识,慢慢过的好些了,阿娘却生了重病,就要熬不下去了。
  她找过程荻,托人带信给沂国公府,却没有丝毫回应。最后一面,还是刚成为太子妃的吴淑函撞见她一个人在暗地里哭,对她的姑母求了情,放她出了一回宫。
  那之后,苏玉在宫中渐渐有了地位,沂国公却找上门来。
  程荻出入宫中,初时偶然遇见她,往往能得她一个笑脸。那日她在国子监门前的宫道悄悄等他,流着泪求他救救自己的母亲,程荻才忽而意识到苏玉已经长大,那张美丽的面孔在宫中如梨花般纯洁无瑕,他一面安慰她,出了宫后其实叫过人去帮扶,只是吩咐落下去,人能做多少,程荻却没有再管。
  他后来才知道,沂国公府其实没人听他的吩咐做事。
  他像苏玉解释过,但苏玉只是冷着脸对他说不怪自己。
  苏玉那时真正的长大,明白了自己与程荻的差距。
  但是如今……
  程荻又一次怔住,想到徐溶月那张漫不经心的脸。
  如今他又能做到什么呢?
  苏玉从他身侧走过,冷梅的香气淡去,快步走出了坤宁宫。
  许久,程荻走进宫里,绫波见到他,默默站关上了门,站在了珠帘外,吴淑函的寝宫里没有一丝风。
  程荻没有见到其他人,不论是昙佑还是崔质。
  吴淑函等在那里,也并不像是生病的模样。
  她穿的单薄,颜色浅淡,对着自己缓缓道:“我差点以为您不会来了,程家哥哥。”
  程荻看着她,问:“淑函,陛下打算做什么?”
  他目光里流露出哀伤,也有警惕。
  吴淑函却对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但或许你等一等,就会知道。”
  朱瑜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程荻手里的白梅花枝落在地上。
  雪花还在簌簌落下,徐溶月站在城楼上看着外面堆积得厚厚的雪,挥手下了命令。
  宫中今年闹了两回刺客,迎来了第三回的真刀真枪。
  宫女太监们争先恐后的跑起来,天色愈加昏暗下来,金銮殿和谨身殿都没有人时,徐溶月渐渐意识到不好。
  尽管从云州一事过后,他就一直觉得危险。但他依然去做了,而沂国公和恭扬侯也依然跟着他去做了,甚至曾经老钦国公的那些旧部。
  他们这些世家心里头都有一片血色的阴云笼罩着,尽管朱瑜这几年没有动静,他们也依然在恐惧,恐惧着魏则青当年的下场。
  三百多条人命,摧毁起来是如此容易,刑场上血水流淌,换来的是每一个世家的人人自危。
  那不止是对钦国公府的灭顶之灾,那是对世家的灭顶之灾。
  走进坤宁宫,徐溶月没有见到其他人,只有一个程荻在。
  火把的亮光映照着徐溶月的轻甲,发出比雪色更加充满寒意的凛冽威光。
  他一手握着腰间的剑柄,一手平放在一侧,脸上是肃杀的凝重。
  他直直看向自己,缓缓开口:“你过来,还是我过去?”
  程荻没有动,徐溶月也就一直看着他,不再说话。
  程荻还是白日那身衣袍,雪地里不过一个文质彬彬的贵公子。
  徐溶月其实比他要矮上几分,但此时却展现出居高临下的意味。
  他静默地等待着他的回应,坤宁宫外不断传来宫女太监们的尖叫,火光冲上天边,染红了漆黑的夜幕。
  半晌,徐溶月忽而笑了,“程荻,有必要吗?”
  他笑的尖锐而讽刺,完全失去了耐心,露出最真实的嘲弄讥诮,“你比赵泽兰还要优柔寡断得多,我真是搞不懂你。你生在这世间一等一的高门,出生便已经得到了其他人几辈子也得不到的一切。你到底在埋怨些什么?又到底在纠结些什么?你是沂国公府的嫡长子啊。事到如今,你又能怎么样?”
  他无聊的抵抗实在是令人失望,徐溶月念着几分最后的情分想要推他做出选择,却实在是忍受不了他的清高。
  他想过“失手”杀了他。
  他们同为嫡长子,年纪相仿,比其他任何人的友谊更长久,相处更亲近,可是徐溶月却无时无刻不在嘲弄他那副清高的嘴脸。
  不止是他,沂国公府那一家子文人的清高做派都让他虚伪得作呕。
  可沂国公不也做出选择了吗?尽管没什么用,但他也清楚,沂国公府与英国公府没什么两样,不过是那些寒门儒生口中肆意敛财的生民之害。
  而程荻。
  他圣人之道是他们所有人里学的最好的,甚至比朱瑜都好上许多,当年科考糊名誊录,判卷的时候方清平对他的文章大肆夸奖,钦点了状元,结果出来才发现他是沂国公府的世子爷,是他最痛恨的世家之流,被世家作笑谈了许久。
  这么些年他圣人君子做的太久,却也并非不长眼睛,看不见他底下的弟妹旁支,连他从前喜欢的那个小婢女,若非送入宫中,此刻恐怕也过不了多好。
  整个沂国公府,已经如此,他的衣食住行也都来自于国公府,难道真的就能与世家的腐败恶行脱离干系吗?
  矫情。
  徐溶月提剑,锋利的剑刃稳稳地落在程荻的面前,抵上他的咽喉。
  冰冷,尖锐。
  像他此刻脸上的神情。
第六十二章 噩梦
  剑锋抵上脖子,一点点划开皮肉,因为锋利,几乎察觉不到疼痛。
  程荻不躲不闪,对上徐溶月冰冷的视线。
  徐溶月的动作缓慢,盯着他脖子上的口子,一点一点往下切。温热的血渐渐流了出来,随即被飘落的雪花沾上凉意,流进胸前的衣襟,程荻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疼痛也缓慢地从伤口蔓延开来。
  四周的士兵们都是徐家亲信,很多人在疑虑,却并没有人敢出声。
  徐溶月向下一直划到他的肩膀,顿住,而后剑锋再次向上,对准了他脖子的左侧,就要开始移动。
  这次是平直地向右。
  他似乎想要在程荻的脖子上划出一个十字。
  在剑尖将要划到颈上跳动的动脉之前,程荻终于有所动作。
  徐溶月的手没有丝毫颤抖,简直平稳地令人觉得冷酷。
  程荻真的会死在他的剑下。
  他的喉头动了动,血液流的愈发厉害,然而痛觉却在减轻。
  徐溶月微微抬眼,懒懒地向他看去。
  程荻道:“为何要走到这一步?”
  徐溶月看着他,流露出不屑。
  事到如今,程荻竟然还在问他为什么?
  “自钦国公府一事过后,你真的觉得,世家在皇帝面前,还有收手的余地吗?”
  即便是朱瑜愿意温和地接纳他们,寒门不允许,百姓也会不允许。既然已经出了一个满门抄斩地钦国公,有可能再去接纳另外一群比钦国公府敛财更多、威胁更大、作威作福且腐败过度的另一支势力吗?
  徐溶月不是想流血,不是想走上这条路,但凡没有钦国公,但凡没有那一场血流遍地的斩首,但凡他们世家的每一个家族中的族人能够收敛,他们的锦衣玉食、奢靡生活能够削减半分,徐溶月何以走上这条路?
  他若如程荻一般,有着那些圣人的妄想,世家便真正地会变成一个个钦国公府。
  程荻的眼睫颤动着,最后缓缓落下。
  徐溶月更是笑了一声。
  像是在喉咙中滚出来的一声。
  剑锋还没动,忽然被人打断。
  “报!找到陛下踪迹了!”
  徐溶月侧首,看向奔过来的小兵。
  程荻睁开眼,见到剑尖忽而落在雪地,血迹洇出粉红,落在纯白的雪地,像是飘落的粉梅花瓣。
  程荻的痛觉似乎被冰封,身体的温度在渐渐消失,脖子上的鲜血仍在汩汩地流出,胸前潮湿粘腻,鼻腔充斥着自己血液的铁锈味。
  徐溶月深深地看了一眼他不稳的身形,才转头去问,“在哪?”
  程荻看不太清他的神情了,他的眼睛似乎被黑夜侵蚀,只能在火光中用力撑开沉重的眼皮,去看徐溶月重叠的影子。
  耳畔仿佛是徐溶月的剑在嗡鸣。
  嘈杂而尖利。
  在嘈杂中,程荻辨别出徐溶月极端冷酷决绝的声音,以及那小兵的回答:
  “回世子,陛下在宗祠。”
  背后传来响声,厚重的雪地上砸下一个沉重的人影。
  徐溶月转过身,看着程荻扑到在地上的模样。
  一半的脸埋在雪里,苍白得如同纸片,然而神色平静安然,仿若沉睡。本就好看的容颜显现出一种脆弱的美丽。
  他周围的雪被染的粉红,不断向外蔓延出枝条。
  若是不管,任他被大雪淹没,倒也能完成徐溶月的“误杀”。
  毕竟眼下情势危急。
  但徐溶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时间不会流动一般。
  手下的人终于等待不了,忍不住问起:“世子……程大人怎么办?”
  徐溶月眨了眨眼,头也不抬地道:“留个人替他把脖子包扎一下,让血流的慢点,再去通知沂国公府的人。至于程大人的伤口,就说是我误伤了。”
  什么误伤会如此平稳刻意?但沂国公府的人敢问吗?
  徐溶月勾起冷笑,“其余人,随我去朱家的宗祠。”
  成王败寇。既然已经是朝野之祸,何不祸到最后?世家赢,何愁找不出一个亲王推上皇位,世家输,不过是痛快一死。死在刀剑之下,可比死在刑场上绑着绳子任人宰割的好。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士兵已经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猛喝一声,兵甲相击,发出沉而响的锵的一声,却似排山倒海,重重的压在空中,震动着大雪。
  百年之前,这天下是朱家从别人手里夺得的天下。
  徐家、魏家、程家、吴家是朱氏王朝最初的功臣与高门。
  魏氏一族三代人戎马倥偬,为朱家肝脑涂地,最后只留下满门妇孺孤儿,徐溶月的太爷那时便留下一份心思,盼望着自己家门兴旺,长宜子孙。
  久而久之,却养成了徐家子弟的跋扈飞扬,但自最初的英国公死后,朱家的皇帝却始终放任着徐家的做派,大有盼着徐家门庭自己败落的模样,就如今日的吴家一样。
  但徐家出了一个徐溶月。
  徐溶月如此幸运。
  他聪慧,机敏,却不出众,与朱瑜年纪相差的多,没有机会与这位天子朝夕相处。——最重要的是,他生得晚,小了魏则青一辈。
  魏则青聪慧,机敏,而且出众,与尚是太子的建文帝朝夕相处。甚至他深爱的女子,与建文帝的深爱的女子又有着令他们最清楚不过的深情厚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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